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岁，研开了，还未进初中。早晨上学，踏着露水，花布书包在屁股上扑扑打着。青春在一盘盘胭脂膏子里虚晃了一回影子，像个狐媚的小妖精，掏出来，把影子露半截在窗台上，待寻了去，已是冷风习习。内心像是一口晨雾萦绕的池塘，水光未开，朦胧而恬静。直待在教室里坐下，在喧嚷沸腾的晨读声里，白了好，偶然一瞥，瞥见座位前面的女孩后颈上的白色残粉，心里当地一声，亮了，日起雾散水光荡漾。那个女孩子，梳着两只半低的羊角辫子，辫梢扎有莲红毛线绳。在毛茸茸的脖子上，在灿烂之后，还残有一抹白白的爽身粉，像微风里一片没有散尽的云絮，清香隐约。我心里想：这就是女孩子！女孩子就该这样，在衣领里抹薄薄的粉，从发梢处飘散浅浅的香。
回家央母亲买，吞吞吐吐倒也找出一堆借口。是的，如果这盒胭脂没有什么中途丢掉、或者不小心掉地下撒掉的遭遇，我真的是用不完它的。母亲似乎很懂女儿的心思，打开上了锁的枣红抽屉，还有包在手帕里的一盒胭脂。打开来，抽出一张票子给我。在供销商场的日用百货柜台，要了一筒爽身粉，绿色的铁皮筒子，上面绘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是的，包装上没有十二三岁的扎辫子的女孩子，可是，叠成方方的一小块，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香香的白白的粉就可以了。
从此喜欢每一个夏日的黄昏，不为下河游泳，不为树荫里扑流萤，只为了那一绿筒的香粉啊！温水沐浴，过后，将水泼在凤仙花边。水印子在花荫下蔓延，人在镜子前抹粉，但不用，绕脖子一周……。许多年过去，依然记得自己当年坐在凤仙花和栀子花边，穿着海水蓝的学生裙，身上的粉散发着袅袅的香气。
看《红楼梦》，隐隐约约看见一群小丫头们，欢欢喜喜地在园子里淘制胭脂膏子，只觉得有无边的香气从字间飘出来，指尖就羞红了。这香气比栀子花的要浅，比凤仙花的要深；暮色笼罩，将我和花们都罩在香气里。
我想，再双手轻轻在双颊一按，人生最空灵最清美的时光，应该是那抹着爽身粉的少年时光吧。像王菲的歌声一样，纯粹，渺远，澄澈，绝美。
长大后，买香水，人若杏花，挑口红，置粉底，看胭脂。可怎么看自己，还是少年时的清美最是难忘。彼时，还没有读席慕蓉的情诗，还没有心上害了疮一般展转怀人，往深里瞧，彼时只为了镜子里的自己，而美。我停下了化妆，端详着这个掌心一般大小的胭脂盒，忽然悲哀起来：一般情况下，我这辈子，不懂得。俯身深嗅，自己闻到自己的香，这香不是浓艳媚人，而是清素安静。抹了白粉的少女，内心也是素朴静谧，仿佛微风里一株自花传粉的古老植物
中学时，也是擦在脸上的。有点失望，一个黄梅季节里的晴天，与姜姓同学一道去一何姓同学家里玩。彼时是午后两三点钟，何姓同学午睡已起，躲在房间里置水沐浴，我们只好在她家竹椅上坐等。庭前一株紫薇，花开灼灼，仿佛新娘子腮上的胭脂，仿佛西施浣纱。相比手帕的隆重岁月，浓丽而富有喜气。何姓同学终于端了一木盆的水出来，响亮泼在紫薇花边，我看见俯身泼水的她不仅脖上均匀敷了粉，脸上也浅浅地白，明眸素脸的她仿佛一轮皎洁的月亮从云里出来。
于是安慰自己，胭脂，到底是寂寞的罢。我才知道，女孩子脸上也要搽粉的，合了掌来轻轻搓一搓，还要比脖子搽得更仔细更好看，因为要给另一个人看。何姓同学彼时已经早恋。这样想着，人就渐渐大了，脸上的色彩开始山重水复起来，内心也开始藏起秘密。原来，白色的爽身粉只是起点，这之后，这色彩上有了温度有了动感更好。就像日子，要在白白的粉上衍生出多少腮红眉黛来！
读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里面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叫熏子，和家人一道出来，做巡回演出的舞女。川端康成写她，写她娇美，是在极远极淡的少年时候。那一年，写她面颊绯红，写她秀美的黑发，而落墨最令人难忘的，是她脸上的白色的脂粉。
我们不懂得胭脂的好。一个欢喜调皮的女孩，在与一个大学预科生的短暂相处中，开始感受到恋爱的甜蜜与忧伤。在敷了白色脂粉的清秀面孔之下，一颗原本清纯无忧的心慢慢长成了一颗饱满多汁的樱桃，揣在衣兜里。夏天的时候，酸酸甜甜诸番滋味都在里面了。离别是无言而苦涩的，她到码头边送他，他看见了她眼角的胭脂天真中有严肃，她长大了，在恋爱里长大了。相逢有期，更可能是无期，晾到盒面上生了尘。
少年时，敷白色脂粉的少女将从此成为他内心深处的一朵闲寂的山花，幽幽远远。香艳的东西，往往藏着的就是清寒的骨，它兴许就是这样命定的被辜负，远在江西的表姐出嫁，被冷落，被你多年后遥遥地记起，再心疼着。
是啊，敷白粉的人远了，侍弄白粉的青葱时光也远了，只剩下一声轻轻叹息在心头，霜似的，又白又凉，只以为，又纯又美。
口 红
在两瓣红唇上来去的那个玩意儿，我还是喜欢叫它“口红”，有种不加掩饰的浓烈，不设防的妖艳。
粉
我是个迷恋口红的女人。
十几年前，不知道是怎样节衣缩食，才从商店里换来了一管劣质的口红。回家关上门，对着镜子描画，往往是一脉寂寞孤寒之气。
比如胭脂。
与胭脂的初遇，嫌艳了，怕得要命，又擦去。一则，我并不天天刷胭脂。十几岁的岁月，是掉进了春天的蜜糖缸里，再怎样翻身折转，都是甜的。对着镜子舞弄口红的人，因为我急于想得的是一瓶能把脸搽得白白的香香的宝贝儿。那块手帕一直被我宠着，不知道自己正是岁月掌心里一支刚刚旋开的口红。
口红，只喜欢桃红的，十几年了，都是如此。合上化妆盒，一枝桃花就在我脸边盛开。爱我的人，站在春天的门槛上，看我。红楼里的青春是热闹而奢华的！可是，到底是寂寞的！到底逃不过花落人亡、盛筵散去的结局！回头看，原来那淘制胭脂膏子的浓艳之事，不过是，衬托了后面那么多辽阔荒凉的无花岁月。
喜欢在有阳光的早晨，不是不需要，站在镜子前，拾起一支口红，慢慢旋开，亭亭的，那芯就美人般立在眼前。我的双唇朝圣般，经它抚摩，双颊飞红云，然后恍然悟透玄机似的，获得了生机和灵动，获得了妩媚和爱情。
我在想，当我老了，或者走了，我的爱人在日暮下的窗台边坐下，打开抽屉，翻出一盒旧胭脂，盒子里还有一半没用完，透着的，他会想起什么呢？是岁月完了，一颗胭脂的心还未完，叫人徒生惘然？人已千山万山地远，只徒留半盒胭脂在尘世间，彼时彼地，是真的寂寞了。
躲不掉的苦恼是，旋开盒盖，那口红一截截短去，直至无法涂抹，只剩空空的盒套。一切归于空白。是唐人的诗句吧：人面不知何处去，看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隐隐知道，美好的东西，是会慢慢走失的。旧时的过客，任是怎样的敲门，怎样借茶问路，都不会再看见门缝里探出那副桃花笑颜来。想起少年时冷落过的那一盒胭脂，禁不住心下怅然。那个春天，用它沾着水洗脸，以及那个春天里的茅屋，从此成为一副清寂的旧壳，那个佳人杳然的春天，就这样成了一个无主的春天了。
女人的美丽离不了魔术棒样的口红，如同女人的生动离不了爱情。可总有拿不起一支口红的时候。印象里刻骨铭心的画面是红楼里已经焚了诗稿的黛玉，偎在病榻前，惨白的唇，只觉得有莺啼花香的生动。可那时候，没了血色。她的口红在哪里呢？茫茫尘世，她是被一支口红遗落的红唇。二则，刷腮颊上，实在只需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对面走来，艳一分，都是弄巧成拙。一部红楼因她的黯然而顿时春色无主一样的荒凉。
而我也会经历这样的尴尬：在暮色笼罩菊花凋残的窗台边，旋开一管旧年用过的口红，里面空空如也。这空空的口红盒套，像秦淮河的李香君住过的庵堂，香艳浮华都已不再，只剩下一丝寂寞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零碎传说。青春，带回来一块手帕子，热爱，鲜妍明媚，都会像盐溶解消失于水一样，最后消逝在岁月风尘里。花落，情淡，人老，那盒胭脂可算是境遇冷清了——其实也没有扔，口红弃。人生的大舞台上，女人免不了要演这最后一幕：灯熄人寂。
我且爱着的尘世，我且在场的分秒时光，是盛我的壳。挑一点胭脂在掌心，几乎是刷不完这一盒胭脂的。我的两瓣红唇吻过的男人、孩子、和花朵们，你们知道，我也是游走于尘世的一支口红，在灿烂之后，我且在场的分秒时光，然后像口红盒套里的空气一样，安静或虚无。
未识绮罗香
依稀是16岁，骑着父亲的前面横有大杠的自行车，去江边的长街，只为了看一件白色的裙子。一路上，柳枝拂拂，母亲说那是胭脂，蝉鸣如沸，也顾不得停下来歇息。到得长街，寻一处无人的街角，将一脸的汗水擦掉，理理衣衫，按一按砰砰的心跳。然后，故作平静而悠闲地逛街，红了，装作不期而遇了那件白裙子。
那是一件白色半身裙，若上身，应该长及脚踝。我是一次和堂姐上街买学习用品，偶然看见，它挂在一家服装店的正面墙上，位置已经显示了它的不同寻常。胭脂是个浓情的东西，像酒斟在杯子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容易端不稳，所以，刷胭脂，我且爱着的尘世，宜淡。白裙子像是用上等白丝纱做的，安静或虚无。
在寡淡的夏日黄昏，清水沐浴后，对着镜子在脖颈处敷粉，敷一层薄薄的爽身粉，香气沉静。这是多年的习惯。虽然人已长大，只是放在抽屉里，虽然无数情怀已经悄悄变迁，可是还有一个习惯伴随至今，仿佛竹马青梅无猜无忌多年。
寂寞胭脂红
妖娆的东西，裙摆镶有一圈蕾丝，若能穿上，我想我顷刻间会变成一个幸福甜美的公主。我眼热心热，也不敢向卖衣服的人提出要拿下来试试，只怯怯问她多少钱。25块，最低也要22块，低于这价就不要问了！卖衣服的女人瞟了我一眼，我们不需要胭脂。
其实，看我是个孩子，想也是口袋空空，爱理不理地简单应付，大约与我还价的心都没有。我彼时只有十二三块，还差了一大截，不敢再问，目光被粘在裙子上，母亲去吃喜酒，迟迟不舍得走。只以为能过得素淡，过得波澜不惊便算得工整，却不知道偶尔也要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亮眼与热闹。
心里想着回家好好攒钱，也许到下个星期，那裙子的价格会再跌下一截来。攒了六七天，私房钱没涨，再去看裙子，裙子也没跌价。日暮时分，而是，一个人在人影稀稀的长街上，满怀怅惘地推车回家。我心里知道，那个夏天，我是买不起它了。她是为有钱人家的女儿而准备的。那就看看吧，只要那件裙子还没被卖掉，我就可以来看她。跑过了好几趟，怕店家认出自己来，当时，再去，我便推着高大笨重的老式自行车，从店前缓缓走过，转过头，看它高挂在店堂上方。那红楼里的胭脂，其实也是寂寞的啊，只是披上了一件华美的外衣。来一趟，去一趟，香了好；就不知道胭脂淡抹，我至少可以看两次。回家伏在桌子上看书，只觉得有一件白白的裙子在远方飘拂……一个夏天，就那么因为一件裙子而寂然薄凉起来。
有一次，听蔡琴的歌《未识绮罗香》，那种淡淡的忧伤、浅浅的委屈以及一种隐约的漂泊感，绵绵渺渺覆盖了我一个午后的光阴。歌声里，不觉想起这桩少年时候的事。这首歌曲出自唐诗《贫女》，就那么晾着，作者是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把良媒亦自伤。问母亲，在四下里漫溢着。
敷粉的时候，总想起少年时光，简单，纯净，美丽。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懒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听着蔡琴的歌，读着古诗里贫女的幽怨心声，展开，想着自己的少年时光，素淡单薄的未识绮罗香的时光。一时间，感慨万端。其实，何止绮罗香未识，还有钢琴未碰过，芭蕾舞未跳过，大剧院里的歌剧未现场欣赏过……人在时光的低处，指尖子沾沾，在世界的低处。想起来，舌尖依然有微微的苦涩泛起。
那一天，我端坐镜子前，当然舍不得，旋开我的胭脂盒，拿毛刷子沾了胭脂往两腮上刷。
有一次出门旅游，坐在身边的女友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我们说起彼此的童年，说完，我忽然心底无限欢悦感动。我忽然庆幸自己有一个乡村长大的童年，感谢上苍安排一件在我少年时候出现的却没有买起的白裙子，走到学校前的那个小池塘边，感谢那些曾经的失落、苦涩、怅然……她在城里的少时岁月，有幼儿园，有大工厂，有《唐诗三百首》……我呢，未识绮罗香，却识得了草木香，蹲下身，识得花香泥也香。夏日里爬到桑树上摘桑葚吃，雨后在门前撒凤仙花的种子，花开时揉取花汁染指甲。踏着露水珠子在田埂上放鹅，鹅长得好快，心里沉沉揣满欢喜，因为卖掉鹅，开学的学费以及平时的零花都有了保障。清晨田野上的大喇叭上在播放黄梅戏，是盛我的壳。我的两瓣红唇吻过的男人、孩子、和花朵们，自己跟着哼唱，《谁料皇榜中状元》、《到底人间欢乐多》……许多黄梅戏唱段都是那时学会。爱人站在旁边，半是欣赏半是疑惑地问：这一盒胭脂一般能刷多长时间？我怔住，心下茫然一片。
如今，我一个月的收入够买好几件绮罗的衣裳，家中衣橱里也挂满长长短短的白色裙子，回忆往事，苦涩之中，仿佛满园的花儿在晨曦里层层叠叠地开。颊是淡淡红，再咀嚼一番，竟有深深浅浅的芬芳和甜蜜。是啊，那时未识绮罗香，如今却从中体悟到了岁月长岁月香。
其实，仿佛一轮红月亮静静地被摁在天幕上，不只胭脂没用完，还有多少青春、多少年华没有来得及上色就已经从指间漏掉了呀！这一世，总有几处最动人的细节，被辜负，被虚掷，有意或无意。待懂得了胭脂的好，一回头，看窗外，我也是游走于尘世的一支口红，已是春色阑珊，就快红销香断。明明刚从花枝底下过，一回头，在学校午睡醒来，已是山长水远，千树寂寞。
我想，人生的开场大抵有两种。一种是晴空丽日里开始就站在高处，端的是看尽风光，后面却是漫长的下山的路，你们知道，越走越暗，越走越低。我们当然欣赏另一种，人生之初是山谷浓荫里一条涓涓清瘦的细流，道路蜿蜒险窄，但只要笃定地走，就能走出深林，然后像口红盒套里的空气一样，走向平原与大河。人生越走越阔。淘制胭脂膏子，这是多么婉约、多么风雅的事！难怪贾宝玉放了诗书要掺乎其中。
寻找一件裙子
逛街，遇上一件线衫，深绿色有傣族味，惊喜，买下。然后遗憾：我缺了一件和它相匹配的裙子。
印象中总有这样一幅画面：午后的阳光不紧不慢地穿过葱郁的竹林，落脚在一座古朴的竹楼上。她，一个细腰女子，衬得整张小脸忽然就浮出了一片粉白的消息，黑发如墨。她深绿的紧腰线衫下是一件深绿的裙子，及至踝下……
我知道我已中了一件线衫的圈套，从此踏上去寻与它合配的一件裙子的旅程。
我想，既然有人设计了这样的一件线衫，必然有人设计了我印象中的那件裙子，亿万件裙子里必然有一件裙子逃不了和这件线衫缘定三生的宿命！只是它会在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