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没读过多少书,干得又是以色事人的活儿,想让她明白什么大义风云,简直是对牛弹琴。她仅有的一点小聪明,都用在了踩高捧低,争风吃醋上头。赵王与她一脉相承,读书习武都是平平,性格却实在自私寡情。入学的时候,他做错事,将责任推卸给伴读,本来就要受罚的伴读,量刑至少翻番;开了府,领职办差,捅了篓子,将责任推卸给手下,几年过去,身边的人几乎被圣人发作得换了个干净。
大夏皇室以关陇勋贵的利益为重,再说了,沈昭容的出身,也实在有些不够看。按道理说,赵王莫说行老四,就算他行老大,也没可能继承皇位,圣人绝不会允,故秦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但今日听矫健少年这么一哭诉,裴熙这么一分析,再回忆起那个志大才疏的四弟,秦恪不得不承认,这事,还真有可能是赵王做的。
英武俊逸的二皇子梁王被赐死,仁厚君子三皇子齐王病逝,太子地位不稳,若是皇长子再死去,根据嫡长子继承制,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可不就轮到行四的赵王来坐了么?
沈家骄纵跋扈至此,家丁明火执仗地闯入人家家里,害得陈、周两家家破人亡。纵然豫章郡算不得江南世家的势力范围内,却距离颇近,若歹人是赵王派来的,也不算牵强。
裴熙见秦恪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便出言道:“熙倒觉得,此事颇为可疑。”
“哦?怎么说?”
“裴使君肯定是觉得,事情太巧了。”秦琬脆生生地说。
秦恪斥责地看了女儿一眼,教训道:“裹儿,不可无礼!”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训诫了女儿,实际上从眼神到话语,当真没什么威慑力。
秦琬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看着裴熙,裴熙的神色亦十分柔和,破天荒温和起来:“小娘的想法,也是熙的想法,此事发生得实在太巧,若非有人故意布置,那便真是上天恩赐,让大郎君撞破沈家的无法无天。但……”话才说一半,他破天荒地迟疑起来,没往下说去。
事关自身安危,秦恪心中焦急,连忙追问:“但什么?”
“但我希望,此事真乃巧合,而非有人蓄意布置。”
秦恪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无所谓地说:“蓄意布置又如何?我不与孙道长结交,不入他的局,他能奈我何?”
察觉到秦恪的不以为意,裴熙心中冷哼一声,见秦琬若有所思,这位少年英才忍下心中不快,解释道:“江南沈家美妾如云,美婢如雨,生活极尽奢侈,从来就不缺女人。究竟是怎样倾城的美色,才能让沈家子弟丧心病狂到一见就要纳为妾,被拒绝就冲上门折辱的程度?”
“旭之,你……”未免也太多疑了一点吧?
秦恪给裴熙留面子,没明着说出来,只是很含蓄地点了一句:“蓬门多姝色,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家境富足。”这种家庭里出来的女孩子,教养肯定是有的,言行举止也未必很差,只要容色出众一点,被人倾心再正常不过。
裴熙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蓝氏受宠之后,太常寺隔三差五就有新人进门,若非圣人无嫡亲的兄弟姐妹,几位老王爷又已故去,怕是王府和公主府的门槛都会被踏破。饶是如此,当利公主府亦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此言一出,秦恪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当利公主即大公主,乃是圣人的长女,齐王的胞姐,已故的贤妃之女,年纪仅仅比代王小一岁。
对于自己的长女,圣人宠爱至极,非但将她的封邑放在了产盐的当利,还让她做了唯一一个食邑八千户的公主。
大夏律令虽规定,亲王和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以及太子的嫡女,即郡主皆是正一品,食邑万户,但这只是上限而非底线。也就是说,能低不能高。
当利公主只是圣人长女,并非嫡女,总不好弄个万户,越过嫡出的公主去——哪怕圣人并无嫡女。何况她的封地十分肥沃,八千户的数字亦十分惊人,要知道,代王这个皇长子,也只受了六千户的食邑,备受宠爱的梁王和齐王亦是六千户,只不过封地好上很多罢了。
圣人的七位公主中,当利公主的生母身份最高,自身也最受宠爱,加之贤妃逝去多年,后宫妃嫔已与当利公主无关。由当利公主推荐美人给圣人,自不是妃嫔邀宠媚上的手段,而是做女儿的心疼父亲,多找几个知冷疼热的美人服侍,非但不会被御史所抨击,反倒是一桩美谈。裴熙先是提蓝氏,又提当利公主,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
见秦恪留了心,裴熙微微一笑,继续道:“沈家无根基也无底蕴,虽强盛了几代,却因沈昭容和赵王,才能打入江南世家的圈子。对于此等天赐良机,沈家自然是当仁不让。若是蓬门没有美貌女子,绝色佳人出自良家,凭沈家如今的权势,花一点手段,也是能达成心愿的。既是如此,面对一个绝色的,让人见了就能生出占有欲的美貌女子,这位肯定得到长辈嘱咐过的嫡系子弟,为何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
“沈家嫡系?”
“自然!”
想做纨绔,那也是要有本钱的,若犯了事没人兜着,动辄去大狱走一趟,还有什么脸配称自己是纨绔子弟?陈、周二家可不是什么蓬门荜户,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却掩盖得无声无息。如果这事不是沈家嫡系,甚至就是赵王的亲表弟做得,裴熙就把自己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光是想想这一连串的“可能”,秦恪就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起,直直窜到自己的心里,竟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连连道:“赶走,将孙道长赶走!”哪怕真是巧合,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秦恪就不愿一条毒蛇留在自己的身边。
秦琬见状,用力握紧秦恪的右手,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裴熙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若此事真有人蓄意安排,大郎君还不如顺了对方的意,与孙道长热络些。”
见秦恪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裴熙有些郁闷,却还是解释了一遍:“若一切皆是巧合,那这位孙道长,大事上虽然有些冲动,却不失侠骨仁心,可以结交;若此事乃旁人蓄意布置,定然在一两年前就布下此局,可见其心思之深。”
“这样的人必定十分谨慎,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一计,不知阴招从何处来,反倒不好对付。更何况,心思深沉的人,泰半多疑,应当不会让手下,尤其是任务的执行者知晓全部任务内容,尤其在这种需要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刻,唯恐此人反水或被发现,将一切机密都暴露了去。”
听见裴熙的解说,秦恪也慢慢冷静下来,纵浑身不自在,却也不得不承认,裴熙说得极有道理。
“不仅如此,结交这位孙道长,还有两个好处。”
“好处?”
裴熙点点头,眉宇间溢满骄傲之色:“其一,孙道长会几手医术,此地缺医少药,大夫师徒相传,从来无人质疑,养出一副骄横脾气。有孙道长在身边,同样开个药方比对,不至于落得庸医误人那一步。其二,圣人素来不好佛道之事,对神仙方术嗤之以鼻,若知晓大郎君对道教产生兴趣,势必对大郎君生出嫌隙。”
秦琬“啊”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落到这一步,裴熙竟还要阿耶招阿翁的讨厌。难道不应该是反着来,努力得阿翁的喜欢,才能离开这里,回到京城去么?
她尚未明白这其中的关窍,秦恪却已懂了。
他之所以被刺杀,被算计,被流放,无非就是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一份皇位优先继承权在作怪。哪怕他从没想过,丝毫不敢争那张椅子,说尽了,也做尽了,都没人会听,更没人会信。既然如此,还不如做出一副笃信道教,沉迷神仙方术,为追求长生胡天胡地,压根不理世事的样子,用以自污。
圣人不喜道教,见他如此做派,纵有一两分对他多年落难的怜悯之心,也会被不悦压过,不怎么重视和提携他;文臣素来瞧不上迷恋神仙方术的做派,想必会对他冷心,省得如前朝一般,弄个道教皇帝,搞得朝堂乌烟瘴气;他的王妃虽出身武将世家,却人才凋零,人脉所剩无几,他不蓄意拉拢的话,压根没武将会靠上来。至于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诸位兄弟,最多疑的那位,已经通过孙道长的眼睛和嘴巴,了解到他真的一心向道,打消大半戒心……只要过个一两年,他称自己误服金丹,有个什么癫症啊,又或是流放得太久,患上足痹之类。虽不至于顺利抽身,总能保住自己的安全吧?
想明白结交孙道长带来的好处后,秦恪激动地望着裴熙,近乎感激涕零:“旭之……当真是子房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