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大贵要结婚了!消息传出,街邻大感诧异,似信非信。
李大贵在米市街土生土长,父亲是补锅匠,他也是补锅匠。他读过几天私塾,因为上课老打瞌睡,几天就被先生赶出课堂。十三四岁起,他就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四处补锅。父亲死后,补锅担子传给他,成为他谋生的唯一家当。这副补锅担子,一头密密地挤着坩埚、喷灯、小炉、风箱和焦炭;一头整齐地排列着砧磴、钻子、小铁锤等;最引人注目的,是扣在乌黑的扁担前端的“样板锅”——面盆大小的锅上,疏密有序地补着一二十个铁疤、三四十个蜈蚣样的铆钉。
李大贵四十二岁,中等个子,瘦瘦的,木讷少言,由于终年挑担子,背有些佝偻。他常穿一件洗得泛白的劳动布工作服,衣服袖口和手臂关节部位,油亮亮的全是污渍。每天早上八点钟,他挑着补锅担子出去,下午六点过,又挑着担子回来,像闹钟般准时。年长日久,大家已将他和补锅担子看作一个整体。有时,他上街买菜打酱油,没挑担子,邻居就会新鲜地多盯他几眼——仿佛没有补锅担子,就像少了什么东西,李大贵就不成其为李大贵。
三年自然灾害时,李大贵结过一次婚。女方是农村的,饿得活不下去了,只要有口饭吃,啥都不挑剔。李大贵郑重其事地办了婚事。不到一个月,女方死活要离婚,说是饿死都不跟他在一起。邻居关心地询问原因。李大贵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五六年前,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平武山区来的,又苦又穷。对方在他家住了不到十天,头也不回地走了。以后,李大贵就与女人绝缘了。经常,他挑着担子走过米市街,街上的小孩,拍着双手调皮地唱:“李大贵,补锅匠,挑着担担串四方。单身汉儿,想婆娘,睁起眼睛到天亮!……”
李大贵带着新娘吕彩娥,挨家挨户发喜糖喜烟时,大家不得不相信,他确实结婚了。
已是暮春时节。李大贵穿着崭新的蓝卡其中山装,头发理得格外整齐。吕彩娥穿件咖啡色灯芯绒外套,羞涩地垂着眼。李大贵逢人塞去两个糖,递上一支烟,吕彩娥划燃火柴,帮着点上。大家已经知道,这门婚事,是狮子门洞儿耿运莲介绍的,还知道吕彩娥是二婚,儿子小明十二岁,先天脑瘫,说话困难,成天呆痴地盯着墙壁,智力犹如两三岁小孩。有人打趣李大贵:“好福气,拣个现成的爹当!”他憨厚地咧嘴一笑:“那是,那是!”还有人见吕彩娥中等个子,模样清秀,扮相干干净净,心里不禁替她叫屈:要不是拖着这么个儿子,闭眼乱摸,怕也找不到李大贵头上。
吕彩娥今年三十四岁。十年前,男人武斗打死人,被判了无期徒刑。她住在婆家。婆婆把她当特务监视:只要有熟人找她,就藏在门外偷听;下班回来晚一二十分钟,第二天,准要找个理由,去她上班的杂货店问个究竟;还冷言冷语地说闲话,要守寡,就得铁下心,今天雪花霜明天新衣服的,给哪个看?吕彩娥实在无法忍受,干脆同丈夫离了婚,去亲戚家借住。杂货店主任甘大姐认识耿运莲,说着说着,给她介绍了李大贵。吕彩娥认真地盘算过,自己长相虽然过得去,但带着残疾儿子,前夫又在服刑,也难找合适的;李大贵形象不咋样,没固定工作,但忠厚老实,婚后,她不会受气,小明也能得到照顾。介绍时,耿运莲特别强调:补锅这个行当,说起不那么好听,不过挣钱多,一个月有七八十元,等于两个人的工资;而且,李大贵异常节约,晚上电灯都舍不得开,应该存了不少钱。“还想啥呢?泥巴埋到腰杆了,能过日子就行了!”吕彩娥同意了这门婚事。
发完喜糖,还没进房门,就听见小明嘶哑的哭声。小明拉屎了,不大的房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李大贵手忙脚乱地抱起小明,先擦屁股,又用湿毛巾细细拭净,再换上干净裤子。吕彩娥要帮忙,李大贵不肯,强拽她坐着休息。他一面忙,一面柔声哄着:“小明乖,小明乖!我给你买棒棒糖!”吕彩娥欣慰地看着,不禁有些感动。她细细地打量四周:墙壁新贴了雪白的书写纸;家具旧而简单,打理得干净整洁;双人床是新买的,簇新的百鸟朝凤床单,洋溢着幸福的喜气;进门右边一张小床,以前李大贵睡,现在小明用;左边,是水缸、蜂窝煤炉、一张放着碗筷等杂物的长桌。吕彩娥带来两个大木箱,里面装满她和小明的衣物。现在,衣物已被放进黑漆双门衣柜里,木箱塞进小明床下。
李大贵买了两斤肉,一半做成连锅汤,一半炒成回锅肉。他从东大街“矮子斋”小吃店,端回两笼蒸牛肉,还打了二两酒。他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时而细心地夹肉喂小明,时而,又痴痴地望着吕彩娥傻笑。吕彩娥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娇嗔地用筷子打他手背:“脸上又没长花,看啥?”“比花还好看!”李大贵笑得更痴了。突然,他想起什么,几步过去拉开衣柜,捧出一个褐色小木匣:“这是我的户口簿,购物号票,还有存折,给你保管。”
吕彩娥接过来。匣里,除了存有三千多元的三个存折、理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元现金,还有积蓄了不知多久的粮票、布票、工资券、各种购物号票等。这样的男人,哪去找啊!她感慨着,动情地将头轻轻倚在李大贵肩上。
李大贵像被什么一蜇,有些慌乱。“来,你喝口酒。”他掩饰着,起身去找酒杯。
二
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家庭;缺少女人的家庭,根本不能称为家庭。要是谁这么说,李大贵会费解地想好一阵。但是,他实实在在地感到,结婚前后那种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以前,忙了一天回来,孤灯冷灶,他经常饱一顿饿一顿。现在,吕彩娥一回家,就系上围裙,利落地在炉前忙碌。就连蜂窝煤火苗,也像因为她的到来,跳跃得更加欢快。李大贵再不操心油盐柴米之类的事,每天回来,只需老实地向她汇报挣了多少,再把理得整整齐齐的票子交过去。要买什么,按她安排,他照办就行。家里,从里到外也整洁了许多。他塞在床下舍不得丢的破衣服烂袜子,通统被她收拾出来,该丢的丢,该洗的洗,该补的补,分门别类,一清二楚。就连屋里的空气,也似乎新鲜了许多,像吕彩娥常擦的雪花霜,淡淡地散着清香。
婚后的日子,平静而充实,犹如一只上足发条的钟,不快不慢有节奏地走着。
早上,简单吃一点头天剩下的饭菜,吕彩娥去上班,李大贵开始安顿小明。他把小明放在四边带框的木椅中,用帆布带不紧不松地绑上,系得太紧,小明不舒服,太松,又害怕翻出来摔着,然后,再在小明裤裆处塞上尿布,最后,拿起系在木椅上的五颜六色的儿童摇铃,怜爱地摇着:“我出去了,中午回来,要乖,啊!”这才放心地锁上房门离去。以前,他中午从不回家,一天总得转悠十来个小时。现在小明在家,他必须回来做午饭,不能走得太远。有时,他正聚精会神地补锅,忽然看到时间差不多了,只得抱歉地说有急事,下午再来。为了掌握时间,他干脆把闹钟拴在补锅担上。
中午回家,他照例先给小明换尿布、擦身子,再急急地下点面条,先哄小明吃,自己再吃;饭后,又挑着担子出门忙乎。
下午,吕彩娥回家后,李大贵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到了。他倚着方桌,慢吞吞地喝茶,欣赏她麻利地做这做那。炉火辉映中,她的脸庞格外红润,焕发着勃勃生气。“太好看了,我实在有福气!”他心满意足地想着。他对她非常体贴,不愿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她的衣服,包括胸罩、内裤,全是他洗,就连洗脚水也端到床边。一天早上,他在家门口牵根绳子,将吕彩娥的衣裤,花花绿绿地晾了一排。狮子门洞儿的程二朋路过,诧异地问:“大贵,都是你洗的?”他笑着点头:“一家人。我洗,她洗,都一样。”
一个多月时间,由于保养较好,吕彩娥身体丰腴了,脸也长圆了,皮肤白里透红,更显少妇风韵。只是,她整天阴沉着脸,几乎没有笑容,仿佛有人欠她什么。吃过晚饭,她很少在屋里逗留。她端把凳子,独自坐在门外,心事重重地望着夜空。李大贵要催促几次,她才很不情愿地进屋睡觉。
一天晚饭时候,耿运莲来了。吕彩娥与李大贵结婚后,为感谢介绍人,吕彩娥买了两套童装,送给耿运莲,给她孙女甜甜穿。衣服买小了,耿运莲要她换大点的。
打量着房间,看到李大贵喂完小明,自己才开始吃饭,耿运莲伤感地叹道:“这才是家嘛!哪像我,老乐在外地,芸芸又不搬回来!……”
李大贵安慰她:
“过一阵,乐大哥肯定会回来。‘四人帮’粉碎半年多了,大家都有盼头了。甜甜大一点,就好了。”忽然,他眉头一皱,疼痛似的嘘口气。
“你咋了?”耿运莲问。
“盐放多了。吃到一块盐,咸得我……”李大贵苦着脸,指着桌上的土豆丝,起身找水喝。
“嫌咸,不要吃。除了补锅,你还能干啥?”
无缘无故,吕彩娥突然大发脾气。她重重的一摔筷子,冷着脸,抓起凳子,走到门外。
小明惊恐地哭起来。
“你们咋了?”耿运莲不解地问。
“没啥,没啥。我,不该说。”李大贵苦笑着,反像做了错事,急忙安抚小明。
耿运莲凝神想想,似乎明白了。她劝回吕彩娥:
“我说你们,一点小事值得这样吗?日子要过下去,家还得像个家。干脆,你们再生一个。我多少晓得政策,大贵没有娃娃,可以要指标。小明这种情况,不说也清楚。再养一个,老了,才有人照顾。”
吕彩娥毫无表情。
“要得,要得。”李大贵赔笑打圆场。但一触到吕彩娥冰冷的,满是嘲讽的眼光,他立刻像泄气的皮球,内疚地耷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