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妾不拘正礼,何况只是为了家中继嗣,柳倩娥更怕叫病中的老爷不喜,不准弟弟大张旗鼓,只令家奴将欢娘送去柳嵩屋院就行了。
奈何柳嵩被泼妇老婆压迫了多年,生平头一回翻身做主人,新鲜劲上头,不甘太寂寞,执意在内院挂了几道红绸,请了三五个私交好的生意伙伴,不做声不做气地偷偷在自己院子角办了一桌,连姐姐那边都是瞒着。
柳嵩屋院是个披厦,与姐姐姐夫的主院仅隔着一面墙,来往却得要转几个门洞,私下招呼些好友来,闭了门,斥走了院内下人,只将心腹小厮良哥留在门口看着,也不张扬。
霍怀勋带人过去时,一桌宾客玩划拳,赛酒令,喝得脸红脖子粗,正是酣畅,良哥扒到柳嵩耳根边通传:“霍七爷来啦,正从门口过来舅老爷院子这边!”
柳嵩喝茫了头,扬了关公脸回骂:“什么七爷八爷九十爷!今天什么爷都滚一边儿去,柳爷最大!”旁边客人也就顺水推舟,叱开良哥,继续给新郎官灌酒,又说些助兴话。
霍怀勋领着人到了天井门口时,正好见到两名男客跟身穿朱袍,喜气洋洋的柳嵩撞杯,一人不停斟酒:“贤弟小登科,可得多喝些才能尽兴!”另一名喝住同伴,嘴皮子喷邪气:“喝太多也不成,没了力气,屋里头的小花晚上没人浇,你去帮忙?”
那人喝高了,搓手,笑得猥琐:“我倒想,你又不想?可贤弟不得答应。”
柳嵩想想发热燥,酒意上头,又都是些密友,说话也岔:“你们别指望了。不怕各位笑话,愚兄都憋了一年,今儿就算被你们整得没力了,也得将她调过来翻过去,折腾个半死才不白受委屈。这几日腰腿恐怕不济,铺子那头都打好招呼了。”
引得席间男人一阵放荡淫笑。
这种低级趣味的酒席调笑,霍怀勋打从成了年,参加过不下百场,原先也是其中一份子,还是笑得最大声、黄段子讲得最利索的一个,这会一听,却厌恶得不行,像是受了什么荼毒,皱得两条眉毛都拧起来了,飞起一脚,踢了郑家家奴放在门口的杌子:“狗杂种说的什么下流话?老子日他们先人!”
部将见他气翻了天,生怕他拔了官刀去杀人,将他大臂一拉,劝:“大人,想玩这小子,法子多的是,千万别冲动。”
霍怀勋鼓鼓瞪部将:“爷要你这毛孩子教!爷像是个冲动的人?”
不像?听到柳嵩置妾的信,硬像是兽出了闸,沿路赶过来,踩翻了人四五个菜摊子,弄得鸡飞狗跳的,钱都还没来及赔,这会儿菜贩子估计都去驿馆门口排队等着要钱了。
小部将努努嘴,也不敢反驳。却也是他跟霍怀勋短了,将上司看得太片面,世上有人大智若愚,自然也有人外方内圆,霍怀勋粗中有精,精中有阴,就是个杂粮兽,除非是被京里那个廖宗望直接当众被打了鼻梁才孰不可忍,否则哪会真的摆明大闹,没过须臾,霍怀勋膀子一抽,衣袖从部将指缝里一滑,垂首对着部将耳朵,低语一通。
小部将听得惊奇,也不知这爷要干什么,却还是照着吩咐,飞奔而去。
霍怀勋跨进栅门里,径直朝柳嵩的那一桌走去。
柳嵩醉意朦胧间,见个人龙行虎步过来,当头像被人淋了一记冷水,醒了酒。
他原先也担忧过,怕霍怀勋那边不好交代,禁不起姐姐唆,又拗不过对欢娘死灰复燃的肖想,想偷偷完了这笔姻事,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哪料随时有探子盯着郑家这边,刚一办酒,就引了财狼来。
骇得柳嵩揉了把眼,滚下凳踉跄去过,吞吐:“霍、霍爷,怎、怎么突然来了——”
霍怀勋拍他肩,笑得阴森:“娶小妻,连杯水酒都不叫爷来喝,是忘了还是忘了。”
要是说忘了,不就是证明自己拿他不当回事,柳嵩可不会掉他圈套里,脑子还算转得快,扯理由:“哪敢忘,前些日子霍爷刚去亲证我外甥女儿与县丞家公子的婚礼,已经算是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给了郑家面子,这才不到一月,不过是个迎妾的小事,哪好意思又来劳顿霍爷一回。”
柳嵩叽里呱啦解释得正溜,霍怀勋已坐下了,手掌扒开酒盅,拎了个绿彩执壶,直接往三拳口径大小的白瓷空碗里倒满,一指:“来,喝了,爷就顺气了。”’
柳嵩一愣,轻掴自个儿两耳刮子:“是,是,草民自罚,自罚。”端起水酒,灌到肚子里。
霍怀勋又亲斟一碗,循循善诱:“爷这心里,还是有点儿犯堵。”
柳嵩本来就喝了不少,刚刚一海碗下去,足有小半斤,顶不住了,却还是犟着喝下去,一放下碗,头晕目眩,摇手:“霍爷,再真是不能喝了——”
霍怀勋继续倒第三碗,语气越发的温和:“最后一碗,爷跟你一道干,给足你面子了吧。”
柳嵩见他果然自斟一碗,哪好拒绝,咬咬牙,端了,再看对面的霍怀勋已端起大碗,两只手臂将脸遮了大半,也狠下心,憋着气儿咕噜咕噜往嘴里倒,最后一滴落肚,头一闷,视野模糊,倒在席案上,呼呼昏睡。
霍怀勋余光一厉扫,手松了,沾都没沾着唇的大碗落地,摔了个清脆响,嗤:“傻逼不是。”
宴客均瞠目,见这新郎官儿被放倒了,不知怎么是好,一时气氛尴尬。
霍怀勋双臂抱颈,朝后仰着,靠在圈椅内,见几名客人还傻乎乎的,迟迟不走,指着一名:“你爸死了,还不回去抢孝帽。”又指另一名:“你老婆在家偷汉,赶紧回去抓奸。”
利益场上的酒肉朋友讲什么意气,见柳嵩不省人事,一个个又被霍怀勋一张烂嘴气得够呛,油嘴一抹,甩了袖,前后走了。
醉鬼不知死活,犹自趴在桌子上,阖目呢喃,说醉话:“婚契都备了,人都转到我名下,送到我房里了!看哪个不要脸的还能抢去!哼,小家伙,等爷来收拾你——”
霍怀勋眼神微冽,瞥他一眼:“行,就叫你美美地当新郎。”又举了碗,给他灌了一大碗。
柳嵩呛得呜呜,再撑不住,这才满意地鸣着鼾睡死过去。
这会子功夫,小部将已经带着霍怀勋要的人来了。
门前伺候着的良哥见这小将旁边多了个柳腰轻荡的人影儿,罩着一身乌青披袍,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一张粉堆三寸高的雪白脸,风韵徐娘之年,骚眉浪眼儿的一双秋波乱转,很不安分。
良哥看出这人不是良家妇女,且有几分眼熟似的,也不记得是在哪儿见过,十分奇怪:“军小哥,这又是哪个?”
小部将本是个纯良小少年,跟着上司跟久了,也学了几分无赖气,一扬脖子:“我家大人送给柳爷的礼,晚一步带来了,怎么的,是不让进?”
良哥没话说,只得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霍怀勋见两人进来,长臂将柳嵩一拉,推进那女子怀里。
女子力气不小,对付醉鬼熟得很,一只纤臂一把勾住柳嵩肘子,另只手缠住腰,搀得牢牢。柳嵩虽醉得半死,嗅到软玉温香,不自觉朝里拱了一拱,一只手掌“啪”一下拍在高耸山丘上,握住,舒坦地呢哝几声。
女子利着嗓子,妖娇哎哟哎哟两声,却挺高了胸脯,由着他轻薄:“这位爷心急得很哟,是个好伺候的。”显然晓得这个就是今日主顾,朝霍怀勋丢个媚眼,拍胸脯:“包了奴家身上。”将柳嵩稳稳当当搀进抵着天井的厢门。
小部将看着妓女将新郎官拖走的背影,晓得这娼头在城内出了名的厉害功夫,也晓得她有说不出的一身暗病,总觉得有些缺德,可这缺德事儿,除了自家爷,也再没第二人做的出了。
小少年良心未泯,有些哀叹,又默想家乡有个老街坊,年轻时不懂事,被人诱去不干净的窑子玩了一回,染了病,治了二十年都没治利索,到现在都不能生育,凄惨得很。
霍怀勋见那娼门女郎将柳嵩背走了,却喃道:“爷这样,该是不霸道,不蛮横,讲道理了吧。”那小东西,不大喜欢行蛮。寻常女子被人占了好处,要么挠死你,要么哭死你,她有自知之明,不哭,不吵,一双眼却也不盯你,更叫他呕心裂肺的不舒坦。
确实不霸道蛮横,这是阴险毒辣了。
这要是叫讲道理,那还不如不讲道理呢。
小将苦笑,也不敢吱声,却见霍怀勋甩开袖子,将腰间官刀插紧了,一摆手:“见了鬼,居然问你,小毛孩懂什么。”
扬长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