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惊蛰,七点钟,天就黑了。料峭的寒风,裹着细雨,从东大街阵阵袭来。昏蒙蒙的路灯下,米市街行人稀少。偶尔有自行车骑过,脆铮铮的铃声,点缀着早春的冷寂。
何春喜滋滋地走进当铺院子。
密集的雨丝,湿透他的头发,汇成串串水珠,沿着瘦削的脸往下淌;厚实的细帆布工作服,浸雨后又冷又硬,衣领把脖子擦得怪不舒服。对这一切,何春却像毫无感觉。他狭小的眼里,灼灼闪着激动的光点;那扁平的、仿佛随意粘在脸上的鼻子,也似乎喜悦地变得挺拔。他迫不及待地想一步跨进家门,骄傲地向养父何庆堂宣布:我,何春,终于扬眉吐气了!
何春原姓董,五岁抱养给何庆堂,改姓何。那年,正是自然灾害期间,一个月的配给粮食,何春生父十几天就吃光了。饿得奄奄一息时,亲戚送来几斤米,一块卤牛肉。他煮了一大锅饭,就着牛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太多,竟将他活生生地胀死。生母将何春抱养给何家,改嫁去了江苏。五年后,何春刚进小学四年级,养母因心脏病去世。过了一年,何庆堂与现养母张淑贞结婚,不久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何耀云。耀云出生后,何庆堂没给何春多少好脸色,不是嫌他学习不好在校调皮,就是说他贪吃好玩又懒又脏。前养母在世时,对他很好,遇上何庆堂喝了酒要打他,还挺起瘦弱的身子,护在他前面。何庆堂是木匠,干体力活,累,每晚都要喝酒。遇上心情较好,他便抚着酒杯,眯着通红的眼睛,傲然地对何春说:“我在刨花堆里熬了三四十年,斧锯锛锉,掌墨拿尺,劈榫打眼,合铆合缝,哪样都拿得起、放得下,也挣得到钱。不是我抱养你,你娃儿,早就饿死了!……”参加工作前,何春在家闲着,成天躲在屋里看书。他酷爱文学,像一块海绵,贪婪地汲取知识的甘露。何庆堂说了几次,要他跟自己学木匠。何春找出理由搪塞,说他的理想,是当一个诗人。何庆堂勃然大怒,认为何春看不起他:“诗?我先撕给你看!”他乘着酒劲,把何春的诗稿撕得粉碎,丢进灶里一把火烧了。那以后,何庆堂对何春更是不满,有事没事,都鄙夷地讥笑他:“你尖嘴猴腮的样子,能搞出啥名堂?你看耀云,肥头胖耳的,成绩又好,一看,就是文曲星君下凡。”
已经看见搭在青砖风火墙边的小房;模糊听见,何庆堂正粗着喉咙在说什么,何春欣喜地挺直胸膛,用手擦着一头雨水,大步向家走去。
对何春来说,今天可谓三喜临门。第一喜,装卸队队长彭素华说,为了培养他,决定将他调到队部搞行政。所谓队部,就是小巷中的两间铺面,三四个办公人员。环境虽然简陋,但对何春,等于一步跃到天堂。参加工作后,他被分在火车货站装卸组,每天装货卸货,又苦又累。五十公斤一袋的水泥,他用一张深蓝色围布,半垫肩膀半遮头,艰难地扛着:一天走上几十个来回,小腿不停地颤抖,累得腰也伸不直;特别是过跳板,如果不小心一脚踏空,掉到一丈多高的站台下面,不成重伤也会骨折,没两三个月,根本别想下床。对何春来说,苦和累,还可以忍受,最要命的,简直没时间看书。早上天刚亮,他就出门,晚上回家,已累得半死,吃几口饭,只想上床睡觉。现在,调到队部坐办公室,又轻松又有时间,能抽空做自己的事。第二喜,是他乘机提出,去年恢复高考,他没时间,想抓紧复习,今年参加高考。彭队长是个慈眉善眼的中年妇女,不假思索的一口答应。第三喜,恰巧《锦都晚报》来电话,说他投稿的两首小诗,副刊部准备刊用……。似乎,世上所有的好事,一天中全叫何春遇上。“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何春踌躇满志,想起这两句诗。
他兴冲冲地推开家门。
何庆堂正在喝酒。每天晚饭,他都要喝半斤多酒,一年下来,少说也得喝两百斤。张淑贞凑在灯下,眯缝着近视眼,吃力地补着衣服。何庆堂面色红润,身材壮实。他仰头把酒一口喝干,重重的一放杯子,不满地问:“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恍如一盆冰水迎头泼下,何春的兴奋、欣喜,回家特有的温馨感觉,刹那无影无踪。他木讷地答道:“队上有事,耽误了一会儿。”
“有事?”何庆堂不屑的一挑眼,“除了挣钱,没得大事。你那些事,顶个屁用。”
张淑贞张罗着,叫何春换下湿衣服,又盛一碗饭,端到何春手上。何春瞥瞥饭桌:一碟油炸花生米,小半碗残剩的炒青笋,几片泡萝卜。就这点剩菜?他看到厨桌菜板旁,还放着一碗回锅肉。他以为给他留的,将肉端到饭桌上。
猛的,何庆堂一筷子向他手背打来:“那是耀云的,他在少年宫比赛乒乓。”
“我呢?”
“吃饭时间你在哪儿?未必我累了一天,还要等你老人家回来,才敢动手吃饭?”
“我在上班。”
“好大的口气,上班?耗子都没养一只。”何庆堂嘲讽道。
张淑贞做好做歹,夹了几片回锅肉,放在何春碗里。
何春默默地吃着饭,愤懑、委屈和无奈,像屋外细雨,乱纷纷地扑向他的心。他努力调整情绪,不去想这些小小的不愉快。
“爸,给你讲件事。”沉默一下,他平静地说。
“啥事?”
“下午队上找我谈话,调我搞行政工作,不当装卸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期待着养父的祝贺。
“钱咋算?”何庆堂注意地问。
“没说。可能,照干部工资拿。这次调整,彭队长说,主要是因为我年轻,能写文章,领导想培养我。”
“算了算了,”何庆堂不耐烦了,“这些顶个屁用!干部工资,说起好听,还没你扛水泥挣钱多。我说了那么多次,你那些东西没得用处。别的不说,就说你亲生老汉儿,有文化吧,还当过几天老师,还不是饿死了。”
“不是饿死,是胀死。”何庆堂每次提到何春生父,少不了总要讥刺。何春早已无法忍受。
“都一样。不饿得半死,会吃那么多?不吃得太多,会胀死?”何庆堂怡然自得地喝着酒,“早就叫你跟我学手艺,你不听。就说今天,建筑队赵经理求我好一阵,我才答应帮他修复鹤鸣楼。晓得吗,就是人民公园那座楼台。价格说好了的,六元一天——你说,没手艺,一天能挣六元钱?娃儿,给你说真的,管他哪个社会啥子制度,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越听,何春越不是滋味,几次都想愤愤地把筷子一摔,不客气地顶撞几句。但是,出自对何庆堂根深蒂固的畏惧,他不敢说什么。他抬起眼睛,无奈地打量着房间。靠门,是蜂窝煤炉和灶台,过去是厨桌;墙角,丁字形安着两张小床,一张是他的,一张耀云的;房间四壁,除了窗户和门,全部贴着旧报纸;由于煤烟熏燎,报纸早已泛黄,有的还烤焦般现着黑褐色。“这就是家?……”他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涩。
张淑贞补完衣服,到隔壁她和何庆堂的房间,拿来一只鞋底纳着。
可能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何庆堂端起那碗回锅肉,挑了一些在炒青笋碗里,还拿出一个酒杯,给何春倒上酒:
“不要嫌我啰唆。这么多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啥没见过?前几年,造反派保守派,闹腾得天翻地覆,现在咋样?烟消云散了吧!好,‘四人帮’倒台了,要搞现代化了,拿啥搞,不能光凭嘴说,还不是要有真本事。啥叫真本事,手艺就是真本事。依我,你别当装卸队那个芝麻干部,也别好高骛远地写啥诗啊文的,干脆到建筑队来,跟我学手艺。我保证,教你全套技术。等几年,再给你找一个女人,把家安了,还不是过得风风光光的!”
这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何耀云回来了。耀云读小学三年级,下午去少年宫参加乒乓球比赛。他淋得像只落汤鸡,进门就嚷着又冷又饿。张淑贞心疼地忙拿毛巾给他擦头,又急着找衣服给他换。
“我的幺儿回来了!看,给你留的回锅肉。”何庆堂眉开眼笑地搂过耀云,重重地在他腮边亲一口,然后,忙不迭地去热饭菜。
“耀云,比赛输了还是赢了?”何春关切地问。
“当然赢了。老师说,我是少年二组第一主力。”睁大又黑又亮的眼睛,耀云骄傲地回答。
“耀云就是有出息,做啥都比别人强。”何庆堂乐得合不拢嘴。
养父养母围着耀云忙乎,何春被遗忘了。
他孤独地坐在饭桌前,下意识地就着花生米喝酒。喝完一杯,他又倒上一杯。以前,遇上何庆堂心情好,也会叫他喝两杯。他推辞,何庆堂就不高兴:“就当是陪我,要有孝心。”他只有端起酒杯。此刻,这种带着淡淡甜味的枸杞泡酒,喝着却如此苦涩,不知是酒苦,还是心里苦。触景生情,他不由想起去世的养母。两件事他记忆最深。一件事,是抱养到何家不久,粮食非常紧张,经常是糠团子菜叶汤,凑合着填肚子。他闹着想吃肉。何庆堂用烟杆敲他的头:“哪有肉?我天天累死累活的,肉味都没闻过。”养母心疼地搂着他,说一定给他做粉蒸肉。第二天,养母从水果铺拣回柚子壳,细心地削去外面青皮,将白白的壳肉切成薄片,混着糠,拌上调料蒸给他吃。他说这不是肉,一点都不好吃。养母流泪了:“下次,我做真正的粉蒸肉。”另一件事是小学时,他害怕迟到,经常起床就慌着上学,顾不上吃饭。每次,只要他没吃早饭,第一节课下课时,养母准会端着盛稀饭的搪瓷盅,小心翼翼地来到教室。冬天,她用毛巾把搪瓷盅捂得严严的,唯恐饭冷了,吃了拉肚子。现在?……他下意识地望望他的床头:以前,那里挂着养父养母与他的合影;几年前,换上养父与现养母及耀云的合影。他的心一酸,眼睛蓦地红了,想哭,却哭不出来。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家里,自己是多余的。
换上干净衣服,耀云没吃饭,从书包里拿出纸折的飞机,兴高采烈地在屋里飞去飞来。一架飞机飞到蜂窝煤炉上,翅膀一下燃了。张淑贞抱怨着,慌忙把火踩熄。何庆堂拾起未燃尽的半边飞机,赞叹道:“耀云手真巧,折得跟真的一样。”“班上就我会折飞机。长大,我要造真正的飞机。”“好,跟我学手艺,我们做木头大飞机。”何庆堂笑呵呵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忽然,一架飞机飞到何春身边。他弯腰拾起,准备退给耀云。倏地,他的眼珠定住了:耀云用来折飞机的纸,竟是他的诗稿。这本稿笺,用洁白的胶版纸印成,有淡淡的水印竹影,若有若无地透着清馨。他把最后改定的几首抒情诗,整齐地誊写在上面。有时不慎写错一个字,他不忍破坏整体美观,干脆整篇重誊。他准备下周送到报社投稿,哪知?……一股怒气,蓦地从他脚底腾起。他一把抓过耀云,厉声问:
“哪来的这些纸?”
平时,倚仗父母溺爱,耀云对何春爱理不理,有时还颐指气使地叫他做这做那。此刻,不知是他反常的举动镇住耀云,还是那突现的凶恶表情让人害怕,耀云挣扎着后退一步,胆怯地指着他的床头条桌:“抽屉里边。”
“哪个叫你乱翻的?”他顺手在耀云头上打了一下。
猛然,他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他惊愕地转过脸,何庆堂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凭啥打他?”
“他拿我的诗稿折飞机。我辛辛苦苦地写了一个多月!”他委屈地大声说。
“几张纸重要,还是兄弟重要?太没良心了!你今天敢打耀云,明天,是不是要骑在老子头上屙屎?”何庆堂暴跳如雷。
耀云“哇”地大哭起来:“你是抱来的,不是我哥哥。我不要你了!”
张淑贞一面诓劝耀云,一面恨恨地斜视着何春。
“这个饭,老子不吃了!”何庆堂余怒难消的一脚踢翻凳子,拉着耀云,回到隔壁房间。
雨越下越响,淅淅沥沥,像夜空在无穷无尽地哭泣。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小提琴声——同院的江沂,又在拉小提琴。江沂最爱拉的曲子,叫《叙事曲》。这是他告诉何春的,还说曲子是罗马尼亚一个作曲家写的。平时,何春喜欢听这首曲子,那优美抒情的旋律,常常把他的心带到草原、高山、大海……。可此时,他突然觉得,琴声像在哀哀地哭,搅得他心里更乱,也想哭,想大声地痛哭。回家前那种兴奋和喜悦,早已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仿佛出现在上个世纪。他不由酸涩地苦笑:与眼前冷漠的家庭相比,调换一个小小的工作,算什么?有什么值得高兴?
隔壁房间,何庆堂粗声说:“明天,我给你买两架飞机。”“不,我要三架。”“好,三架。”“我有飞机了!——”耀云欢呼起来。
“这个家,我是多余的,待不下去了!……”何春泪眼蒙眬、依依不舍地扫视着房间。他抓起酒瓶,将剩余的一两多酒一口喝干。他醉醺醺地站起来,从床下拖出装满木工工具的大木箱,找出一把斧头,夹在腰上,踉跄着向外走去。
“我过不下去,你们也休想过好!我要让你们后悔一辈子!”他流着泪,绝望而凶狠地在心里念着,一头扎进黑暗和风雨中……
距派出所大门五十米左右,何春拦住一对裹着雨披的恋侣,举着斧头,抢去男子身上仅有的二十一元钱……。然后,他倚着电杆,怪异地笑着,目送那对男女慌张地走进派出所,直到五六个民警向他奔来……
冰冷的手铐铐住何春双腕时,他那狭细的眼里,竟泛出讥讽而满足的笑意。
因抢劫案,当夜,何春被刑事拘留。三天后,搬装公司保卫科长同装卸队彭队长,一起到拘留所看他。
“小何,刚把你调到队上,要培养你!你咋?……”彭队长深为痛惜地拭着泪花。
“我不姓何,我姓董。”他低头答道,眼光在地面游移,再不多说一个字。
彭队长突然想起,从提包里拿出一张《锦都晚报》:“前天的报纸,登了你的诗,今天收到的。”
何春拿过报纸。那熟悉的反复修改过的诗句,一下跳进眼中:河流在冰块的重压下涌动,顽强地要挣断冬天的锁链;狂风在阴霾的天空中怒吼,期待着劈开乌云的闪电……。只要把耳朵贴紧地面,你就会听到这一声声挣脱桎梏的呼唤!……
他的眼睛湿了。一颗泪珠,在眼里闪烁,艰难地滚出眼眶;紧接着,又是一颗……。他蓦地抱头,撕心裂肺地号啕痛哭……
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暖暖地洒满半个房间。何春伏在探望室木桌上,半边身子在阳光中,半边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