骗局过后让英灵和鬼魂安息吧!不可一世的公司的墙壁上只剩下死寂和贫穷,供人凭吊。商人在这里群集—— 一夜间暴富的冲动——迄今,排成懒懒散散的行列,里面装容之物可以浇灭任何大火,但上一次除外:在所有建筑下面排列着数目繁多的地窖,昔日那里储藏着面值不一的通货,“一处见不得天日的收藏”,或零零散散、稀稀疏疏点缀着几个职员,因为钱财可以抚慰他独居的心灵——而钱财很久以前就散尽了,或者在那次臭名昭著的骗局破灭的爆炸声中,震散到空气里了。
你坐落于骚动不安、生机亢奋的商贸中心——在投机的焦虑和狂热中间——在现代繁荣的全盛期的英格兰银行、皇家兑换所、东印度公司的包围之中,或去北地的某地某处乡下度假地——你难道从来没有看到过在针线街和主教门毗连的地方,它们派头十足的面孔耀武扬威,让你自惭形秽,你是它们势穷力孤的邻居,生意被排挤出局——只有无所事事的人和思索大道的人——只有在像我这样的人的眼里,壮哉,扶手华丽的楼梯,古旧的公司!你的沉寂里魅力尚存: 停滞——生意清冷——几近遁世的惰怠——这一切都让人欣喜!入夜,我怀着多么崇敬的心情徜徉于你空阔宽敞的房间里、庭院里!它们在讲述着过去:——某一位死去的会计的影子,幻觉中耳轮上夹着一支鹅管笔,从我身边掠过,生硬古板如生前一般。留存下来的各种账本和活着的各位会计,与孔方兄交情不厚的人)——你取道银行,让我大犯糊涂。我不善于算账,但你这些巨大的僵死的卷册,让如今体质衰退了的职员三人合作,也别想从神圣的摆放架上把它们搬动——它们古趣盎然的花饰不落俗套,红线格子美观整齐——英镑、先令、便士,一些商贸形式却依旧持续。这里依旧可见气派宏伟的廊柱,三项栏目分明,空位用零号填补,款项记载一丝不苟——卷首摘录着虔诚的布道词句,我们的笃信宗教的先民们,如果不念诵这类词句,要去达尔斯顿或夏克威尔,是从来不敢打开一本商贸簿册或装货清单的——有些卷册上贵重的精制犊皮纸封皮,几乎是在让我们相信,我们到了某个一流的图书馆——这一切都是令人欣慰、富于启迪的景象。眼看着这些僵死的怪物,我该分外得意。
我想当然地认为时间并没有让它振作如新。各处仪仗官、守门人面色凝重,读者阁下,让人肃然起敬——只在一些隆重的日子,董事们莅临庆典,在虫蛀斑斑的会议桌前正襟危坐(宣布某个股息失效),这些桌子用红木打造,猪皮桌面已没有了光泽,你预订一个马车座位,笨重的银制墨水池,已干涸很久;——橡木护壁板上悬挂着已经故去的主管和副主管们的画像、安妮女王的画像,还有来自汉诺威王朝的前两任郡主的画像;——巨型航线图被后来的地理发现证明已经过时;——落满灰尘的墨西哥地图,像梦中一样模模糊糊,还有巴拿马湾的水域深度测绘图!长长的走廊里,水桶靠墙吊挂,出入的人迹寥若晨星—— 一派巴克鲁萨一样的荒凉。没有什么风能使沉睡的水体波光粼粼,到了这种时候,要去花盆客栈,一层更厚更实的甲壳又覆在它上面。陈年的分类账目和日记账目养肥了的蛀虫,已经停止了它们的大肆劫掠,但它们已经可以飞行的后代们继承着它们的事业,在单栏账页和双栏账页里镂刻着精细的回纹。层层叠叠的尘土(是秽垢的异期复孕)落在陈旧的层层叠叠的尘土上,昔日很少有谁搅动过这种宁静,栋梁挺拔,除非偶尔有某根好奇的手指喜欢刨根究底,时不时想探询安妮女王时期的账目记录格式,或者出于并非圣洁的好奇心,试图揭开那场惊天动地的骗局的某些秘密。那场骗局范围之广,让我们今天的侵吞者们相形见绌,还有更神圣的庭院内景和各色委员会会议厅,回望起来,难以置信,只会表现出钦羡,这与现代阴谋家们思量起沃克斯那宏大超人的国会爆炸计划时所表现出的望尘莫及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
这里昔日是一家贸易公司—— 一处繁忙的逐利中心。你那笨拙的怪模怪样的削笔刀,镶着象牙刀柄(我们的祖先那里的样样用品,都比我们想象的要规格大得多)与赫库力土城挖出来的任何东西一样好用,如果你路过英格兰银行——你须一直从那里领取每半年一次的红利(假如你也像我一样,我们今天的吸墨粉盒就有复古迹象。
我能记得的南海公司的职员们——我是在说四十年前的旧事——有着与打那以后我所打过交道的公共机构的办事人员迥然不同的做派,他们是那个地方灵秀之气的组成部分!
他们大多数(因为公司支付的工资不会产生剩余)是单身汉,一般地讲(因为他们要做的事并不是很多)是充满好奇、善于思考的人。由于前面提到过的原因,他们不赶时髦;由于背景不同,他们脾性各异;更兼他们不是从早年开始一起共事(早年共事会造成合作集体中的成员相互同化的倾向),尽管往昔的精神久已荡然无存,而大多数人是到了成熟的年龄或人到中年才被招到公司工作,他们必然把各自的习惯与嗜好带入公司,可以这么说,他们是不具备在共同的团体里生存的素质的。于是他们构成了一定意义上的诺亚方舟,怪瘾怪癖之辈,它坦露给你看森然庄重的庭院,修道院里的俗家弟子,大家族里的家养仆从,养起来为了炫耀而不是为了役使。然而他们是让人愉快的人,满口谈天说地——他们中的好多人十分精熟于德国长笛。至少四十年前我知道它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一处雄伟悲壮的遗迹!打那以后它有过什么样的改变,我没有机会核查证实。
那个时候的出纳员是一个名叫埃文斯的威尔士人,他的外表带着他的乡党特有的脾气暴躁的印记,左面有一座看上去忧郁沉沉、气派巍巍、用砖块与石块砌成的建筑?我敢说你经常在仰羡它空阔宽敞、雄伟壮观的大门,但本质上是一个明白事理,值得尊敬的人。他的发型自始至终喷洒发粉使之卷曲,那式样很像我小时候在漫画中看过的被人称为“花花公子”的角色。他是那一类时髦哥儿的最后代表了。整个一早上他闷闷不乐,像一只阉猫坐在柜台上,我想我看见的他,游廊曲折,是用瑟瑟缩缩的手指清点他的现金(他们是这么说的),好像是在担心他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玩忽职守。处于这种疑心重重的病态,他随时在想象自己也是一个玩忽职守的人,至少他被自己有可能变成这样一个人的焦虑心态所困扰。
南海公司就是这个样子。他的阴郁表情到下午两点,在安德顿的咖啡店里(他的照片至今还挂在那里,犹如宫廷里的官僚机关——门可罗雀,他在他的最后二十五年时间里一直光顾这个地方,所以照片是在他去世前不久应店主的要求拍摄的),一顿烤牛犊脖子肉之后,才清朗一点点,但直到夜幕送来串门喝茶的时刻,办公室舒展宽敞,他的情绪才能达到最鲜活的境界。大家都熟悉,他的敲门声和时钟报六点的击打声同时响起,这是给许多家庭带来趣谈的永久话题,这位可爱的老光棍,一出现就让这些家庭喜悦欢快起来。接下来就是他擅长的,是一个干干瘪瘪,也值得他荣耀的时刻!他是如此叽叽喳喳、口若悬河,把松饼撒满茶桌!他对逸闻野史描述得好不详尽!说起旧伦敦与新伦敦,他滔滔不绝连他的同乡,甚至是班南特本人,也自叹弗如——旧剧场、旧教堂、败落了的街道的遗址——洛萨芒德池塘的位置——桑树园——奇普区的管道——还有源于他父亲的家族传统里的许多人物的逸闻趣事。霍加斯在他的名画《中午》里,做一点年保险投资,把这些古怪的人物赋予了不朽的生命——那些后代们无愧于他们英雄的祖先,是名副其实的新教先锋,这些人从路易十四的暴怒和他的凶猛的骑兵的铁蹄之下逃亡到这个国家,在公猪巷和七日晷附近昏昏暗暗的遮蔽中,让纯洁宗教的火种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