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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楼顶上的歌手(1)

一个在极度压抑下浪漫的故事

冯骥才

冯骥才:作品有《俗世奇人》、《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等,由其作品《炮打双灯》改编的同名电影获“夏威夷电影节”和“西班牙电影节”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种译本三十种。兼为画家,出版过多种大型画集,并在中国各大城市和奥地利、新加坡、日本、美国等国举办个人画展。

那天早晨,忽有一块极亮的、颤动着的光像发狂的精灵,在我房间里跑来跑去。当这光从我眼前掠过,竟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发现这块诡奇的光是从后窗外射进来的,推窗一看,原来隔着后胡同,对面屋顶上那间小阁楼正在安装窗子的玻璃。

我也住在阁楼上。不同的是,我的阁楼是顶层上的两间低矮的亭子间;对面的阁楼是立在楼顶之上孤零零和谁都没关系的一间尖顶小屋。远远看,很像放哨用的岗楼。它看上去很小,而且从来没人居住。它为什么盖在楼顶上,当初是干什么用的,无人能说。这片房子是二十年代英国人“推广租界”时盖的。只记得后胡同里曾经有人养过鸽子,有许多白的、黑的、灰的鸽子便聚到这荒废的屋子里,飞进飞出,鸽子们拿这小空屋当做乐园。现在有人住了吗?是谁搬进来了?

隔了十来天,黄昏时分,忽然一阵歌声如风一样吹进我的后窗。后胡同从来没有歌声,只有矿石收音机劣质的纸喇叭播放着清一色的语录歌和样板戏。那种充满霸气的吼叫和强加意味的曲调被我本能地排斥着。于是此刻,这天籁般的歌声自然就轻易地推开我的心扉了。

没等我去张望是谁唱歌,妻子便说:“是那小阁楼新来的人。”

女人对声音总是比男人敏感。

我们隔着窗望去,对面阁楼的地势略高一些,相距又远,无法看到那屋里唱歌的人。这是一个男性的歌声,音调浑厚又深切,虽然声音并不大但极有穿透力,似乎很轻易地就到了我耳边。这时金红色的夕照正映在那散发着歌声的小屋,神奇地闪闪烁烁。我分不出这是夕阳还是歌声在发光。

我第一次感受到声音是发光的,有颜色的。

这个人是谁呢?一个职业的歌手吗?从哪搬来的?他也像我们——抄家之后被轰到这贫民窟似的楼群里来的?对于楼顶上这间废弃已久的小破屋,似乎只有被放逐者才会被送到这里。

我相信我的判断。因为我的判断来自他的歌声。一些天过去,我听得出他的歌声如同盛夏的天气时阴时晴。这声音里的阴晴是歌者心中的晦明。我还听得出,他的歌声里透出一种很深的郁闷与无奈。他的歌为什么从来不唱歌词?在那个“革命歌曲”之外一切都被禁唱的时代,他一定是怕这些歌词会给自己找麻烦吧。从中,我已经感知到他属于那个时代的受难者。

也许我和他是社会的同类。也许他随口哼唱出来的歌——那些名歌、情歌、民歌——我太熟悉,也太久违了,我为自己庆幸。好像在沙漠的暴晒和难耐之中,忽然天上飘来一块厚厚的雨云,把我遮盖住,时不时还用一些凉滋滋的雨滴浇洒我的心灵。

我这边楼群的后胡同,其实也是他那边楼群的后胡同。后胡同自来人就很少。从我的后窗凭栏俯望,这胡同又窄又细又长又深,好像深不见底的一条峡谷。阳光从来照不进去,雨点或雪花常常落下去,但落下去一半就看不见了;下一半总是黑糊糊的,阴冷潮湿,冒着老箱子底儿那种气味。对面的楼群似乎更老。一色的红砖墙上原先那种亮光光刚性的表层都已经风化、粉化、剥落,大片大片泛着白得刺目的碱花。排水的铅管久已失修,大半烂掉,只有零碎的残管东一段西一段地挂在墙角。一颗凭着风吹而飘来的椿树籽在女儿墙边扎下根,至少活了二十年,树干已有擀面杖粗。它们很像生长在悬崖石壁的树,畸形般的短小,却顽强又苍劲。这些老楼里的人拥挤得不可思议,每间屋子里差不多都住着一家老少三代甚至四代,各种生活的弃物只能堆在屋外。不论是胡同下边的小院,上上下下的楼梯,还是阳台上,到处堆着破缸、碎砖、废炉子、自行车架以及烂油毡。最奇特的景象还是在屋顶上,长长短短的竹竿拉着家家户户收音机细细的天线,好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笼罩着整片的楼群。然而,这种破败、粗粝而艰辛的风景现在并不那么难看了。因为它和神灵般的歌声融在了一起。

一切艺术中,最神奇最伟大的莫过于音乐,莫过于歌。它无形无影,无可触摸,飘忽不定,甚至不如空气——挥挥手掌就能感到。但它却能够以其独有的气质与情感,改变它所充盈的空间里的一切。它轻盈我们轻盈,它沉重我们沉重,它恬淡我们恬淡,它激情鼓荡我们便热血贲张。一个地方只要有音乐,连那里的玻璃杯看上去也有感觉。这些被艺术家神化的声音,能够一下子直接进入我们的心,并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带进它的世界,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美的主宰。

那时代,我活得可够劲。整个社会都疯了,我所供职的画院里的人们忽然都视艺术为粪土,都迷上了军装穿上军装,都把眼睛睁得奇大,好像处处藏着“敌人”。对于我,离开了艺术的生活空洞无物,更何况整个生活充斥着那种与艺术相悖的东西。你躲不开它,又绝对不能拒绝它,还要装着顺从它——甚至热爱它。

不管为了什么,违心地活着都很累。

当我带着一天的倦乏回家,拉下肩上的挎包——此时已无力把挎包放在柜子或椅子上,而是随手往地上一扔,一转身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心中期待的是对面楼顶上的歌声飘过来。

尽管他的歌是苦味的,有时很苦,很苍凉,但很动情;他的歌声还有一种很特别的磁性美,使我的心一直走进他的歌声里,一天里积存在浑身骨节和肌缝里的疲惫,便不知不觉烟一般地消散了。不仅如此,他的歌还常常会给我端起的水酒里添上一点滋味,感染得我和家人亲热时多一些爱意与缠绵。最令我惊奇的是,他的歌还像精灵一样钻进我的笔管里。白天在单位不能画画,下班在家便会铺开纸,以笔墨释怀。这时我发现我的笔触与水墨居然明显地多了些苦味,很像他歌里的那种味道。歌声能够改变画意吗?当然不是,其实这种苦味原本也潜在我的心底,只不过被他的歌声唤醒罢了。为此,我非但没有去抵制他对我的影响,反而喜欢在他的歌声中作画。

一天,我被他低沉而阴郁的歌声感动,一种久违的冲动使我急急渴渴在桌案上展纸提笔,以充沛的水墨抹上大片厚厚的阴霾。然而,他浓重的低音并不绝望,时而透出一种祈望,于是我笔下的阴云在相互交错中不觉地透出一块块天光。我情不自禁,还在云隙之间,用极淡的花青点上薄薄的蓝色。这是晴空的颜色。但它又高又远,可望而不可即。这是无限的希冀之所在,一块极其狭小的安放遐想之地,却又朦朦胧胧,远如幻梦。

后来,他的声音转而变得强劲。那种金属般磁性的音质渐渐有力地透露出来。这一瞬,我看见在画面的云天上,飞着几只乌黑的大雁,它们引颈挥翅,逆风而行,吃力地扇动着翅膀。我在画这些顶风挥舞的雁翅时,好像自己的臂膀也在用力,甚至听到这些大雁与强风较劲时肩骨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我忽然想,这苦苦挣扎却执意前行的大雁所表现的不正是一切生命本质中的顽强?

我彻悟到,人的力量主要还是要在自己的身上寻找。别人给你的力量不能持久,从自己身上找到的力量,再贯注到自己身上,才会受用终身。

也许为此,这样题材的画我不止一次地画过。奇妙的是,每次画这些逆风的大雁,耳边都会幻觉般地出现那天听到的歌声。

我个人生活的一段时光是和他的歌声在一起的。

我很幸运。因为那是我生命中极度贫乏的一段日子。

和歌声在一起是奇妙的。它与我似伴相随。

它进入我的生活时,是随意的,自由的,不知不觉的;它走出我的空间时,也随意而自由,像烟一般地飘去。它从不打扰我。他的歌很少完整地从头到尾,似乎随心所欲,想唱就唱。有时一段歌反复地唱,有时只唱一两句就再没声音。他是绝对自我的,完全不管也不知道我的存在。这反而使我很自由,完全不必“应酬”他。人和音乐所进行的是两个心灵奇妙的“对话”。当心灵互不投机时,人与音乐彼此无关;当两个心灵互相碰撞一起,便一下子相拥一起了。我和这歌手也如此,有时他的歌与我的心情不一致——我就不去用心倾听它。我与人聊天说话或者独自沉思时,它仅仅是一种远远的背景,就像身后的一幅画。

白天里很少听到他的歌,大多是他下班归来,所以他的歌总是和黄昏的夕照同时进入我的后窗。

由于他不唱歌词,歌中内容多是代以“呵、噢、啦、哎、呜”,类似歌手练习发声,但他在这字音里注入很多情感。这种无歌词的哼唱听起来就更像是音乐。有时他还会唱一些著名的钢琴曲或交响曲的旋律。这些旋律一直刻在我心里。他一唱,我就觉得旧友旧情亲切地回来了。

虽然他的歌不是为我唱的,却不时会与我共鸣。有时我像站在山这边听他在那边“自言自语”,有时却一下子落入他歌的深谷里。这些歌于我,常常勾引回忆,唤发想望,抚慰心灵,诱发爱意。它能使我暂时忘掉身边的苦恼,但当我离开这些歌,回到现实中,我会感到更苦恼更茫然。

渐渐地他的歌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一天、两天听不见他的歌。我会想他,猜他,为他担心。但是他人长得什么样?我看不清楚。他大多时间待在屋里,偶尔会到屋外——也就是对面楼群的房顶上——站一站,或在晾衣绳上晾晒洗过的衣物。我最多只能知道,他中等略高的身材,瘦健,头发似乎较长。眉眼就绝对看不清了。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但我知道他的心,他的气质与情绪。这全来自于他的歌。

歌声就是歌手本人。因为歌是歌手外化的灵魂。由此说,我已经和他神交了。

一天,天降急雨。因为是北风,我怕雨水潲进屋,关上后窗。忽然一阵歌声混在雨声里,这支歌一听就立即感动了我。它很伤感、无奈,还有些求助的意味。它穿过密密的雨一直来到我后窗前,粘在我的玻璃上。风儿一个劲儿地吹我的窗,好像有人在外边哐哐地推。不知道为什么,我打开窗放它进来。一瞬间,我感觉这歌声仿佛是淋着雨进来的,好像一位顶着雨来串门的老朋友。

忽然一天,妻子站在后窗边,手指着楼对面叫我去看。她发现,歌手那边的窗边有个新的人影。鲜黄的衣色,黑色长发,显然是一个女人。这人是歌手的妻子吗?新交的女朋友吗?一年多来,那阁楼上只有歌手孤单一人,从没见过任何别的身影。

他一直很孤独,这是他的歌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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