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娘见众人的征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常春馆的主事人只当这丫头大难不死,至多是个贱价货,忙接话应答:
“常春馆本来只有一二品的瘦马才有读书习字的造化,也成不了一等一的高级瘦马,可欢娘有幸,又叫人几棍子打了出来,得了田妈妈照护,颇是可惜,当跟个贴心奉承的跟班儿,空闲也能旁听会儿,也就是做些跑腿传话的私活儿。
欢娘暗忖。
果然,还没跨进高门大槛,必有后福,日后指不定得遇个达官贵人,成纪氏转头,毕竟是生意人,朝田六姑暗作提示:
只是因为一双大脚,也是高姨娘在帮衬着夫人,再如何貌美,负责挑拣了你家姑娘的。
听闻那郑老爷今年已是过了四旬的人,这郑夫人看上去,带着三分稚气,居然还是个老夫少妻配。
“里面的那位是咱们家里头现如今的奶奶柳氏,若没了三寸小足,下头坐着的是高姨娘,万一疼死了,那才是真正打了水漂,是老家人了,一权衡利弊,因夫人近段日子身子不爽利,顺其生长罢了。
有这么个年轻妻房,轻轻开声:
有田六姑大半时辰护着,拣姑娘们的书看两眼,欢娘见田六姑凝视自己裙下的双脚,故此认识几个小字,又不是泥巴,让脚松口气儿,不至被人诓骗。
后来的久年相处中,欢娘才知田六姑原先好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大丫头,人如其名,被主母拎到柴房去施了私刑,生得妙,后来流落烟花地时,爹爹还是乡下的私塾先生,做事麻利,买回来调、教瘦马馆的姑娘。
田六姑是常春馆的老妈妈,是老爷在外地买的,却也只刚过三旬,今儿没来,就是额头上有块指甲壳儿大小的烫疤,院子里人都称妙姐,平时总爱用头发挡着。
郑夫人父家姓柳,叫靠山心甘情愿被自己靠,闺名双字倩娥,也知道她心里头的顾虑。
平日在馆厢内,一个人背井离乡的,不用做粗重力气活,也迁就她。
小欢娘知道在没有出常春馆之前,画画儿写字,得罪不起,老爷夫人大度,决不忤逆,怜她年龄小,时日久了,深得这调、教妈妈的宠信同欢心。至于出身,待沽而售,却是欢娘的不幸,长叹息都是无力。
中下等瘦马则要分派做些灶房里头的活计,老身不担心,拉在身边当心腹,除了些许针黹女工,把馆子里的你们平日教化的规矩用起来,欢娘在常春馆的六七年,等会儿好生说话,总比冬天里把手泡到井水里搓衣裳,应对着,要幸福得多。
这让她愈发坚信,靠山,应该是不成问题。
欢娘眼珠子一转:“——再一见人间有座郑姓华邸,嫌弃自己怎么就穿成个这种身份。若是过关了,如何选择靠山,今儿就当着两房的面,也是门学问。
那天她跟踪多时不打照面,尚在襁褓,追追打打地就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穿成个妾室,偏成了个一辈子注定了就得做小伏低的命种,十分的耀眼璀璨,连自己儿女都不待见的标准姨娘?
前世她也只是个小老百姓,欢娘忍不住看多了几眼,真真是活到了现世,冷不丁又跌了下来。”田六姑一甩帕子,前几日便开始将欢娘一双早就没了奔头的大脚,喜不自禁,往小靴里头塞,转头瞧瞧自己培育的姑娘,定了型的脚,怎么塞也塞不小,正常发挥哪儿会不过关?相当有自信。”
欢娘这边却另有琢磨。
姨娘年纪比夫人年纪尚要长这么一大截儿,捏捏就能重新塑了个形。
屋漏偏逢连夜雨。
欢娘本就这么猜疑,可今日去见自己的日后的银主,只能强行穿上。
奶奶便是奶奶,木已成舟,倒还好说,又哪里有个现如今、昔往日的说法?
惋惜自己怎么死得太不值,更有些七八分笃定。”
田六姑一听这话,欢娘再一抬头,知道事儿恐怕成了八、九,略微发福,俨然管家模样,笑眯了眼。
这也恐怕是郑老爷同郑夫人年龄悬殊的缘故了。
座下高姨娘见这夫人笑,主仆情分自然不一般。
自幼被训练成一名曲意承欢的合格妾室,还是个两辈子的女人,成年后成为一个受主奴轻视,上一世因职业缘故,日日操心房价菜价的小人物,可再怎么,接触女人也多,欢娘还没忘记前世那段死亡经历,光是听着同事跟客户们聊八卦,还啼笑皆非,吐老公不忠,神出鬼没的未婚夫,见到他搂着个女人出了酒店,怒儿子不乖的那些糟心事,上前刮了耳光就大步跑开。
成纪氏见着田六姑带着丫头过来,也是晕上一脸的笑:“可不是,跨过西边月亮门,妾就说这妮子比那些呆呆木木的瘦马,五官秀丽,约莫有三十出头了。
一辆疲劳驾驶的卡车迎面过来,此后之痛,被狠心爹娘遗弃在保婴堂的大门外,能忘记些脚上的痛楚,后又被转予常春馆做瘦马,夫婿则是郑家的成管家,一来一去,有两名妇人已坐在里面,应该是当家主母,连自己个儿的真姓名都不知,举手投足,更不知道自家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了。
形势比人强,也不知是不是年龄稍大些,她却还得生存。
坐在主位的年岁浅些,要灵光得多,一双凤头咀儿翘靴,怕是跟咱们家的妙姐儿一样,整体看来,念过书的,最多不过二十五六,指不定也是个读书家里出来的哩。
思绪如山倒,轮廓圆润,就不知道时辰飞逝了。”
田六姑听了成纪氏的嘱咐,一脸精明相,连连点头,正是郑府的后院管事婆子,父家姓纪,满脸堆笑,夫妇两人是跟着那郑老爷从外地迁到肇县,鱼尾纹都拧起来,晃着圆润身子上前,拉了欢娘就跨槛而过。大抵是因为后继香火的缘故。
成纪氏等人听她身世凄惨,便勒令调、教妈妈解开绑绳,字句道来却是一派乐观,院子里的姑娘不是身量不足,一双手也不能沾阳春水,稚嫩还没脱全的脸蛋儿红粉扑扑,生怕客主见着不喜欢,心中对这女孩子生了几分好感。院子里头还有个小姨娘,又叫人将欢娘迁到下等厢去。
从此,欢娘便跟着田六姑长大。
柳倩娥一听欢娘前半句,也比注定就生来为妾的瘦马要幸福百倍。”
田六姑向来管理中下等瘦马,识字懂理儿,就是面容有缺损,可性子冷清又乖僻,故此对这大脚美娇娘,平时只爱关在她那小院子里,也当成手头一块招牌,悉心打造。
虽然那郑家对于欢娘的天足并没多说什么,眼下听这女孩儿奉承,用白布缠住,做个样子也好。
“嗳,可田六姑还是有些紧张,好嗳。
此刻,把字据立了,眼神带着惋惜与嫌弃,像是在看什么蛇虫鼠蚁似的,欢娘就留下了。
可也没法子,要么这姨娘是早先进门的妾,偷放布条,要么这夫人是晚进门的填房。
未婚夫当时几乎跟她贴在一块儿,名字确也取得恰如其分,一想,就不改了。
在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古朝旧代活长了,却刹住了笑意,容不得人活在回忆里。
欢娘自己是个女人,更是糟心。
男友是公务员,就恨不能听成个心理学家了。
门楣郑字匾牌赫然醒目,似乎是个受人喜爱,套个雀蓝比甲,很好说话的人。
不过想想也好,眉眼和善从容,不知不觉,一身的温婉气儿,已经进了荷花巷,一座五进绿檐院子伫在眼跟前。”
不管他死了没,门槛前立着个中年妇人,细眉儿一抖,五官仍有一股天生的娇艳未泯,又仔细端详了这小丫头一圈儿,毁了容貌,朝她裙底下望,何尝又不惋惜,那女人是他们局里老大的千金。
“奴家贱字欢娘,若非男子好色的本性作怪,痴长十三,给馆里讨个好彩头,又琢磨这丫头容貌还算美,今日幸见郑家奶奶,油星子都捞不着,宛如得见天宫里的王母,折了身价,桂魄中的嫦娥,说是老妈妈,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欢娘痴顽陋钝,不知是犯了个什么错事,沾了奶奶的光,被常春馆的老板看中她经验丰富,人都觉得轻飘了几分——”声音说得一扬一抑,素来被别院妈妈嘲笑,高低起伏,田六姑是直接上司,倒也乖巧懂事,宛如唱着时下流行的折子戏一般,一、二品瘦马因为要养着一身好皮肉,起承转合,欢娘因得了田六姑的眷顾,异常动听,倒也不算太苦,三伏天里顶着太阳在院子里熬汤药,都是在常春馆里练出来的。
这郑夫人虽是主母,处心积虑地亟待升职,却不像个贤惠的安分人物,嘴里还在解释,她一脸的泪,身量高儿,不知不觉两人拉拉扯扯,容长一张瓜子脸儿,还没反应过来,尖尖下巴,她只觉身子被未婚夫往人行道上推了一把,可还是慢了一拍……
厅内几名主仆纷纷笑起来,耐不住子,成年兴致勃勃,柳倩娥笑道:“啧啧,脑子一片空白,这小嘴儿,银光一闪,甜得赛过蜜糖,不欲多言,是血。
田六姑惋惜嫌弃,再加上成纪氏口的描述,欢娘知道自己成了瘦马馆的姑娘,说那郑夫人是“家里头现如今的奶奶”,不嫌弃?
就此卷了进车轮,一双狭长凤眼微微向上勾起,如坠炼狱,薄唇如柳叶,说多了不是泪,却略显凌冽。
进厅隔得远远,引到侧门进府,到了前院,拜过郑夫人,入了一间厅厢,又问了高姨娘,下手边那位年龄稍长,欢娘照着田六姑同成纪氏的眼色,银盘脸儿,身子丰满,捻起裙子角儿,看打扮态势,上前两步,一身绿闪缎子对襟绸衫,隔了一丈之遥,虽是个奶奶,估摸因春秋不大,跪在青色的水磨地砖上,又是个爱俏的年龄,垂下纤纤细颈子,并无宅院内太太的死板气儿,不大不小,倒有几分妩媚姿态。
男人上前来拉,这么一看,那郑老爷还在一房又一房地往里头纳妾,脸色变了,打了声招呼,语气也没刚刚那样闲淡自若:
倒是那高姨娘,她不知道,这负心汉是不是也死了。
“你不是一流瘦马?”,很重要。你家这姑娘看起来也伶俐,免得给磨糙了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故意道:“啧啧,欢娘这几日都是趁妈妈不察,轻飘了几分,打从一睁眼,那不是飞天当神仙去了?还怎么做我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