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畏罪自杀!”林大孃也觉得事情惹大了,出了人命,但仍色厉内荏地吵嚷。
“呸!”内院乐芸芸抱着女儿过来,恨恨地啐道。乐芸芸喜欢绣花,常向顾家姑婆请教。叶婆婆等几个老人,与顾家姑婆相处较好,也厌恶地瞪着她。
“才怪嘞,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林大孃嘟哝着,沮丧地躲回家。
火葬场拉走遗体后,谈起通知顾家姑婆亲人,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家人的联系方式。最后,在居委会配合下,汪户籍在她床头柜里找到一个镏金首饰盒,里面有一张纸片,写着顾一涛的姓名和北京的电话号码。
“我记得,她的户籍资料里,丈夫就是顾一涛。”汪户籍说。回到派出所,他立即按照号码拨通电话。
一个声音沉稳的男子接了电话,警觉地反问汪户籍是谁,有什么事。弄清情况后,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你放下电话,不要离开,我们很快挂过来。”
十几分钟后,电话响了。电话里,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告诉汪户籍,他就是顾一涛,非常感谢政府的关心,他乘晚上的飞机到锦都。
两三个小时后,派出所相继接到省公安厅、市公安局电话,说顾一涛是全国科学大会表彰的优秀科学家,为国防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要求派出所全力配合,办好后事。同时,街道办事处也接到省、市政府指示,必须做好善后工作。区政府指派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赶到现场,主持治丧事宜。
狮子门洞儿顿时热闹异常,政府干部与汪户籍等人进进出出,忙碌着给顾家姑婆搭设灵堂。对这超乎寻常的礼遇,院邻们议论纷纷时,林大孃才清楚自己真的闯了大祸。她缩在屋里,受着儿子的埋怨,面也不敢露。
三
顾一涛同他的秘书,一个姓李的着军装的年轻人,携着孙女顾兰兰当晚飞到锦都。他婉拒了政府相关领导陪同,一辆上海牌轿车,径直将他送到狮子门洞儿。院里邻居认出,顾兰兰就是五六年前那个小女孩。
顾一涛面容清癯,满头白发,戴着一副精致的银边眼镜。对着顾家姑婆遗像,他恭敬地三鞠躬,然后凝视着遗像,老泪纵横地哽咽起来。秘书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轻声宽慰着。
顾家姑婆的遗像,是几年前的照片。汪户籍等人搭设灵堂时发现,找不到合适的照片作遗像。她的首饰盒里,放有六七张相片,大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照的。相片已经泛黄模糊,只能基本分清相貌。有一张顾家姑婆身穿旗袍,同一个西装男子合影,照片后字体纤细地写着:结婚誌存,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另几张,大概是她同家人的合影,一对中年男女,眉眼与顾家姑婆相似,可能是她父母。只有一张她抱着顾兰兰的相片,勉强能用。照片上,顾家姑婆端庄的脸上,浮着慈爱的笑意,恬淡地凝望着前方。汪户籍掩去照片上搂着的女孩,将照片翻拍放大,挂在灵堂中央。
夜深了。顾一涛坚决不回宾馆,要守灵。
“让我最后送送她吧!”他点上香,恭敬地鞠躬,再蹲下,一张张地烧着纸钱。火光映照中,他满是沧桑的脸上,镌刻着说不出的悲痛。
“怪我,都怪我!……”他喃喃地念着,流着泪。
汪户籍和张主任也在守灵。也许因为顾家姑婆的去世,与他们都有关系,他们坚持要陪顾一涛。兰兰眼睫上闪着泪花,枕着李秘书大腿睡着了。见到汪户籍等人疑惑的神情,顾一涛坐下,疲惫地点上一支烟,苦笑道:“她是我的妻子,又不是我的妻子——这件事,这么多年来,除了组织了解,我很少对人讲起。也许,说出来,我心里好受一些!……”
随着顾一涛平缓的语调,顾家姑婆简单而平常的一生,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那些令人困扰的谜团,也一个个地被解开……
顾家姑婆原名周文茜,出身在乐山一个盐商家庭。顾一涛父亲是绸缎商人。周家同顾家是世交,很小,就给他俩定了娃娃亲。对这门婚事,顾一涛历来反对。一九三五年,他十八岁,正在省城求学。实在拗不过父母,他奉命回家,与刚满二十岁的周文茜结婚。婚后第五天,他返回省城。一个多月后,他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远渡重洋到法国留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又辗转去了美国。在法国,他给家里写过信,以后因为战争,再也无法联系。
“我后来才知道,我走后,我父亲突然患了消渴症,就是现在的糖尿病。她又要打理盐厂生意,又要侍奉公婆。一个年轻女人,挑起所有的家庭重担,够苦的了!……”顾一涛痛苦地说。
新中国刚一建立,充满爱国热情的顾一涛,立刻冲破艰难险阻,不顾一切地回到北京。这时,他已是颇有名气的空气动力学家。他在美国结了婚,夫人是钢琴家,已有一个六七岁的儿子。回国后,他立即回老家多方寻找,终于找到周文茜。他无法相信,家境富有、娇生惯养的周文茜,竟然住在青衣江边破旧的吊脚楼里,靠帮人刺绣为生。看见他,周文茜没有想象中的凄悲和抱怨。她拭着眼泪,平静地告诉顾一涛:他走后第三年,他父亲就去世了;他母亲瘫痪后,她照料着,拖到两年前才死。临死前,母亲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顾一涛;抗战时,周家所有的财产,连同顾家资产,除了留下一点钱维持生活,她全部捐出认购飞机。为此,国民政府专门给她颁发了褒奖令。凝望着周文茜憔悴的面容,顾一涛难受地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还是硬着心肠告诉她,由于十几年音信不通,他在国外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儿子;他与她,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这次回来,除了寻找亲人,还要和她离婚。
“离婚?不!我虽然没有多少学问,但也知书识礼。嫁进你们顾家,十五六年了,我尽到了一个媳妇的本分。我不干扰你现在的家庭,也不离婚。”周文茜一口拒绝。
实在无奈,顾一涛只得忍住内心伤楚,自作主张地说与她只能姐弟相称。他说服周文茜来到锦都,出钱在狮子门洞儿为她买下房子,自己回到北京。多年来,因为工作性质原因,又基本在西北基地,他再没回过锦都,只是按月寄生活费用。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如果我没有出国?如果我出国后没有结婚?如果我回国后同她在一起,又会怎样呢?”顾一涛神思恍惚地说,“这时,只有这时,我才深切感到生命的倏忽即逝……我太自私了!我为什么不多回来看望她,切实地关心她?我为什么躲避着不敢去想,这么多年来蕴藏在她内心的痛苦和凄凉?……”
李秘书及汪户籍、张主任,谁也无法回答顾一涛的深深自责。他们注视着遗像:照片上,顾家姑婆慈爱地凝望着他们,似乎想说什么……
四
在当地政府的协助下,顾家姑婆的丧事办得低调而隆重。区政府派来一辆大客车,装满一车去向遗体告别的邻居。林大孃坚持要去,说好歹是多年院邻,一定要看最后一眼。火葬场里,她哭得比谁都伤心,几次寻死觅活地用头撞墙。张主任等人好不容易将她拉住。
顾家姑婆的遗产,顾一涛只带走两样东西:镏金首饰盒和几双鞋垫。顾一涛记得,结婚时,顾家姑婆用的,就是这个首饰盒。由于年代太久,镏金锁扣泛着暗黑,红木盒身也变成深褐色。首饰盒里,除了几张老照片,还有当年顾一涛从法国写回的两封家信。几双鞋垫针脚密实,向上那面,用丝线绣着松柏、白鹤等吉祥图案。顾一涛说,二十多年来,顾家姑婆常往北京寄鞋垫,大大小小,每年要寄十多双。这些,是纳好还没寄出的。顾家姑婆的房子,他送给政府,请政府处理;屋里的家具,请居委会转送院邻作纪念。办丧事的所有花费,他坚持要李秘书全额付清——顾家姑婆留下几个存折,存有两千多元钱。他有重要工作,当晚必须赶回北京。
正在处理善后,林大孃神情萎靡地进来,声音低了八度,嗫嚅着对顾一涛说,她家里只有一间房,太窄,儿子要结婚了,能不能借一间房子给她。
汪户籍威严地瞪着她,呵斥她出去。顾一涛平静地回答,房子已交政府,由政府决定。
顾一涛走前,噙着泪花,在皂角树下足足站了一二十分钟,百感交集地凝视着顾家姑婆的房门。最后,他恋恋不舍地缓步走去。兰兰跟在他身后,哽咽着,吃力地抱着顾家姑婆的骨灰匣。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顾家姑婆都是狮子门洞儿的议论话题。郑华石说,他早看出顾家姑婆非同常人,仅那端庄沉稳模样,就非街巷妇人可比。叶婆婆嘟哝着,说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值不值啊?有人苦苦地揣测顾一涛的身份,找来几个月前全国科学大会资料,搜寻他的名字……
派出所汪户籍却在发愁,放在文件柜里那包石膏像残片,不知该怎么处理:丢又不敢丢,放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请示领导,所长也说不出怎么解决。
那包石膏像残片,就这么一直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