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站到摄影机前就浑身不自在,偏偏导演一下子要求我笑,一下子又要我皱眉沉思,我的情绪怎么可能转弯得如此快呢?因此,有时在乍听指令后只有茫然发呆的份了。一开始时,大家都未进入角色,因此,有许多不尽理想的地方。幸好那位扮演我少女时代的女性十分称职,她本人当然既不聋也不哑,可是却能把这个角色演得惟妙惟肖。为此我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好感;而她由于扮演我,也很喜欢我。另一位扮演大学时代的我的女演员长得很美,笑起来尤其迷人。这位女演员起初闭着眼睛来表演眼睛看不见,可是她稍不注意就会张开眼睛,结果惹得场边上的工作人员哈哈大笑,这时她的表情实在是太滑稽了。不过这位女演员倒是很乐意演这个角色,而她的演技也不差,尤其在演梦见希腊诸神的那场戏时,表现得最为传神,我个人最喜欢。
再下来就要介绍那些在我生命中有重要影响的朋友上场了。问题是,那些曾经给我很大帮助的善心朋友如亨利·庄梦德先生、马克·吐温先生以及布鲁克斯大主教等人都已去世,仍然活着的几位也都年事已高,与初遇我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我曾写信给贝尔博士,他很快就回了信。他说:“看了你的信,让我回想起当年在华盛顿的那位小姐。在我眼中,你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子。只要你乐意,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不过我现在身处异国,一时间还回不了美国。但你可绝不能忘了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可不是一个71岁的糟老头子,那时我头上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你呢?当时只有7岁,如果真要拍写实电影的话,我想非得由别人来饰演不可。请你去找个没有白头发的英俊青年来扮演我。等到拍摄结尾时,我们再以目前的姿态登场好了。如此前后对照,我想一定很有趣吧?”
看了信之后,我忽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何不安排一个象征性的场景,来介绍我的朋友出场呢?这样做效果也许会更好些。例如,可以安排我在两边全都是洋槐的马路上散步,然后意外地遇见贝尔博士和庄梦德先生,大家一边聊一边散步,欣赏那美丽的湖光山色,这样就显得比较自然。”洋槐树荫对我这个又瞎又聋的人来说最合适不过了,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可惜电影公司没有采纳我的建议,而是安排了一个大聚会的场面,让所有曾经协助过我的人都一起出现在宴会上,包括那些已经去世的好友在内。其中还有已经死了20年的我最怀念的父亲。——全都出现在宴会上。当然,布鲁克斯主教、霍姆斯博士、亨利·庄梦德博士等都各有“替身”。最让我感到欣喜的是,我又见到了将近20年不曾谋面的约瑟夫先生,和我刚认识他时相比,他甚至更活泼开心。
置身于这样一个场合,与这些既熟悉又亲爱的好友欢聚一堂,使我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天堂。不过,当我与他们握手时,觉得他们的手虽然都很温暖,但他们讲话的语气和神态却完全不同于我的朋友们;尤其是当他们突然开口对我说话时,我会有一种从梦中被惊醒的愕然。
宴会将结束时,我有一段台词:“目前全国约有8万名的盲人正处在可怜的景况中,他们孤苦无援,而我们的社会目前又没有完善的制度可以帮助他们……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从不知生存喜悦的情况下含恨而终!……因此,我们应该决心为这些人谋求更好的生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幸福、更快乐。”
就在影片拍了大半之后,大家忽然发现它缺乏高潮,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什么戏剧性。于是就有人说:“海伦一生中没有过浪漫史,当然也没有伟大的恋人,她这一生太平淡了!”还有人提议:”或者干脆替她创造一个恋人,让他们上演一段恋爱戏如何?现在的电影如果没有这些插曲,是注定不受人欢迎的。”但是导演从一开始就不赞同这些观点,他认为这不过是画蛇添足,反而会弄巧成拙。经过再三考虑,最后决定插演几场带有戏剧性的场面。
加上去的几场戏,有一场是在一个名为“时间”的洞窟前,有一位脸色苍白、代表“知识”的小姐,与一位身材魁梧、代表“无知”的大汉互博,结果“知识”赢了,抱起了幼小的海伦。
另一个场合是莎立文老师试过各种方法而年幼的海伦仍然听不懂时,她不禁跌人了灰心失望的深渊中,此时耶稣出现了,他对莎立文老师说:“要协助幼小的心灵来到我这儿,不要放弃她。”于是莎立文老师再度鼓起了勇气。
不过,还有不少戏是有些牵强的。例如,一位伤心的母亲手擎火炬,为不幸的伤残者请命;又比如,四个大国的领袖聚集在法国,准备决定全世界人类的命运,这时海伦出现了,恳求他们不要发动战争。最后他们也觉得这场戏太牵强了,因此最终将它删掉了。
由于这部电影掺入了各种突发奇想,结果情节越来越离谱,变得没有真实感。尤其是结尾那场戏,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因为那简直是异想天开。他们要我扮成和平使者,像圣女贞德一样骑着白马,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谁知片场找来的这只白马十分活泼,跑起来的冲劲非常惊人。当时我一手握着喇叭,一手操纵缰绳,好几次都差点被摔下马来,因此我越来越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全身冒汗。头上的太阳又毫不留情地直射下来,额上的汗水像旋开了的水龙头直往下淌,连放在唇边的喇叭都满是汗水,吹起来咸咸的。我心惊胆战地骑了一段路之后,胯下的马忽然在没有任何命令、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站立起来,我被吓坏了。幸好旁边一位摄影记者眼明手快,他一步冲到马跟前拉住了它,我这才没有摔大跟头。
虽然演出的经历很精彩,可是最终电影出来的票房收入却并不怎么样。我由绚烂重归平静,再回到佛拉斯特的住所,如此过了两年宁静的日子。
杂耍剧院的生涯
我们的经济一直很紧张,于是我也动脑筋设法开源节流。朋友们赠送的款项以我在世为限,我必须要考虑替莎立文老师储下一笔养老金,万一我先她过世,那她的晚年怎么办?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们决定去波多大厦的杂耍剧院进行客串演出,结果这一下就是将近4年,从1920年起直到1924年春才结束。当然,我们在这4年中间并不是持续参加演出。刚开始时,我们只是偶尔参加在纽约、新英格兰或加拿大的巡回演出。1921年至1922年,我们开始到美国国内各地表演。我们在杂耍剧院演出的消息传出后,曾受到某些卫道士的非议:“你们瞧,海伦这个人,为了出名竟不择手段。”
有些热心的人则写信忠告我,劝我不要投身演艺圈。其实,我何尝是为名所引诱呢?我有我自己的计划,只不过是依自己的意志去实行罢了,连莎立文老师都是被我多次劝说才这么做的。在我看来,和写作相比,这一工作不仅轻松得多,而且收入也相对要高些。这种演出名为巡回,但在一个地方往往要待一个多星期。不像我们过去演讲,有时候一天要接连去好几个地方,因此饱受奔波之劳累。而且演讲的时候,往往每到一个地方,就必须立刻上台,几乎没有时间歇口气。
在杂耍剧院的演出只是下午、晚上各一场,每场仅20分钟。剧院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管理规则,相当规范,生活很正常。在这里,我们有完全的私人自由,不必担心受到观众的打扰,连类似演讲观众要求握手的情形都很少发生。
从事这项工作,使我觉得身心都很愉快。不过,莎立文老师似乎不像我这样坦然,从一开始她就感到别扭。这也难怪,因为我们的名字每次都是和那些特技演员、驯兽师、猴子、大象、鹦鹉等一起出现在节目单上,所以无论谁都会觉得不舒服的。但我觉得自己的表演没有任何低俗的地方,当然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因此心里觉得非常坦然。
在这个圈子里遇到的人,比过去在任何场合遇到的人更能引起我的兴趣。他们多半都豪迈爽朗,热诚而讲义气,他们的举动常常令我觉得非常感动。总之,我在杂耍剧院的这段日子确实是快乐的。台下的观众既亲切又热情,他们听到我说话时都表现出真正的赞叹。通常,由莎立文老师说明教育我的方式,然后由我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最后是由我来回答观众们提出的问题。
观众最常提的问题有:
“你的眼睛看不见,你相信幽灵吗?”
“你在梦里会见到什么?”
“你看不见钟表,是怎样分辨白天和黑夜的?”
“你是否打算结婚呢?”’
诸如此类,问题太多了,而且有些问题还非常滑稽!
我一向很关心听观众们对我的反应,难得的是,到这儿来的观众都坦诚而热情,当他们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或者令他们开心时,他们就毫不忸怩地拍手大笑,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也因此,我总是很轻松、愉快地给他们最真诚的答案。说起观众的反应,使我想起了另一个与之相反的极端。那次是在教会演讲。到教堂的听众和杂耍剧院的观众层次当然不尽相同,心态也区别极大,但他们那种极其肃静的态度却使我手足无措。虽然我看不到听不见,不知道他们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台下完全是一片死寂;再加上讲台很高,因此我竟然错误地幻觉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我到广播电台演讲时,也是一样的情况,四周没有人走动,寂静无声,当然也就没有鼓掌声,空气中也没有我已经习惯的烟味和发胶香味,我仿佛是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所以说,我宁可在杂耍剧院中与观众们打成一片,因为至少不会感到太寂寞或者太拘束。
我仁慈厚爱的母亲
我这一生中最哀伤的一刻,莫过于在一次演出前,突闻母亲亡故的噩耗。当时我们正在洛杉矶的某处演出。父亲去世时我才14岁,还不太了解死别的悲痛,因此没有像这次这么伤心。当然,也许是因为我与母亲相处的时日较久,感情较深,有更多的难舍情愫。
对我来说,在莎立文老师来到之前,我对于母亲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母亲后来常说:“你出生时,我觉得既骄傲又快乐。”
母亲的话一定不假,因为她把我患病之前19个月中的大小事情都记得非常清楚,常常如数家珍般地说给我听:“你学会走路以后,最喜欢到院子里去追逐花丛中的蝴蝶,而且胆子
比男孩子还大,一点都不怕鸡啊、狗咽这些动物,还常用肥嘟嘟的小手去抱它们。
那时,你眼睛比谁都好,一般人不容易看到的针和、纽扣都可以很快找到,因此简直成了我缝纽扣的小帮手……”
这些事情母亲说了多少遍也不觉得厌烦。她还说,有一次我家里正在编一个三脚竹笼,竹笼四周有许多小洞。正在牙牙学语的我又好奇又兴奋,经常会爬到母亲膝盖上去,用不甚流利的儿语问:“还要多久能做好?”
母亲又说我最喜欢壁炉中熊熊的火花,时常不肯上床睡觉,望着燃烧着的木材上的火舌发呆。如果看到火舌由烟囱上窜出时,尤其感到兴奋。
“唉,那时候我们俩人是多么快乐呀?”母亲在回忆之后,总会满足地叹了口气而下此结论。
当我不幸染上大病而变得又盲又聋时,母亲还只有23岁,年轻的她从此生活在痛苦和黑暗之中。由于天生内向谨慎,母亲很少有朋友。在遭此不幸之后,她的心情当然更惆怅寂寞了。我长大之后,总是尽量学会独立,而不希望让母亲为我担心。每次母亲和我外出旅行,或来连杉陪伴我时,也许会感到欣慰;然而,在更多的时候她必然会为我这个残疾女儿担心,甚至暗中饮泣!在最后几年,我似乎隐约感觉到母亲越来越沉默了。
母亲自己曾经说过,她常常一早醒来,脑海中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海伦的问题,晚上临睡前,也经常为此担心。母亲的手患有关节炎,写起信来很吃力,可是为了我,还是常常很费劲地用盲文写信给我。
在我之后,母亲又生下一个妹妹,5年后又生下弟弟菲利普斯,他们两人的出生多少为她带来了一些安慰。父亲去世后,母亲独立承担着抚育弟弟妹妹的重任,生活非常艰苦。妹妹好不容易长大了,和亚拉巴马州的昆西先生结婚,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会轮流到妹妹家或者我这里来,看望她的孩子们。老实说,年轻时候母亲对女红和家务事都不太感兴趣,出嫁以后,却不得不挑起家庭中一半的重担。不但要监督工人做工,又要帮着种菜、喂家畜,还要自己做各种食物,如火腿、熏肉等,孩子的衣服也得自己动手剪裁,此外,还得应付父亲每天带回家的一些客人。反正,属于南方家庭那些繁杂的家务,母亲都得一手包办。
母亲做的火腿和腌黄瓜是远近闻名的,只要吃过的人都会交口称赞,邻近的人经常会向母亲讨要一些带回家去。当时我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母亲的忙碌和辛劳,总是拉着她的裙角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但母亲从不会厌烦,而是默默地承受这一切。以母亲这样一位感触敏锐、神经脆弱的弱女子;怎么能够承受那么多的琐碎而繁重的家务呢?莎立文老师就常常对此表示不可思议而夸赞母亲。更令人折服的是,我们从未听母亲发过一句牢骚,她总是默默地做着,似乎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只要一直做就是了。
母亲还是一个喜欢花儿的优秀园丁,她不但知道如何插苗播种,还知道如何养花种树。虽然浇水除草的活儿很劳累,但她非常乐意去做,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母亲对花草的极端迷恋,当然也说朋了她心思的优雅和细致。记得有一年初春,母亲移植了一棵蔷薇花,但没想到几天后来了寒流,那棵新移植的蔷薇花被霜寒冻死了,母亲在给我的来信中十分悲痛地说:“我就像失去儿子的大卫王一样,忍不住失声痛哭。”
鸟类也深为母亲所喜爱。她每次到连杉来时,总爱到附近的森林里去散步,随身还携带些食物去喂鸟。当她看到母鸟在教小鸟飞翔的情景时尤其感兴趣,有时一看就是几小时,自己却浑然不觉。
母亲对时事政治问题也很感兴趣,经常阅读书报。她憎恨伪善和愚庸的人——当然指的是那些政治舞台上的人,常常语带讽刺地批评那心怀不轨的议员和政客们。母亲最欣赏的是那些头脑机智敏锐的政治评论家,托马斯·卡莱尔夫人就是其中一位,她曾和卡莱尔夫人有过信件往来。在作家当中,母亲偏爱惠特曼、巴尔扎克等人,他们的作品母亲会一再阅读,几乎能背下来。
有一年夏季,我们到帕蒙特湖畔的山木屋中去避暑,那里有我们深爱的碧绿的湖水、林木及清幽的羊肠小径。一天黄昏,我们坐在湖畔的石椅上,母亲眺望在湖上划独木舟嬉戏的年轻人,突然间,心有所感,那股莫名的情绪低潮,我当时根本无法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