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早对你说过，傅红颜不会是那个陪你白首到老的人。”依旧平淡声音传入苏瑜耳中，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心头顷刻之间感到一片荒芜，腰间坚硬冰凉的石头似乎硌着了骨头，尖锐的痛。他感到心头一直浮着的那块石头终于一点点沉了下去，一路走来那紧张忐忑的心情也随着那块石头沉入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满心满眼一片空明。
桃桃却仿佛早已知道，神情平静，默默的踏前一步，握住他原本温暖此刻却冰冷如死的手指。从桃桃的手心传递来的丝丝暖意像黑夜中划过星空的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世界，苏瑜身子微微一僵空洞眼神慢慢被重新点燃。
深吸一口气，他回握了下桃桃的手，这是令她安心的一个小动作。然后，苏瑜撑着背后的石块慢慢站直了身体，没有铃音想象中的颓唐，他甚至偏过头去对着桃桃笑了一下，语气随意的问道，“阿桃，师父真的说过，我不会输吗？”
五年的朝夕相处所培养出的默契让桃桃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不是不会输，是一定会赢。”
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回答，苏瑜转向铃音，平凡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其实，这样的结果我早有心理准备，时间真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它一个恶作剧，就让昨天就变成了曾经。不过……我还是想去完成这场约战。”
铃音眼中波光轻轻一荡，“为什么？”
苏瑜悠悠抬头，满天星辰熠熠生辉，那么美为何他一直不曾注意？唇角轻轻一弯，他缓缓道，“为了这场决斗，我弃文从武，这五年为了练武所吃的苦您也许不能体会。就这样回去，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来赴约更显得错在我，是我没遵守承诺。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要遵守约定去赴约，并不是想挽回些什么，那不现实。事到如今，苏某所求的不过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求一个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的解决。”
风声划过树林，婆娑声中，苏瑜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又似乎那只是他的幻觉。铃音将手中的灯笼递过去，没有再说话。
第一次，她没有先离开，而是目送那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远上，直到山间的雾气又渐渐弥漫开来，掩去了他们的身影。她慢慢摊开右手，那枚翠色的玉玲铛在她手心里轻轻跳动了一下，发出格外悦耳的声音。纤细的手指复又握起，那不寻常的铃铛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却还是不依不挠的响着。
铃音抬起手，将那铃铛贴在脸颊上，呓语般道，“容校，这条路是他们选的，和我无关，对不对？”铃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轻轻响了两声。铃音低低的笑了一声，没了灯笼她也不以为意，脚下如履平地，眨眼间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便没入这满山的密林中。
苏瑜一手打着灯笼，一手牵着桃桃，慢慢的拾阶而上。“阿桃，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红颜已经嫁人这件事了？”背对着桃桃，他低声问，平淡无奇的声音轻轻擦过她的耳畔，石阶两侧风声婆娑，令人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桃桃蓦地一僵，像被蜂蜇了般倏然抽回自己的手，动作之快之大差点令她摔下陡峭的石阶。
苏瑜轻轻笑了一声，“你果然是知道的。”
“我……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师父也不让我告诉你。”桃桃松开咬得发白的下唇，低垂着脑袋，声音细细小小，说完，小心翼翼的抬起一只眼睛去瞅苏瑜。
苏瑜站在两级石阶之上居高临下的平静望着她，深邃眼眸中映着灯笼的微弱火光，这样的眸光半点不伤人，眼角那似有似无的笑纹令他看起来温润却又寂寥。
心脏好似被一只手勒住，一种叫“难过”的情绪在胸中肆意弥漫，瞬间便堵住了喉咙，她难过得好想哭出来。慌张的抬高下巴，拼命想要阻止眼泪流出，可眼圈还是不争气的红了。
其实苏瑜只是不喜欢这种谁都知道，唯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一样的感觉，并没有生气更没想要责怪谁。却没有想到自己这随口一问会惹得这小丫头反应这么强烈，很是无奈的长叹一声，“所以，你就在担心这个？真是个笨蛋。”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公子，都是我不好。”桃桃慌张无措的不停道歉，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
“笨蛋阿桃，总是担心着担心那的，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你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脸色这么差，人家看了还以为我虐待你呢。”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苏瑜微低下头，笑容如槐花般清淡温和。
桃桃一怔，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他也是这么对她微微一笑，温润如玉，连带着那平凡的容貌也生动起来。在脑子反应过来前，已脱口而出，“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妹妹该有多好。”
“什么真的假的，在我心里，你和初初是一样的，都是我妹子。”
“不一样的，等再过几年，我们总免不了要成家，到那时就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亲近了。”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苏瑜不禁觉得好笑，这个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也学会多愁善感了。笑了笑，苏瑜故意逗她道，“哦？阿桃想要嫁人了？”桃桃一愣，刚要辩解，他又继续道，“阿桃想要嫁给什么样的？大哥帮你去物色物色。”
很认真的盯着苏瑜的脸看了好一会，桃桃终于确定苏瑜是真的没有生她的气。到底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意识到这点后，她心中十分高兴，明明眼圈还红通通的，眼里却又浮起了笑意，很认真的想了想她说，“嗯，要嫁就嫁就像公子这样的，聪明博学、文武双全还温柔没架子，最重要的对我特别好。”
“那干脆嫁给我了，反正现在我的未婚妻和人跑了，阿桃你考虑考虑。”听她这么认真的数自己的优点，苏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刚刚经历了被背叛的沉重打击，心里却并没有那么难过，甚至他觉得心情不错，真的可以不用假装不用勉强便能笑得出来。
他这么说，当然只是开个玩笑，却见桃桃居然真的很配合的凝眉沉思，半晌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我还是比较希望你是我哥哥，做兄妹比较好。”
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苏瑜很好奇的问道，“夫君没有哥哥好吗？”
桃桃回得干脆利落，“当然没有，你看那戏文里，从来只见抛妻休妻的负心汉，何曾见过抛弃妹妹的哥哥？”
这话乍一听有些奇怪，细想起来，似乎也挺有道理的。爱情，友情，亲情，最靠不住的应该就是爱情了吧，而亲情则是最后的港湾。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只觉心下有些凄凉，他居然为了这最不可靠的爱情，放弃了所有。这么寒冷的夜里，他不能躺在家中温暖的被褥里，却在这荒山野岭上吹冷风。可惜在凄凉也怪不了别人，因为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等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我们就去找你凌书哥哥吧，看看能不能利用官府的力量帮你找到你失散的妹妹。”闭了闭眼，他重新牵起桃桃，继续向上走，“然后，我们回长安去接初初，再然后……你想回无名谷也好，就留在这里也好，我们几个要买一座大点的院落，以后不管是你嫁人还是我娶妻，我们大家都住在一起，好不好？”
苏瑜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路上一点点回荡开去，显得格外温馨。桃桃跟在他身后慢慢的走，安静的听，不时的应两声，漫长又崎岖的夜路也好像没有那么惹人讨厌了。
走到山顶的时候，天空刚露出点肚皮白，太阳还没有升起。苏瑜也不急着去敲巫仙教的大门，领着桃桃找了块面向东的大石，随意的坐下，一起看着那火红的太阳一点点从云层中爬上来。
“又是新的一天了啊……”看着远方那片美丽炫目的朝霞，苏瑜平静的微笑，若说昨晚心里还有些介怀，那现在便是彻底的放下了。只要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只要太阳每天都升起，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深深的呼吸这山林间最清醒的空气，苏瑜整整衣衫站起来，给略略显得有些紧张的桃桃一个安心的眼神。拉着她走向巫仙教那两扇厚重紧闭的大门。
叩了叩门上的铜环，不多时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一名小童从门缝中警惕的打量他们一眼，毕竟巫仙教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来的，而这扇门也基本很少会打开。如今又正值十年一度的大典前夕，挑在这时候来的人，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闹不好就是来踢场子的。在这样的想法下，态度自然就不太友善。
苏瑜却对他这甚为恶劣的态度不以为忤，基本上对这种路人甲一样的角色他都会自动忽略，所以他还是很有风度的道，“麻烦这位小哥给你们季教主通报一声，就说苏瑜来赴和他的五年之约了。”
眼高于顶的小童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扔下句，“你等着。”便砰的一声重新阖上了大门。
第一次看到苏瑜吃瘪，桃桃很不客气的对他扮了个鬼脸，笑得很开心。苏瑜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桃桃这个年纪就该是这副单纯的模样，这些年跟在他身边真是委屈她了。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这一等还真是等了好一会儿，不过苏瑜气定神闲，终于在桃桃不耐烦地打算再次敲门时，两扇厚重的大门伴着长久不开的“吱呀”声，缓缓向两边滑开。桃桃举着手和门内的男子打了个照面，立刻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连蹦带跳的窜到苏瑜身后。
苏瑜对桃桃这样的举动并未在意，只当她胆子小。丢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苏瑜转头对着门内的男子微一颔首，笑意盎然，“季教主，五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