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辗转难眠,没办法,便穿上草鞋,打算在院子里溜达溜达,再睡。赤裸的脚下感觉寒气袭来,便蜷缩双腿,看着一缕淡淡的晨曦洒在种下的白色山茶花上,顿觉精神焕发,就像早上读报的人们享受快乐一样,继而又叹息道:这下,看样子睡不成了。东京郊外,狂风呼啸的日子,无意间看见了屋檐下流着鼻涕的孩子,便想到谷崎润一郎,他是真正感叹愿意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的人。东京郊外早晨的那份清爽惬意,只有偶尔赶上晴天,拂晓早起,才能够感知。这种时候,我常常会思量,人们何以不会对天天来临的清晨而感到倦怠呢?我站在院子里,陆续起床的妻子和女儿,默不作声地系着衣带,拉开露水浸湿的门窗;微暗的房间角落,孩子睡意蒙眬,好像在说着什么,窸窸窣窣地穿着裤子、衬衣,表情犹如郁郁寡欢、沉默不语的野兽一样,那种寂静,让人毛骨悚然,好像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似的。
此时此刻,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爽快,甚至觉得全身都散发着极度的个人主义,感觉这时是离人际关系、世俗道德最远的时候。早上醒来有种种的不快之事,其中之一,便是心绪全被清晨的清爽惬意给俘虏了。文学写作这事,我并非一早醒来就做的,而是习惯于午后大脑疲惫之时才开始静心盘腿打坐。这一习惯到了晚上十二点钟左右,便已经超越了习惯,而成了体味酸甜苦辣的人生之事,由感官的麻痹,到性格缺失,被小说中人物的言行所支配。主张早睡早起的人们,恐怕是着眼于这样的效果,那就是不让人有产生虚幻的空闲。政治家实施政策时利用等待的方式,那实际上是在关注人们随声附和最强烈的时刻,并且从等待的时间中,巧妙地嗅出将人们的大脑推向虚无之境的手段。换句话说,政治完全是反过来借助于虚无的一种创造。
我们清晨早早醒来,自己睡在什么地方的呢?环顾四周,看到昨晚在一起的人还在沉睡之中,会觉得很可笑,这类不能言说的滑稽可笑,应该可以说是人性真正的妙趣。人们早上醒来后,与他人碰面时,即使父母与孩子之间,也总有些羞于打照面的感觉,若在夫妇、朋友之间,这种情形会变得更为复杂,彼此会做出一些奇妙的表情来。我清晨醒来时,一旦有什么懊恼的事,时常会像动物那样无理性地愤怒。因为是突然发作,所以让人觉得在那一瞬间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对我说来,这事一直是个疑惑。我常常想读读这样一些人物的感想,他们早睡早起,并无物质上的匮乏之忧,身体健康,而且一生为情人所追逐,有名誉,从不感到生活厌倦和心神劳累。我不知道这样的人物到底存不存在,如果有的话,这种人物的感想只能是上天所赐吧。我喜欢歌德的理由之一,便是因为他比其他任何文人都幸福,并且他的一生中一直都保持着自得其乐的幸福神情。但是,我至今还未创作出,像歌德和艾克曼的《谈话录》那样能给予我勇气、自我救赎的读物。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不喜欢曲高和寡的文人。我不认为救赎文人的思想会存在于世俗之外。高雅的东西,归根到底是因为不落俗而变得平庸。在这无聊的人世间,人们还没有被庸俗化。
我从未想过要开创自己的未来。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日常性的东西,在我看来就好像是别人的事。前些天,我在院子里栽植了一两株花木,为此内心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栽种一两株花木,本想获得一种清新的感觉,却意外地发现,在自己的潜意识中还有一些不能割舍的东西,而且这种意识越来越明了。建造庭院的初衷好像是为家庭营造快乐而设计的,能看得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追求完美的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第一个修建庭院的人是珠光,他是室町时代的人物,也是茶道的创始人,他将佛教和趣味合为一体,是第一位让我们感觉和认知这种一体观念的人,我们难以忘怀。有关能剧这门艺术我所知不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很多像珠光那样的人,他们对能剧艺术也做出过一些划时代的贡献。前些日子,在宝生会的舞台上看了一场祭祀观世音菩萨的能剧。日本艺术中,我以为没有比能剧更具传承隽永的纯粹之美了。外国人中也有很多人喜爱这门艺术,大概是因为能剧中那种严格、工整、考究的套路与程式传达出雅致而寂寥之美。能剧在沉郁与寂寥碰撞之中,将观众平常生活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用刻骨铭心的寂寥打动人的心灵,像这般煞费苦心的艺术大概世上没有第二个吧。常常观赏能剧艺术,可以让人们在家庭生活的琐碎平淡中重新感受到新生与幸福。珠光他们对能乐最初的着眼点,恐怕与修建庭园一样,也是想让人在有生之年感受到家庭的极乐。正如瓦列里说过的一样,规范之外没有自由。能乐的美妙正是这样一种自由之美吧!
人之为事,有两种不同的行为,一种是感知内心而行为,一种是表达意识而行动。真正明了这一道理的人,与不明此理而做事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同样的人生结局和生存状态。可能的话,现在说来也许为时已晚,在人类的早期文明中,人的称谓除了你、我、他以外,绝对有必要设定第四人称。故就有这样的论说,对写作的人有必要,对不写作的人则没必要,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追求思想道德,首先应该将第四人称置于个人大脑的某一处,当第四人称在大脑中确立了地位时,选择就有了理性的发端。那些排斥设定第四人称的理念是担心它今后没有用途,而柏拉图却从新的精神假设恩惠中,第一个认识到了善。近代的思想道德探索之所以没有再出现任何新的假设,可能正是因为人们对超越物我的第四人称心存恐惧,而恐惧根源总是存在于人类最无聊的低劣品性之中。
读毕达哥拉斯和苏格拉底之间的论争,感悟十分明显的特征是,最具代表性的思想风暴自始至终贯穿着离经叛道与维护正统以及不谐和音与和谐音的交锋。在当时的思想界,毕达哥拉斯属于孕育不谐和音的领军人物,苏格拉底则一直面带微笑,以主流正统的和谐音压倒毕达哥拉斯的叛逆论调。两人论争,在交锋之前就注定了毕达哥拉斯的败北。但不知何故,读者却同情毕达哥拉斯,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处于败北境地的毕达哥拉斯,从一开始就承认,必须尽全力来辨明和扭转叛逆者自身不利的位置。论争结束,我们读出了苏格拉底三段论法胜利中的诡秘,更感同着毕达哥拉斯败北的滋味,愤然之下,我们不得不扔下这么一句话:“赢了,又怎样呢?”
但棘手的是,苏格拉底有责任有权利将他的胜利大张旗鼓向民众广而告之。这终于让人们幡然醒悟,原来和谐音的神秘诡异之处,即在于向大众提供信仰。
法然大师说:不专心念南无阿弥陀佛,而是出离于佛法之外,就会坠入极热地狱。毫无疑问,他是能洞悉现实主义奥秘的一位大师,法然大师还是日本浪漫主义的开山鼻祖。
作家的奥秘,本不该由作家来谈论。但是,需要通过谈论这个奥秘,为近代作家营造出新的舞台。比如说,作家要写某个善良的人,是将自己蜕变成那个善良的人呢,还是以文学的视角思考观察呢?每当这个时候,便触及到作家内心的奥秘。这种内心奥秘在一定程度上与人眼球的奥秘是相同的。人在观察眼前的树木时,尽管树木成了倒影,但在视神经的作用下,人的眼会无意识地把它修复为笔直挺立的树木。作家在写善良人的时候,无意识地将自己变成善良的人,这样作家近来都不大有写作的欲望,以至于丰岛与志雄说:“文学衰败了。”这是非常有道理的言论。现在大家都有同感,作家们除了没什么可写的外,甚至开始怀疑用以写作的文字是否对写作还有价值,因为一切都是杜撰虚构的。想挖掘现实性的东西又挖掘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啦?对此现象,人们会从他们的表情中流露出“什么文豪,哼”,甚至从他们的眼睛里瞬间闪现出怜悯与嘲讽。当文学不能拯救人们身心之时,所得到的报应,就是人们对文学的嘲笑。作家的奥秘何在,一旦没有写作的欲望,那就意味着作家没有触及到非写不可的现实,他们还必须与内心的恶魔作斗争,哪怕斗争常常是徒劳无益的,他们还必须对道德进行勇敢的探求,更相信这种探究不会给思想世界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纯小说好比必须从此出发的哥伦布,而作家们谁都不认为地球是圆的,当自己成为一个从未饱尝过航海艰辛的无赖船长,此时此刻,只有感觉到某种饥渴才会下令起航。
“疲惫了,就中途返航!”在苍苍茫茫的大海上横渡,除了芭蕉这句包含慈悲之心的话语能聊以自慰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自古以来,人们与无赖作战,只有扩充军备这一招。可文学却应给无赖以关爱,顺其自然,甚至还不如听命于这个无赖,跟踪其所作所为,探明他欲望的深度,这是人类意识最贴近科学的一种精神。
潜心于这种无底之渊研究的作家,对谁来说都是既神秘又奥秘吧。
被称为庸俗的大事业,应该是从这奥秘中浮现出来的一种奋不顾身的作战方式。所谓虚无的创造,便是与无赖汉作战的方法。对作家来说,大概没有比自然更恐惧的无赖了吧?而且,当今的自然已不是昔日的自然。所谓自然即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