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粑是地方名小吃。它用糯米粉包上馅儿,外面裹层植物叶做成。馅儿分甜咸两种:甜的,白糖加核桃芝麻,有的还掺入猪油;咸的,多是芽菜加肉末,再用甜酱等精烹。所用的水,是煮过菠菜、青菜等的绿色菜水。这样调和出的糯米粉,带有淡淡的碧绿,散着隐约的清香。植物叶也有讲究,最好是芭蕉叶,荷叶次之,实在都没有,用竹叶替代。叶片用开水烫过,放入冷水中浸透,晾干后挂在墙上,用时一条条撕下。叶儿粑选料考究,工艺精细,色碧形美,细软爽口。有的地方称它为鸭儿粑、猪儿粑、狗儿粑。还有的地方,因其吃时不粘牙、不粘筷、不粘盘,干脆叫它“三不粘”。
一九八一年春节后不久,米市街三十二号门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谷记叶儿粑店开张了。店主,是谷大妈的二儿子谷小亮。
米市街一百多户人家,连续三年被评为“五好家庭”的,只有谷家和槐树大院项家。谷大伯早年去世。十多年来,靠着微薄的工资,谷大妈省衣缩食、含辛茹苦地带大三个子女。现在,儿女都已安家,谷大妈也从地毯厂退休,独自住在米市街老屋。每天,子女轮流回来,帮她做这做那。有时是大儿子谷大明,带着三岁多的女儿倩倩;有时是二儿子谷小亮,背着一岁多的儿子小勇。回家最勤的,是女儿谷芙蓉。芙蓉刚结婚,还没孩子,几乎天天都朝娘家跑。儿女们怕谷大妈孤独,给她买来收音机和电唱机。逢上过年过节,谷家热闹异常。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带着孙女孙儿,齐刷刷地聚在一起。孩子的嬉闹声、大人的欢笑声,裹挟着屋内飘出的酒肉香味,融合成典型的中国式家庭美景。谷家三个子女都对人说:“这么多年,我妈太不容易,我们一定要好好待她。”细心的邻居发现,三个子女不仅对母亲体贴备至,彼此之间,甚至妯娌之间,也相处融洽,脸也没红过。街邻教育自己的孩子,总习惯以谷家为例:“你看人家谷家子女,对老的多孝顺。”“兄弟之间要谦让,要像谷家几兄妹。”
鞭炮声余音未尽,谷小亮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夹出一大盘叶儿粑,挨个请围观的邻居品尝。谷大妈蹲在柴灶前,照顾火势。两个媳妇,张巧珍和刘惠,专门请假来帮忙,乐呵呵地包着叶儿粑。谷芙蓉和她丈夫王文学,在案板前调制白糖芝麻馅儿。
“好吃。”补锅匠李大贵放下补锅担子,吃了一个,又夹一个。
居委会张主任唇上现着星星油光,高兴地笑道:“俗话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就凭你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生意保证红火!”这次办营业执照,用的谷大妈名字,她帮着说了不少好话。
谷大妈胖乎乎的圆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额上的皱纹,也欢快地舒展开来。“小亮没了工作,我愁啊愁啊!……也不贪图赚几千几万,挣点钱,日子过下去,就谢天谢地了!”她感慨着,心上的重压,终于轻一些了。
大年三十晚上,吃团年饭时,谷小亮喝着酒,突然愁眉苦脸地长吁短叹。
憨厚的谷大明毫无察觉,嚷着要同小亮干杯。
“你咋了?”谷大妈停筷问。她早察觉,小亮像有心事。
小亮垂眼沉默。
妻子刘惠怯生生地瞥着小亮:“妈问你。”
大明这才发现气氛有异,不满的一瞪弟弟:“又没外人,有事就说嘛!”
“对,有啥事,只要我能帮忙,二哥你一句话。”王文学关切道。他也在地毯厂工作。谷大妈见小伙子老实、勤快,嘴巴又乖,把女儿介绍给他。
小亮迟疑着抬起眼睛:“我,没工作了。想做生意……”
大家惊愕中,小亮讲起事情经过。
小亮在麦香小吃店工作。小吃店经营油条、包子、面条、叶儿粑等。前几天,一个顾客要炝锅面,售票员听成刀削面,票卖错了。面端上来后,顾客大吵大闹。售票员是个小姑娘,刚参加工作,吓得一个劲儿地掉泪。小亮气愤地冲出厨房,与顾客吵起来。相互责骂中,顾客右手不慎触到小亮脸颊,小亮一耳光打过去,抓起凳子要砸人。冲突虽被劝住,顾客却不依不饶,先到派出所报案,又从中心店一直告到区饮食公司。上边要小亮停职检讨。他一怒之下,干脆丢了工作。他想利用米市街老屋开一个小店,专卖叶儿粑。
“云南支边回来,我一直做叶儿粑。敢说,我的技术,全公司都算好的。我们这一带,还没人卖叶儿粑。不说赚好多,生活费没问题。何况,我还能顺便照顾妈。”
“干个体,生病咋办?退休咋办?啥保障都没有!……”谷大妈忧虑地注视着小亮。儿女成家后,家里两间房子,她一个人住。她住里间,外间是堂屋兼厨房,除了方桌、凳子,就是一些厨房用具,利用起来,没多大难处。
“那么多人干个体,人家能活,我也能活。”小亮倔强地说。
“出来闯闯也好。不过,我也可以找点关系,把你招进我们厂大集体。个体嘛,说起不那么好听!……算了,你自己决定。”大明在东郊红光电子管厂工作,军工单位,待遇好。他结婚,厂里还给了一间宿舍。想想,他又说,“做啥都得要本钱,如果钱不够,我……”
妻子张巧珍踢他一下,打断他的话,脸上却挂满笑容:“人家做事可不像你,啥都考虑好了的,对吧?小亮,你放心,有时间,我回来帮你。”
芙蓉和王文学也表态支持。
谷大妈虽然放心不下: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蚀了本咋办?……但事已至此,大家都赞同,她只得同意。
春节刚过,除了不懂事的倩倩和小勇,谷家全体总动员,为叶儿粑店忙碌起来。
大明找了一个懂点泥水活的同学,每天下班就到米市街,帮着砌灶台、打三合土地坪;王文学拼凑起旧木料,请来木匠做案桌;小亮忙着采买蒸笼、芭蕉叶、糯米等,还买了一辆三轮车,请了一个小工,准备外卖。张巧珍和刘惠,也尽量抽时间来到米市街,帮着粉刷墙壁等。忙了十来天,叶儿粑店终于开业了。
谁也没想到,叶儿粑生意好得出奇。刚蒸熟的叶儿粑,一笼六七十个,这个三个,那个五个,三两下就卖完了。门口还排着人,等着下一笼。开始几天,谷小亮忙得头昏脑涨。六点钟,天还没亮,他就赶到米市街,与小工一同包叶儿粑。七点钟一开卖,顾客络绎不绝。他又收钱又掌握起笼火候,根本忙不过来。试了几天,小亮果断地又找了一个小工。他规定小工五点起床包叶儿粑,六点生火,七点准时营业。他叫小工蹬着三轮车,装上四五笼叶儿粑,沿街叫卖。他说服谷大妈帮着收钱,还精明地在门外摆两张小桌、几个凳子,熬一锅红白茶,让顾客能舒服地坐下来,就着茶水吃叶儿粑。中午一过,虽然不卖叶儿粑,但得忙着为第二天做准备,买肉买芽菜、调制各种馅儿、磨糯米粉等。十多天后,小亮算了一笔账:店里平均每天卖二十笼左右,每笼照六十个计算,共是一千二百个;外卖两车十笼,六百个;总共,一天可卖一千八百个叶儿粑。算着算着,他得意地笑了——他没想到生意这么好,没想到钱这么好赚。
谷大明、芙蓉等人,照旧轮着天天回来,帮着做这做那。谷大妈沉浸在叶儿粑店琐事中,倩倩回来,也没时间照顾。每天晚饭,小亮叫小工多做两个菜,大家一块儿吃。有时菜不够,他就买些卤菜什么的。瞧着生意越来越好,谷大妈终于放心了。
清明节前一天,全家团聚,给谷大伯烧了纸钱,一起吃晚饭。小亮准备了一大桌菜,鸡鸭鱼兔都有,还搞来一瓶“五粮液”酒。喝着酒,小亮眉飞色舞,说他辞职多么正确,办叶儿粑店多么英明:“每天卖两千来个叶儿粑,一角五一个,就是三百元。成本除干算尽,起码有百分之五十利润。毛毛雨打湿衣服,小生意能赚大钱!……”他越说越兴奋。
大明和芙蓉欣慰地听着。
张巧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瞟瞟大明,见他只顾喝酒,就把眼光扫向王文学。恰好,王文学也颇不自在地东张西望。两人的眼光,默契的一对视,又迅速地避开。
晚上回家,张巧珍给大明捧上一杯热茶,试探着说:“简直没想到,一个叶儿粑生意,赚这么多钱。”
大明感慨地赞同:“是啊,再不为小亮操心了。”
“当然。该为自己操心了!”张巧珍突然生气了,瘦削的苦瓜脸拉得长长的,罩着一层寒霜。
“咋了?”大明莫名其妙。
“我们工资加起来,就八十多元钱。扣除生活费、倩倩的幼儿园费、牛奶费这些五花八门的,再节约,一月也存不了几个。我想买台电风扇,一问,五十多元,吓得我转身就跑。”
大明无奈地打量着房间。的确,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户,一到夏天,又闷又热,翻来覆去很难入睡。不过,他不明白,这跟叶儿粑店有啥关系。
“你这个死脑筋,除了开机器,啥都不懂!”张巧珍恨恨地用手指向他头上一戳,“我问你,米市街的房子是不是妈的?开叶儿粑店,我们是不是都在帮忙?”
“对啊!”大明老实地回答。
“既然如此,小亮该不该拿点钱出来,就当房租,妈分一点,我们与芙蓉分一点?大家帮了忙,也该意思意思。刚才小亮说,一天赚一两百元,少说,一个月有四五千,一年就是六万元。天哪,一年顶我们一百年!……”越说,张巧珍越愤愤不平。
大明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他重重地放下茶杯:
“不行!见人家赚钱,你就眼红。人家起早摸黑的多累?如果做亏了呢,你承不承担?房子是妈的,妈想给哪个就给哪个,我们无权过问。不谈这些了。”
说完,他上床拉开被子,蒙头睡起觉来。
“我还不是为这个家!……”张巧珍委屈地嘀咕。
一个星期天早上,张巧珍带着倩倩,来到谷芙蓉家。王文学父亲想买电视机,托大明帮忙。大明厂里生产电视机,已说好了,过几天提货。芙蓉住在王家阁楼上,楼下,是王文学父亲开的杂货店。芙蓉两口子刚起床,见到张巧珍,张罗着去冲广柑汁,又给倩倩找糖果。
张巧珍说了买电视机的事,话头一转,提起那晚她同大明的谈话。
“芙蓉,你来评理,就算我们分文不要,妈该不该要?妈的退休工资就那么一点,俭省了一辈子,多点钱,也该享受享受嘛!”
“这个……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二哥的确也辛苦。”芙蓉胖胖的圆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你是大嫂,他是二哥……别问我,我啥都不管,你们商量。”说完,逗起倩倩来。
“咋这样呢?”王文学不满地瞪着她,“好像你有金山银山,吃不完用不完?你在茶社掺茶倒水,能挣几个?依我说,房租不仅该要,妈还该要工资。每天累上累下,妈等于成了小工。何况,执照也是妈的。”
张巧珍与王文学商量,准备选个时间,一起做谷大妈的工作。
“大嫂,你一定要说通大哥。他是老大,妈听他的。”王文学提醒道。
“放心,我们家的事,我说了算。”张巧珍蛮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