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人一顿,转言道,“可现在还不是和他们一较短长的时候,你也知道,穆家的族长不是你父亲,只是你的叔父,他也有儿子……”
穆子楚突然欺近,在穆夫人的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母亲倒是说说看,叔父和父亲,有何不同啊?”
穆夫人的脸骤然失了血色,她一把抓住了穆子楚的袍袖,手指根根颤抖,“你莫要听旁人胡言乱语……”在穆子楚讥讽的笑容中,强装的气势终于彻底散去,“你何时知道的?如何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不会任由旁人捏着我的把柄,不管他们是不是王子,是不是王!”穆子楚和穆夫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他话语中的狠厉带着一股股热流,冲击着穆夫人本就不安分的心。
“他们竟然敢!”穆夫人很快恢复了惯常的气势。
穆子楚又站直了身体,轻轻拂掉衣袍上穆夫人的手,“他们暂时还不敢,只是想想而已,而我一定要打得他们不敢!”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穆夫人满含欣慰。
穆子楚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心中有说不出的厌恶,对她的称赞恍若未闻,“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
穆夫人站起身来,紧走几步,跟在穆子楚的身后,哀哀地说,“子楚,你父亲身子一直不好,楚家逼得紧,我不能没有儿子……”
穆子楚蓦然转身,声音又变得极低,“所以,你就杀了他?还真是个好借口!”
“我……”穆夫人不知当年她做下的事,穆子楚到底知道了多少,只得把“没有”二字,生生咽下,变成了饮泣,“你怪我?”
虽然人到中年,可那身姿依旧楚楚动人,让人不忍恨她,看着那张脸,穆子楚还有种望进了铜镜中的错觉——他们母子实在太像了!
她,是个迷人的女子,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不敢!”穆子楚恨恨地吐出两字后,再不停留,大踏步离去。
不是不怪,而是不能,不是不敢,而是不忍,所以只能任那团胸中的火在暗处焚烧自己,日日、月月、年年,用无人能懂的纨绔笑容,把一切苦涩深藏,那种用耻辱换来的权势和财富,越痛苦越让人忍不住挥霍,直到有一天意识到,这一切,原来都是要还的!
原本晴朗的天空阴沉了下来,片片雪花纷纷而落,就像急于掩盖什么一样,或许它们也觉得,再多的华丽也盖不住那些龌龊吧,可他却注定要生于斯长于斯,守护这龌龊!
穆子楚嘴角含笑,目光阴冷,他不过是诈上一诈而已,没想到收获颇丰。
“还有其他的儿子吗?我总有法子让你明白,像我这样的儿子,你只有一个!”穆子楚的脚步越发坚定,在心里暗暗地对那个名为叔父,实为亲生父亲的人说。
箫演的王子府中,几个人团团围坐,他们正中桌案上放的,赫然就是今日的那局弈棋。
“与其说它是‘十方残阵’,不如说它是‘十方变阵’。”
“变阵?变在哪里?明明就是残阵。”
几个幕僚边推演边争论,忙得满头是汗,日头渐渐偏西,终于有个幕僚惊呼了起来,“诸位可听说过‘十方绝杀阵’?”
随着幕僚声音低沉时断时续的讲解,箫维的身体一寸寸在椅子中沉落,如同被寒霜打过的温室花朵,而箫演的身体则一寸寸拔高,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剑。
“两位王子,大王又呕血了……”仆从匆匆来报,箫氏兄弟急忙丢下还在探讨的幕僚们,脚步匆匆地去王宫之中探望。
出了王宫时已是夜幕四合,只有飘散的雪花让人感到一种另类的热闹,回望高大宫墙内的那片金壁辉煌,箫演觉得血液都热了起来,他轻声地说,“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一个穆子楚救不了穆家和楚家,只有箫氏才是天佑的王!”
一旁的箫维吞了口口水,“可我没想到,他那么厉害。”很显然,他还没从今日年考带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箫演又成了宽厚的兄长,轻轻拍着箫维的后背,安慰着,“不怕,我们也可以找帮手。”不知为何,箫演说这话时,眼前浮现出一个沉稳的身影。
唐文清站在角落处不显山不露水,那么精彩激烈的弈棋中他只说过四个字,“未必”,“岂止”,经过今日下午幕僚们的讲解后,箫演才发现这寥寥的几个字再加上说出的时机,简直是字字珠玑。
和穆子楚不和吗?箫演想着箫维对他说的话,那可真是天助我也!
在一日紧似一日的寒风中,这一年终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再次走到了尽头,夜家的年夜饭丰盛热闹,只是,在餐桌上,他们每每提到一个人时,就会神色黯然,如同一只撕开了繁华的手,露出里面由惦念绘成的巨大伤口,令人痛不可挡。
新的一年对穆子楚来说,似乎没什么变化,他依旧嚣张招摇,对夜家以秘法烹制的山间野味,流连忘返,每每打马过来大快朵颐,还时不时地找借口,赖皮赖脸地住上几日。
对唐文清的这位同窗,夜家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常常惊叹,这样的世家公子,竟然对他们这种平民小户没有一点架子,实属难能可贵!
随着眼界的开阔,夜家人现在已经很能摆明自己的位置了,他们不过是殷实的平民百姓罢了,和真正的富贵比起来,实在是有天大的差距。
只有唐文清明白,穆子楚那不动声色的背后,是和他一样痛苦的等待,这让唐文清既有相知相惜的知音之感,又怀着酸溜溜的醋意,如防贼般,对穆子楚总是没有好脸色。
正月的最后一天,穆子楚照例用明日书院开课的借口,留宿在了夜家,月凉如水,两个人难得的没吵嘴,而是一同看着天边的那弯新月,默默地想着那女孩儿。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日思夜想的那个小小身影,正孤立于北狄境内的一处悬崖峭壁之上,日以继夜地望着脚下惊涛拍岸的海水,努力控制着一跃而入的冲动,直到她的身后传来一声通禀,“主上,天佑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