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柯好像对于在这里能看到我们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至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就这点儿来说,他的五官可以说是一大败笔。他的脸实在和伞把上的人脸雕像没什么两样,同样的冷酷无情。
看到我们,他走了过来,但并没有放下翻开的笔记本和笔,然后朝我们僵硬地欠身鞠躬,并抬高帽子以示招呼。握完手后,站在一边,好像等着我们问话。
“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杰里柯先生。”伯林汉小姐说。
“你太客气了。”杰里柯仍旧面无表情。
“我们竟然在同一天来到这儿,真是太巧了!”
“嗯,确实很难得!”他随声附和道,“但如果我们都没来——这并不稀奇——那也算是一种巧合。”
“也许吧,但愿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没关系,看见你们的时候我刚好都弄完了。”
“我想你是在收集案子的参考材料吧!”我有意鲁莽地问道,只想看他那副因极力掩饰与闪躲而呈现出来的窘态。
“案子?你是指史蒂芬与教区委员会的案子吗?”
“我想拜克里医生说的可能是关于我伯父遗嘱的案子。”伯林汉小姐插了进来,嘴角挂着一道似有似无的笑意。
“那是桩什么案子,诉讼案?”杰里柯说。
“我是说赫伯特先生提出的那桩。”我接着说。
“哦,你说的那个案子已经结束了,不过是向法庭提出一个申请罢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了解,正确与否,还有待商榷。你们也知道,我并非赫伯特先生的律师。事实上——”停顿了一会儿,杰里柯继续说道,“我刚才正在思考这些墓碑上的铭文,特别是你祖父——法兰西斯·伯林汉的。我在想,倘若他们在死因调查庭上所说的属实——你伯父死了,那么我们应该在这里为他立一座石碑才是,可是这墓园已经关闭了,恐怕没有空间再立新的墓碑了。不过,若是在现有的墓碑上再加一座,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你祖父的墓碑上已经写着‘法兰西斯·伯林汉安息于此’,若再加上一句‘其子约翰·伯林汉安息于此’似乎就有些不合适。不过幸好,这上头只写着‘谨此纪念法兰西’,而没有指明死者具体的名字。啊,我好像打扰你们了!”
“没有,你太客气了。我们准备到博物馆去,所以顺便绕过来看一下。”伯林汉小姐说。
什么没有,他根本就是坏了我的好事!伯林汉小姐太仁慈了。我心里暗暗想着。
“是吗,我正好也要去一趟博物馆,去见诺巴瑞博士。又是巧合,对吧?”杰里柯先生说。
“一点儿也没错!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走好吗?”
“好的。”那个讨厌鬼居然答应,真该死!
于是我们回到了葛雷法学院路。马路很宽,我们三个人并肩而行,为了避免被这家伙从中打岔,我再度提起了失踪案。
“约翰·伯林汉先生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导致他突然死亡?”
“你对约翰·伯林汉的事似乎很感兴趣。”杰里柯狐疑地望着我答道。
“没错,不仅我感兴趣,我的朋友对他的事也很关心。从专业角度看,这件案子并不普通。”
“可是你的问题对解决这个案子有什么帮助吗?”
“当然!如果一个失踪者患有心脏病、动脉瘤或动脉硬化等方面的疾病,就很容易发生猝死。”
“我对医学不太了解,不过你说得应该没错。可我是伯林汉先生的律师,而不是他的医生。他的健康状况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不过,你应该已经听到了我在法庭上的证词,据我粗略的观察,立遗嘱人的健康状况非常好。”杰里柯说。
“如果这个问题这么重要的话,我不明白法院为什么不传唤他的医生,问个明白。不过在我看来,他的确很健壮。至少他在发生意外之后康复得非常快。”伯林汉小姐接过话头。
“什么意外?”我问。
“我父亲没跟你说过吗?那时候他跟我们住在一起,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被绊了一跤,摔断了一根左脚踝的骨头,叫什么氏骨折——”
“波特氏骨折?”
“对,就是这名字——波特氏骨折。他的两边膝盖骨都跌伤了。好在摩根·柏奈医生替他动了手术,不然他早成瘸子了。不过,手术后几星期他就已经能到处跑了,只剩左脚踝还有点儿不舒服。”
“他上得了楼梯吗?”我问。
“那还用问,骑单车、打高尔夫球都没问题呢!”
“你确定他两腿的膝盖骨都跌伤了?”
“我确定。我还记得他们说手术难度很大,过程会非常复杂,但摩根医生也说很高兴能替他动手术。”
“这话听起来有些让人伤心。不过,你的意思应该是说,摩根医生很高兴手术有不错的结果吧!”
说到这儿,谈话戛然而止。我努力想找个难题让杰里柯先生觉得难堪,没想到他趁机转换了话题。
“你们要去埃及展览室吗?”杰里柯问道。
“不,我们想去看瓷器展。”伯林汉小姐回答说。
“瓷器?古代的还是现代的?”
“我们目前对十七世纪的福尔汉古董瓷器比较感兴趣,不知道那该算古代还是现代?”
“我也不太清楚,其实古代和现代,只不过是相对的说法,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定义。对一个家具收藏者来说,都铎王朝的椅子和詹姆斯一世的箱子都算是古董;但是到了建筑师眼里,这些都属于现代建筑,十一世纪的教堂才称得上是古代建筑;在那些见惯了古董的埃及古物学者眼里,同样如此。”杰里柯稍微停了停,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对一个研究地质学的人来说,人类开始发迹的浑沌时期也属于现代。时间概念,同其他概念一样,都是相对的。”
“你看起来很像赫伯特·斯宾塞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英国十九世纪哲学家,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哲学的信徒。”我插了一句。
“不,我是自己的信徒,医生。”杰里柯反驳说。
我们到达博物馆时,杰里柯的态度已大为改观,几乎可以拿友善来形容了。至少谈话时他已不再有所保留,甚至相当逗趣,让我忍不住想继续逗他。就让他畅谈他偏爱的各种话题吧!因为我发现我的女伴在相当专注地聆听着。
进了博物馆之后,仍然不见杰里柯有要和我们道别的意思,我们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他带着我们经过了尼微城的神牛雕像和许多宏伟的坐像。突然之间我们已经来到楼上那间陈列着众多木乃伊的展室,这是我和伯林汉小姐友谊萌发的地方。
“在我离开前,我想带你们去看看那天晚上我们讨论过的那尊木乃伊。”杰里柯说,“就是约翰·伯林汉在失踪前不久捐赠给博物馆的那尊。也许我的疑问现在看起来无足轻重,但也说不好哪天它就可能变成重要的线索。”他领着我们走到约翰·伯林汉捐赠品的展览柜前,停下了脚步,然后深情地注视着那尊木乃伊。
“伯林汉小姐,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它上面的沥青涂层。当然,你已经看过了。”杰里柯说。
“是的,它看起来很碍眼,对吧?”她回答。
“从美学角度来说,它确实很不堪。不过从对样本的保护上看,或许它很重要。你应该也观察到了,因为有这层黑色的涂料,木乃伊上的重要装饰和所有铭刻都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不过,按理说铭文不会刻在木乃伊的双脚和背部,不知为什么这两个部分也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沥青。如果你们蹲下来看,就会发现它背部的沥青甚至盖过了不重要的地方,甚至连头部饰带也都涂上了。”杰里柯满脸不解地注视着从支架之间露出的木乃伊的背部。
“诺巴瑞博士可曾作出什么解释?”伯林汉小姐问。
“没有,他也觉得这是个谜。他认为从部门主任那里或许能得到合理解释,他是这方面的权威,在古物挖掘工作上很有经验,不过那要等他回国之后才行。”杰里柯说到这儿,态度一转,“我该离开了,耽误了你们欣赏瓷器的时间,真抱歉。祝你们玩得愉快!”杰里柯回到了他惯有的冷漠神态,和我们僵硬地握手和行礼,然后朝馆长办公室走去。
“真是个怪人!”看着杰里柯的背影渐渐从展览室的走廊里消失,伯林汉小姐发了一句感慨,“不,应该说真是个怪物!他实在不像是人类,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
“他确实很古怪,是个老顽固!”我赞同她的看法。
“是啊!他不只顽固,还很冷血,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在人群中走动,只是冷冷地旁观,不带一丝情感。”
“你说得没错,他实在是冷漠得可怕,就如你所说,他处在人群中,却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小气财神》里的‘马里的鬼魂’。但是他一谈起埃及古物,就不一样了,马上就活了过来。”
“虽然活了过来,但还是不像个人。他真的很没有人情味,即使在他对某样东西或事情表现出极大兴趣和无比热情的时候,也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个知识狂罢了。造物主应该给他一个像埃及智慧之神那样的朱鹭头,以满足他的求知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肯定会在林肯法学院引起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