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陈启航对着满脸疑惑的石楠,眉眼一弯,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
石楠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问:“你倒是去不去呢?”
陈启航微笑着问:“那你呢?你希望我去还是不去?”
石楠吸了口气,顿了顿才说:“如果我说,我非常不希望你去,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陈启航笑笑,说:“那我得听听你的理由,才能判断你是不是过分。”
不等石楠脸色冷下来,他就已经又笑着说:“我的未婚妻,会因为害怕一个陌生的醉鬼被冻死在街头,而大着胆子把他弄回自己家里,已经足以说明她有多么善良。所以,我相信,如果不是别人伤她至深,她也绝不会做出叫别人觉得过分的事情。”
石楠抬眸看着他许久之后,突然走上一步,紧紧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闷闷地说:“启航,谢谢你!”
陈启航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轻轻地圈住她,也不管周围人来人往,看着他俩那样亲密的姿势。
但石楠却清醒过来,很快就又不好意思地松开了他,低着头说:“启航,今天不去看家具了吧。咱们去‘思语’坐坐,好吗?”
“好。”陈启航点点头,牵起她的手,跟她转身离开。
“思语”茶座里,手捧一杯红茶,石楠终于慢慢讲起那些不愿回想的过往。
二十多年前,郊区农村家庭出身的叶正刚刚大学毕业,只是中级法院里一个小小的书记员。
因为母亲跟单位在工伤鉴定方面有些分歧,石明慧把官司一直打到中级法院,就这样认识了叶正。
案子由于叶正的帮忙,最终得以胜诉,以石明慧的性格,就这样跟他成了朋友。
石明慧顶父亲的班在塑胶厂上班,觉得法院的工作是很不错的,而叶正这个人看起来稳重可靠,又恰好还没有女朋友,就动了心思。
那时候的石明慧还是相当漂亮的,隔三差五给叶正送一顿并不怎么可口的午饭,过段时间还给织个围巾毛衣之类。
叶正却嫌她没什么文化,可是难得有个市里的姑娘来倒追他,对他这么好,而且人也挺漂亮,所以一时很有些犹豫。
就这样,他既不说跟她处对象,可也不拒绝石明慧追他,弄得石明慧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直到有一次去他宿舍里找他,正好叶正同宿舍另外一位审判员那天请假回家了,石明慧就各种引诱,硬是跟他上了床。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来二去,石明慧怀孕了,以此为筹码逼叶正跟她结婚,自然顺理成章。
可是,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
叶正虽然结了婚,但他作为村里第一位大学生,又从书记员升到了助理审判员,却娶了个连高中都没上的塑胶厂女工,怎么都觉得自己亏了。
而女儿在婚后七个月就降生,更是叫叶正仍在农村种地的父母觉得这个媳妇太不检点,再加上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对这个媳妇向来就没什么好脸色,连带着对孙女也爱答不理。
石明慧却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又没跟别的男人乱搞,凭什么公公婆婆为这样的事瞧不起她,难道不该骂自己儿子吗?
婆媳之间闹到一见面就吵架的份上,叶正虽然不得已减少了周末回家的次数,对妻子却也更加不满。
石明慧则因为塑胶厂倒闭失业,做了保险推销员,更被婆婆瞧不起,越发觉得她配不上自己儿子了。
而叶正因为工作的关系,和新调来的同事方慧珍打了大半年的交道,逐渐无话不谈。
一个偶然的机会,叶正惊讶地得知,方慧珍原来竟是院长夫人的亲外甥。
而方慧珍,也对这位婚姻不幸的青年才俊大为同情,并渐生情愫。
等石明慧知道向来冷淡的丈夫居然已经在外面有了人的时候,方慧珍已经怀了叶正的孩子。
但石明慧可不是吃素的,她立即表示,要到法院去把两人的事迹大肆宣扬一番。
叶正下跪求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终于劝得她不去大闹法院。
但石明慧表示自己绝不离婚,拖也要把他们拖死,事实上却是拼了命地想要挽回。
直到石楠要上学的时候,夫妻俩又为石楠上学的问题大吵一架,石明慧才终于对这个绝情的男人彻底死了心。
她心灰意冷,连孩子都不想要,但一手将石楠带大的外婆,却说什么也不舍得外孙女去后妈手里受苦。
而叶正为了能跟石明慧顺利离婚,选择了净身出户。但因为夫妻已经闹到反目的地步,所以他把房子放到了石楠名下,只是这样一来,他给石楠的抚养费也就特别微薄了。
这边离了婚,那边他转身就跟方慧珍结了婚,而他跟方慧珍的女儿叶佳薇已经快两岁了,却还连户口都没有。
不久之后,石明慧认识了曹胜龙,也许是为了赌一口气,她也很快就结婚了。
曹胜龙的家在C市,石明慧就跟着去了C市,石楠则留在省城,给年老体衰的外婆作伴。
但曹胜龙和石明慧都不是善于赚钱营生的人,所以两边给的生活费加起来,石楠的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
而外婆的退休工资非常微薄,只好常常在外面捡点酒瓶子之类的废品,换些钱贴补家用。
最让石楠伤心难忘的,是她上高三那年。
外婆突然中风,不得已住院治疗,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都交了住院押金,却还撑不到三天就又告罄。
而曹胜龙一家,那段时间穷得一天三顿吃盐水煮挂面,根本拿不出钱来。
两个舅舅,一个在广东,一个在海南,听到外婆住院,都说赶不回来,每人打来一千元钱,石楠连忙拿去贴补到了医院。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石楠一边忙着应付繁重的功课,一边还要跑医院照顾生病的外婆的时候,学校又说要收取三百元的资料费。
而石楠翻遍所有钱包,却只剩下不到二百元钱,那是她这个月后十天的生活费。
石楠不得已,只好去找叶正。
可是,叶正甚至都没来得及听她说完缘由,方慧珍已经冷冷地说:“你的生活费,不是月初就给过了吗?你已经十八岁了吧?按理说都是成年人了,怎么好意思再来要钱?”
然后,不由分说,一把将叶正拉进门,砰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石楠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只觉得浑身都冷了。
父母离婚以后,叶正一直都在月头就把生活费给她打进卡里,而那个金额,还是十年前他俩离婚时判决的数字。
十年间的物价涨了多少,大家心里都清楚,可是叶正从没有多给过她一分钱,也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一次。
石明慧为那钱去跟他吵过几次,但叶正每次都冷冷地说,他是净身出户的,作为父亲,他留了一套房子给女儿,自己一家却租房子住了好几年,他觉得自己给的不算少了,石明慧如果不满意,尽管去告他好了。
石楠亲眼目睹父母仇人相见一般的场面,再听到父亲那样冷酷无情的回答,每每伤心不已。
所以,再后来,石明慧要带她去问叶正要钱的时候,她就说什么也不去了。
而石明慧却也没那个闲工夫,真去法院打官司。何况,叶正一路青云直上,早已经在中级法院当了副庭长,谁知道打官司的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这是石楠十年来第一次独自上门问叶正要钱,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对叶正彻底死了心,脚步轻飘地转身离开。
出了中级法院家属院的大门,又走了好远,叶正才追上来叫住了她。
他掏出一百元钱递过来,还满脸为难的表情,说:“楠楠,你知道,你方阿姨为了跟我在一起,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借钱还完了那套楼房的贷款,才把它划到你的名下。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因为没钱买房子而不得不租房子住。最近才刚买了一套福利房,家里是真的没钱。就这一百元钱,还是我自己存的私房钱,所以,剩下的,你另外再想想办法吧。”
石楠流着眼泪,把那一百元钱狠狠扔在地上,还踩了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二天,她跟班主任说,自己不上了。
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平时非常严厉,但心肠极好。
她一直很看好石楠,所以猛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大吃一惊,硬是逼问出了原因。
当石楠说自己决定辍学出去打工时,班主任二话不说,立即替她交了三百元钱资料费,第二天还硬是又塞给她五百元钱,叫她吃饭花用。
石楠扑进老师的怀里,哭成了泪人一个。
说到这里,石楠的眼泪就又下来了。
陈启航瞠目结舌。
他从小就在一个和睦的家庭里长大,父严母慈,可都真心实意地疼爱他。周围的爷爷奶奶姑舅叔姨这些亲戚长辈,也没有一个不疼他的,真是没法想象,别人竟会有这么坎坷的成长经历。
压岁钱零花钱,从来没有少过,为钱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的生活,更是他完全无法体会的感受。
那时候,再一次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怜惜之情。
陈启航手忙脚乱地给石楠擦眼泪,完了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都已经过去了,楠楠,别再为这些事伤心了。”
心里却暗暗想,一定要为石楠讨回来些公道,还好刚才没有脑子一热,就那么轻易地答应叶正的请求。
当人家爹当得这么渣,怎么也不能叫他再那么顺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