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锦都,四天了,谢淡一无所获。表面,他很镇定——用藏区谚语安慰姐姐:乌云再大,也遮不完天空,心里却像悬在井里的水桶,晃悠悠的一点没底。
回来第二天,他去省革委信访组,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递上申诉材料。接待他的中年男子,没有表情地听了十多分钟,疲乏地叹口气,说最近事情太多,叫他留下住址,有消息再通知。
谢淡知道,毛主席逝世才几天,满城都是黑纱和白花。巨大噩耗下,人心混乱,形势动荡。平反的事,对他个人虽然重要,但在大环境下,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他只得走了。几个月前,劳改释放后,他去了县上、地区,结果都一样,叫他等着。等,需要时间,更要维持生计。他一无户口,二无住处,三无工作,是典型的“三无人员”,不能在姐姐家白吃白住。姐姐倒没什么,姐夫也没流露过不满。可是,谢淡总觉得,姐夫眼镜后面偶尔一瞥中,含有悲怆的无奈。他决定一面等申诉结果,一面抓紧时间推销车床。必须要挣钱,必须要生存,他给自己鼓气。
他记得,有个大学同学叫唐新仁,毕业分配在锦都市机械局。他到机械局打听。收发室门卫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唐新仁?……畏罪自杀三年了。找他,火葬场吧。”他像逃跑一样,急急地离去。锦都这个城市,自他考上大学离开后,没回来几次,也没多少熟人。他像无头苍蝇,茫然地在大街小巷奔走,只要看见机械类工厂,都千方百计地想进去。大多时候,见他说不出具体找谁,门卫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有一两次,他找到工厂设备部门,对方一听,车床是浙江小厂生产的,立刻没兴趣谈下去。
正当谢淡一筹莫展时,他突然被“请”进派出所,推销车床的事,也戏剧性地出现转机。
早晨,姐姐和姐夫上班去了。他蹲在屋檐下,一边刷牙,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盆龙爪菊。昨天黄昏,他奔波一天回来,没精打采地走过米市街口,恰逢有人卖花。时近中秋,菊花开得正好,价钱不贵,一盆三角。欣赏花的权利,我还有吧,对不对?他自问自答着,买了一盆。菊花色泽鹅黄,柳叶一般的花瓣,神龙舞爪似的张开,瓣尖微微内曲,仿佛正在攫取什么;胭脂色的花蕊,水嫩水嫩的,花蕊藏着几点血红。看着,他蓦然发现,菊花好像散着无形的杀气,竟有些凌厉逼人。你也想欺负我?他玩世不恭地想。这时,院门被推开,几个戴红袖套的联防队员向他走来。
“你就是谢淡?我们是派出所的,有事找你,跟我们走。”大概由于新公馆住有领导干部,为首的联防队员压低声音,命令道。
不用问,谢淡明白,又与他该死的过去有关。
一九六六年,谢淡因“反革命罪”,被判刑十年。在公安厅工作的姐姐和姐夫,也不同程度受到连累。姐夫是痕迹专家,调到资料室搞翻译。姐姐从人事处下放到食堂,卖饭菜票。搬来米市街六七年,姐姐从未对院邻提过还有一个弟弟。现在,天外来客般,他突然冒出来,住进姐姐家,当然叫人生疑。前两天,浙江乐清来人找他。那人穿得土头土脑,说着蹩脚的普通话,畏首畏尾的,从街口一直问进新公馆,更叫人怀疑。他记得,送那人出门时,院邻刘大伯,一个长期病休的老八路,手里浇着花,眼里射着鹰样的目光,警觉地审视着他。
“革命群众举报,你的行为有些反常。说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锦都做什么?……”派出所里,讯问他的警察姓汪——米市街的管段户籍。大概由于姐姐和姐夫都在公安系统,汪户籍对他还算客气。
这种场景,谢淡经历太多。他不卑不亢,简明扼要地陈述起来。
一九六五年,他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在丹巴藏区林业局。县里砍伐白云谷原始森林,他有不同看法。他联络几个年轻干部,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千字,批评领导急功近利,破坏生态环境。联系到他在工作中锋芒太露,说过错话,办过错事,上级将联名告状的几个人,定性为“反革命小团体”。他是主犯,被判刑十年。这次刑满回锦都,主要为申诉,同时,替浙江乐清一个镇办工厂推销车床。
“就这么简单?”汪户籍大感奇怪。
“对。我有申诉材料,可以送一份到派出所。”谢淡无奈地苦笑。
汪户籍的眼光渐渐柔和起来,像一层寒霜开始融化。他细细地端详着谢淡。谢淡的模样,也不像固有思维中的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阶级敌人。他个小,偏瘦;脸部轮廓刚劲有力,透着坚韧与执着;眼光坦诚,像一眼见底的清澈的湖水。
“你说,你帮人推销车床?”汪户籍略有所思。
谢淡急忙解释手续全部具备,介绍信等应有尽有。自己的历史问题一旦解决,迟早会回林业局。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或许能够帮你。我姨妹在前进电机厂,好像要买车床,你最好马上去。如果能办成,对你们都是好事。”
临走时,汪户籍好意叮咛他,正值敏感时期,像他这种身份,务必小心谨慎。谢淡感激地连连点头。
站在派出所外,谢淡啼笑皆非地吐出一口长气。见时间还早,他向前进电机厂走去。
段楠坐在办公桌前,手里下意识地玩着铅笔,双眼却呆呆盯着桌上的文竹。文竹栽在褐色小陶罐里,青翠的叶片,云一般轻盈,透着勃勃生机。以前,每逢车间机器声使她烦躁,或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就强制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文竹。看着看着,恍惚间文竹越长越高,越长越多,最后成为一片绿色的森林;而她自己,渐渐地变小,只是巨大枝叶覆盖下的一粒尘埃。这时,她的那些烦乱,像凋零的树叶在狂风中飘远,心情也会迅速平静。可是此刻,无论她何等专注地看着文竹,做着深呼吸,竭力调节情绪,还是感到心神不安。
昨天下午,办公室主任张胜平乘着四周没人,偷偷塞给她一封信。不用看信,她知道信里会写什么。几个月来,张胜平多次含蓄地对她流露好感,她巧妙地回旋,不作正面回答。张胜平大她两岁,肤黑,较瘦,戴着式样做作的假发。他说话小心谨慎,看人时,眼光有些躲闪,像不停地在揣摩什么。因为工作原因,张胜平常去派出所。汪户籍对他较为看重,说他老成沉稳,一定会有前途。段楠却对他印象平平,说不上好感,也没有反感。她总觉得,张胜平游移的目光后面,藏着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接到信,她以为敷衍一下不了了之。哪知,今天刚上班,张胜平就催着答复,她顿时陷入困乱。
张胜平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突然出现在段楠面前。
“真有那么复杂,还没想出结果?”他微笑着,话中有话。
“哦,在想设备的事。我姐夫挂电话,说一个人来谈车床,马上到。”段楠慌乱地收回思绪,清瘦而苍白的脸上,蓦地现出淡淡的红晕。
“我们的事,该有答案了吧?说实话,厂里五六十人,我看上眼的,只有你。你善良、温柔,能力也强,我认为我们很合适。只要我们成了——”张胜平自负的一笑,眼里掠过一丝狂热,“这个厂,恐怕该你我说了算!”
段楠不知怎样回答。忽然,谢淡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礼貌地微笑着。
“谈设备的吧?”像溺水时,忽然抓到救生圈,段楠惊喜地起身,请谢淡坐下,又热情地给他沏茶。
自我介绍后,他们谈起车床的事。
“你们需要的C620车床,恰巧是我们厂的主打产品。这种车床,电机功率75千瓦,主轴孔80毫米,回旋半径200毫米,加工长度1200毫米,适用于车削内外圆柱面、内锥面及其他旋转面,还能进行钻孔和拉油槽……”
谢淡熟练地谈起车床的功能、性能,准确地背出各种技术参数。段楠的表情先显惊愕,后来显出倾倒和信任。
张胜平不快地咬着指甲,对段楠说下班再谈,怏怏地走了。
“你对产品太熟悉了,搞这一行,很多年了吧?”
“实不相瞒,才四五个月。不过,既然要搞,总想尽量做好。”
“我们厂是街道企业,要指标很不容易。去年打了报告,申请购买一台车床,现在也没批下来。也有江浙一带小厂来推销的,我们又不放心。这样吧,你把资料送来,价格报给我们,我向领导汇报,尽快研究。”
谢淡忙不迭地说,他住在米市街,离前进电机厂不远,下午把资料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