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些鼻子嘴巴的鬼话,她再也不敢相信。她问过莫少勇的家庭情况、工资收入、住房现状后,不放心地又问,他为什么离婚。
“我们,我们性格不合。”莫少勇木讷地回答。
“性格不合?太笼统了。具体说,哪些地方性格不合?”她紧紧地追问。
莫少勇的脸一下红了,沉默片刻,不自然地吞吞吐吐道:“主要是她。她,同单位一个男的好了,经常一起,逛公园,看电影。”
原来,那个女人出了问题,万如群松了一口气。照顾到莫少勇的自尊心,她没再问下去。本能告诉她,经历过女人出轨的男人,一定会对现在的女人更加珍惜。
总结与前夫接触的教训,万如群小心翼翼地同莫少勇开始恋爱。每次约会,她都安排去公园或到槐树大院,绝不让莫少勇轻易碰自己。遇上不得不去莫少勇家,她找出理由,叫上姐姐。莫少勇住在化肥厂宿舍,房子一室一厅,门一关,天大的事都可能发生。
可是,同她在一起,莫少勇显得格外规矩,从没侵犯过她,也丝毫没有侵犯的意思。逛街时,他总落后她一步,保持着距离。有几次在饭馆吃饭,他给她夹菜,手背轻轻挨到她的手指。他像触到滚烫的开水,急忙将手缩回。她奇怪了,想不明白原因。一个晚上,他俩在锦江边散步,披着柳丝中洒下的点点月辉,她撒娇地问:
“少勇,我觉得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莫少勇认真地回答。
“那么,你咋连点亲热的举动都没有?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不像耍朋友。”
莫少勇惶惑的一笑:“不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太不容易了!……我怕,我怕你生气!……”
“不要说了。”她用手掩住莫少勇的嘴,动情地闭上眼,将脸倚在莫少勇肩头。这么诚实可靠的男人,哪去找啊!她陶醉在幸福里。
那夜,她没回槐树大院,去了化肥厂宿舍。
一个多月后,她与莫少勇领了结婚证。她搬出老屋,成为那套一室一厅房子的主人。又过了八九个月,她生下儿子小羽。
婚后,万如群将全部身心,都投入了这个新家。他俩收入不高,加起也就八九十元。小羽请人代养,工钱加牛奶、白糖、肥儿粉之类的,要三四十元,一个人的工资就没有了。但是,她善于精打细算,衣物总挑打折的买,下午收市时才去买菜,一斤的钱可买三斤。家具虽然简单,她却收拾得整整洁洁。就连家里的几个缠裹漆包线的木筒,她也用阴丹蓝布将它套上,齐整整地排在墙角,既是小羽的玩具,又可做凳子。早上,她简单吃点剩饭,匆匆地去上班,一般要忙到下午才回家。莫少勇闲一些,经常偷偷溜回来,不是找人打扑克,就是出去钓鱼。她不大关心莫少勇的业余生活——男人嘛,总有男人的兴趣。何况,她绝对相信,莫少勇不可能出去偷鸡摸狗、拈花惹草。对她,莫少勇却多少有些不放心。她回来晚一点,他总要追问原因。一次,因为香烟店账货不符,她们只得重新盘点。她给莫少勇挂电话,说要耽误一下。她正在忙碌,烟店小王一拉她袖子:
“万姐,你看对面那人,走来走去的,像不像莫哥?”
她转眼望去,朦胧的路灯下,虽然看不清那人相貌,但耷头踱步的姿势,很像莫少勇。
“小万,你男人到底是怕你半路倒拐,还是心疼你来接你?”张大姐开玩笑地问。
“我去看看。”她大步走到街对面。
看见她,莫少勇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慌乱地解释:“我,我不放心你,来接你。”
“那你咋不进来?鬼鬼祟祟的!”她不满地还想说几句,看到莫少勇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一软,“扑哧”一声笑起来。
又一次,晚饭后,她说她先去看小羽,再到槐树大院看母亲。莫少勇说,他去玩扑克。看了小羽出来,她骑着自行车,总感到后面有人尾随。她回头几次,天黑,隔得远,始终看不清是谁。她有些害怕。恰好,前面有一个厕所。她锁上自行车,钻进厕所,然后顺着墙边悄悄地溜出来。离厕所三十米左右,莫少勇倚着自行车,悠悠地吸烟,双眼紧盯着她停在街沿下的自行车。她一阵好笑,没惊动他,又顺着墙边溜回厕所,再大模大样地出来,不快不慢地骑去。莫少勇仍旧在后边跟着。
回到槐树大院,恰逢姐姐也在,她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她听。
“现在就提防你,今后几十年,咋过下去?”姐姐警觉地提醒她。
“这个男人心头有你。”母亲转脸对姐姐说,“你那个死鬼老汉儿,从来不把我当一回事,啥都不给我讲,笑脸都没得一个。”
姐姐和母亲说的,她觉得都有道理。
离开槐树大院,莫少勇又幽灵般跟在后面。她调皮地抿嘴笑着,突然加快速度。骑了一阵,她偷偷地回头,莫少勇正急急地追来。哪去找这样的男人啊!她心里一阵满足。
“离!就是一辈子不找男人,也要离!”这么多天来,万如群痛苦地在心里重复着。她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容忍男人在外面偷人。相比莫少勇,牛大金的粗暴横蛮,甚至在性生活上对她无尽的折磨,都变成轻飘飘的小事。
“离了,你才三四十元钱,还要养小羽,咋活啊!”母亲沉重地叹息。
“天干,饿不死瞎眼的鸡。到时候再说,总有办法的。”她打起精神安慰母亲。
拘留期满,莫少勇回来了。她冷着脸,把姐夫帮她写的离婚协议放在桌上,要莫少勇签字。莫少勇跪在她脚下,哀求她原谅。他说,都是簇桥那个婆娘害了他,破坏了他的家庭,还教他偷化肥。他同那个女人第一次,是万如群住院生小羽期间,他实在熬不住,又喝了酒,稀里糊涂地同她睡在一起。他再也不敢了,保证一心一意过日子。
万如群不想多说,只是催他签字。
“小羽才一岁多,你就不替他着想?”莫少勇绝望了。
“你找野婆娘的时候,替他想过吗?”万如群讥刺地反问。
“签就签!离了你,老子又不是找不到女人!”莫少勇站起来,气呼呼地在协议上签字,然后把笔狠狠的一摔,颓丧地瘫在椅子上,“反正,我现在说不起硬话。等于菜板上的肉,你想咋砍就咋砍。”
就这样,万如群第二次离婚,搬出住了两年多的化肥厂宿舍,重新回到槐树大院。按照离婚协议,家庭财产归莫少勇,退还赃款也由他承担;小羽由万如群抚养,莫少勇每月支付十元生活费。
晚上,坐在老屋小床边,对着满脸愁容的母亲,万如群说出想了许久的打算:
“小羽接回来,我们自己带。我的工资再加莫少勇给的钱,全部交给你,作为屋里开支。先过着,慢慢再想办法。”
“我一个人,又要买菜煮饭,还要照顾小羽,咋忙得过来啊?”
“我有办法。晚上我带,白天,我抽时间帮你。”
万如群没有全部说出她的想法。钱太少了,根本没法应付生活,更别说小羽长大还要读书,更要用钱。她准备辞职,开一个杂货店,牙刷香皂啤酒等啥都卖。街上何家理发铺隔壁王大妈,一人住着两间房子。她找过王大妈,打算租半间。听说租金二十元,王大妈答应了,不过要给儿子说说。
十多天后,杂货铺开起来了。开店的本钱,是万如群向烟店同事、姐姐等四处借的。街上邻居见她带着儿子搬回槐树大院,又独自开了铺子,都好奇地打听原因。她支支吾吾,不愿说,母亲却伤心地骂起来:“男人都不是东西!她那个瘟牲,偷厂里化肥,还乱搞,抓起来了!”
米市街的居民,同所有市井百姓一样:谁走运当官发财了,嘴上说着恭维话,内心却酸溜溜的颇不自然,彼此的距离,也微妙的一下拉远;要是谁倒霉了,活得比自己还苦,心里一面生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一面也会同情地帮这帮那。目睹万如群的艰难,邻居送来一些旧的婴儿衣物;居家所需的生活用品,也尽量去她的小店买。一个月下来,万如群算算账,居然赚了六十多元。她的心一下踏实了,计划先还一些借款。
日子平淡又忙碌。万如群心系两头:家里的小羽和店里的生意,很少想过牛大金和莫少勇。一次,送啤酒的来,将几箱酒卸在街边,匆匆地开车走了。她搬着沉甸甸的啤酒箱,没走几步,就觉得腰酸腿软,很是吃力。隔壁理发店的和尚娃儿看见,帮她把啤酒搬进店,顺着墙边放好。她对和尚娃儿说着感激话,一个念头蓦地闪过:如果牛大金在,一手提一箱,三两下就搬完了。
一个深夜,小羽忽然惊啼着醒来,任随万如群怎么诓慰,依然不肯住声。她摸摸小羽额头,似乎有点发烧。她着急了,唯恐烧成肺炎。她用小棉被裹住小羽,不顾一切地向医院奔去。正是深冬,寒风夹着细碎的雨粒,一阵又一阵地向她袭来。风刮在脸上,又痛又烧,像刀子在割。她气喘吁吁,高一脚低一脚地急急走着。她忽然想起莫少勇。这时,如果有莫少勇,一定是他抱着儿子,自己紧依在旁边。“一个人,太艰难了,还是要有男人。”她在心里感叹。这个念头,像一块残损的船板,在无边波涛中稍一浮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却脸上一阵发烧,鄙夷地在心里骂自己:“你就那么下贱?离了男人,当真活不出来?”
一天下午,她坐在店里,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三只猫在屋顶追逐嬉戏。莫少勇突然在柜台前出现,缩头缩脑地望着她。离婚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到米市街——给小羽的生活费,他发工资那天,万如群直接去厂财务科领取,他们没见过面。莫少勇讪讪地说,给小羽买了两套衣服,想看小羽。万如群不想搭理他,又无法拒绝。离婚协议写得清清楚楚,他可以看小羽,每月最多两次。万如群让邻居叫来母亲,守着铺子,自己同他回到槐树大院。
小羽在睡觉。注视着儿子胖胖的脸蛋,莫少勇心情复杂地嗫嚅:“他长得像我。你看,鼻子、嘴巴,还有耳朵……”
万如群站在方桌前,催莫少勇快走,说自己还要做生意。
莫少勇拖延着,难舍难分地移动着脚步。到门口时,他突然关上门,一把抱住万如群,将她向床上拖去。
万如群不敢出声叫喊,害怕院邻听见。这种事,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明天也会传遍整条米市街,成为大家饭后茶余的话题——而她,不能不顾脸面,还要在街上开店。她双手在莫少勇脸上又掐又抓,张嘴向莫少勇耳朵咬去。
莫少勇仿佛变了一个人,脸色涨得通红,眼里满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力气也大得出奇。他终于将万如群拖到床前,用膝盖顶住她的脚,一手抓住她双手,一手扯她裤子。万如群还想拼命挣扎,陡然看见甜甜睡着的儿子,身子骤然无力地瘫下来……
“我太想你了,实在忍不住……”从她身上爬起来,莫少勇讷讷地说,不知是解释还是赔罪。
万如群呆呆地坐在床前,两滴泪珠涌出眼眶,在瘦削的两颊滚着。
莫少勇不敢看她。“我走了,下次再来。”说完,拉开门,逃跑般离去。
“还有下次?再敢来,我一刀杀了你!”万如群恨恨地在心里咒骂。那个曾经出现的念头,突然惊雷般在脑里炸响:
“没有男人不行,必须再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