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清反复回想了多次,发现这所有的改变都是从全家人买了宅院后,改名落籍的那一日开始的,此时,便不由轻声问道,“心儿,你这名字倒是何意?”
在唐文清的问话中,问心霍然转身,脸色竟是她许久未见的冷厉,“你知道些什么?”
在这样的注视和防备下,唐文清并不惊慌,只是带了满脸的怆然,“我知道自打你换了这名字后,便有了心事,你时时准备离开,不知何时回来,心儿,你这样一走了之,让我们怎么办?我绝不可能让你独自离开!”他步步上前,如倾诉似质问,最后到底抓住了问心的手臂,“为什么?”
问心苦笑,是啊,为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唐文清又怎么可能知道?只是,她的心无处安置,带着丝丝满是痛楚的渴望:哪怕能再多看那荒草凄凄的坟头一眼也好啊!
甩了唐文清的手,问心轻声吟道,“不语含泪夜问心,无愧家国未负卿。”
她以为她能放下,带着近一年来和夜家建立的感情,就这么苟活下去。
她骗自己,想看地图也罢,了解世情也好,不过是思念故国,毕竟,那是她一手打下的江山,她总要回去看看,那些她拼却一生留下的痕迹:庙堂是否依旧,故人还余几何,她那曾经不经事的女儿,过得可还安然,有没有丢了她留下的万里江山?
可当看到“夜”这个姓氏后,她张口而出的,竟然是这个如同魔咒般的名字:夜问心。她才知道,其实她从不曾放下,绝不会忘记,她的寻找注定无法停止。
夜问心,夜夜问心,问过自心问彼心,问这天地间可有那个一直追寻的回应:林郎,你为何负我?二十余载的恩宠关爱,怎会化作那杯夺命的鸩酒?!
这是两句唐文清从未听到过的诗句,此后,他曾书破万卷地去寻找,也不曾找到。可这不并妨碍,它其中的每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地镌刻于他的心头,不思量,自难忘,而且,随着他年龄渐长,阅历渐深,每次咀嚼都会让他有不同的体悟,尽管,这诗他只听过这一遍。
“当啷”一声轻响,内室的门关上了,唐文清徒劳的伸出手,握住的只有一片虚空,在这一刻,他非常希望,他们依旧住在那个简陋的小院子里,他和问心可同处一室,夜夜相伴。
夜夜问心吗?唐文清的脸上浮现出悲凉的笑容,心儿,你可知,我的这颗心,无需问,便夜夜都装满了你?
翌日,夜家人进城时,问心不肯去,唐文清想也不想便说,“那我也留下。”
问心扫了唐文清一眼,“他们没见识不会选人,做事莽撞,佑都非别处可比,生了事难以善了。”声音清朗,并不避讳夜家诸人。
夜家人面容安然,这样的评价,问心不说他们也心知肚明,几个月来唐文清的表现更是说明一切,唐文清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听出了问心话中淡淡的责怪之意:他辜负了问心对他的信任,忘记了帮问心守护夜家的责任。
问心不再说了,拿出了一张书单,“带这些书回来。”
这个新年夜家过得极为富足,只是没了邻里乡亲少了几分热闹,不过想到日子久了就会好起来,大家便不再觉得遗憾,只有唐文清魂不守舍。
到了正月下旬,唐文清顺利地通过了天玄书院可谓严苛的考试,让夜家门前喧嚣了起来,连带着门楣都高贵了许多,开始真正融入京城的生活中,可唐文清的脸上几乎不见笑容。
又过几日,当问心将一小箱金子摆到唐文清面前时,连日忧心的唐文清如得了最后的判决,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明白,什么都无法阻挡问心离去的脚步。
“这些该交给婶娘的。”唐文清第一句话,并没问为何不让他同行,只是脸上有种心死般的哀戚。
问心说,“他们能承担的家用也就这么多了。”
买庄子和山头用了五万两银子,加上修葺、新建和日常花用又用了近万两,估计到秋收时,再有五千两也够用了,问心是给了夜杨氏八千两的,此外,夜家在饶城变卖粮食和家产后,带过来的银子也有几百两。
想起这段日子,骤富的夜家人已有了纨绔之气,唐文清便理解了问心的说法儿,只是,他依然不觉得这财富该归他保管,“我也无用。”
问心静静地看着他,“天玄书院不过尔尔,聊胜于无吧,你既想去,就看看他们多久才能教会你怎么花这些金子,但愿等我回来时,你已能看出这宅子的妙处,并用得好吧!”
唐文清的眼睛“忽”地一下亮了,不为别的,只为,问心口中的那四个字“等我回来”,一时间竟然热泪盈眶。
见唐文清如此,问心长叹一声,她到底还是不忍就这么将他们彻底抛下,随口间便做了承诺。
又是二月,花虽未开,雪已融化,夜家的生活也步入正轨,只要他们不违背问心的几条吩咐,想来是无大碍的,而问心也在来到夜家一年后,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用一箱金子和一句“夜家离不了你主事”,问心留下了执意跟随的唐文清,却无法说服要求长见识的夜家兄弟三人。这样异乎寻常的强烈坚持,虽是出于他们的本心,背后也脱不了唐文清的干系。
对此,问心生不起气来,想了想后,便答应了,这让全家人的离情别绪淡去了很多。
紧紧攥着马缰绳,唐文清殷殷问道,“何时回来?”
问心压下心中的酸楚,淡然回答,“说不好。”
“定会回来?”唐文清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可他还是忍不住。
问心并没有不悦,只是沉吟了一下,轻轻点头。
青白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松开了缰绳,速度慢得几乎看不出来,可到底还是有缰绳脱手的那一刻。
“我等你——”唐文清跟在车后大喊,声音哽噎,模糊的泪眼中那辆载着问心的马车渐渐消失,他的脸上只余一片彻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