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忠拜道:“天焦军或从朝宗战后看出,我军另有动向,故而遣其精锐骑兵前来。霍廷以马战成名,恒帝亦有弃卒用马之念,故训练骑师,已算得上略有所成。朝宗此来长陵,数千里地,而我军自占下阙以来已有数十日,这样看来,他们的脚程还算快的!”
杨烈心下稍放,暗道卫召若发大军而来,没有几月决不能至。沉吟道:“我军疾出朝宗,连卫召也挥军应援,怎么那个伏氏吕澍却不中计?本王深觉此人是个对手,卫召遣军回援,恐怕也是此人的主意。”
曾忠道:“吕澍此时方在奎城,小臣已探明伏氏主帅名叫蒋毅,官拜虎贲中郎将。”
杨烈焦燥地道:“本王于长丰设下重伏,伏军却不知虚实动向,且深匿行藏,莫非他们别有计策?”
曾忠思索着答道:“伏军从下阙撤军,便是示弱之举,哪里再敢与大王正面决战?必潜行待机。故小臣前次冒死劝谏大王直插敌腹,拿下固林,则可以之为中心,攻克各郡。如今良机稍纵即逝,也只能另寻别策了!”
将佐庞清冷哼一声,插言道:“曾大人抱憾此事,想必以为大王之令有误了?”
曾忠心头暗恨,不露声色地道:“庞大人计略所长,献策大王围城,以击敌援,待事不成后又出计屠城,真是了得啊!”
此话正戳在庞清痛处。围城待敌,原是他的设想,结果徒劳无功。入城后,他又想出残酷杀降的卑劣主意,原也是冀望敌人能主动露头,方好“一战成功”。结果民心浮动,军纪沦丧,得不偿失。
军曹左史巴特鲁见势不妙,出言道:“大王乃高贵之身,杀一二降卒何足挂齿?军师不同意大王的决定,难道是想背畔不成?”
熊王适才闻听此言,也颇感不悦,其帐中还有几个姿色姣丽的长丰女子等待宠幸,曾忠之言,实在是逆耳得很。冷冷地道:“军师不会寻此下策罢?”
曾忠出了一头冷汗,忙跪倒求饶,极尽剖表忠心之能事。庞清暗暗得意,道:“大王威名之盛,以致伏氏草狗不敢来援,目前虽有天焦越骑校尉援军到达,可也是狼狈不堪,难敌我熊子大军!我三十万之众,就是辗将上去,也必可将长陵城辗成粉齑!”
杨烈缓缓点头,稍露微笑。巴特鲁再谏道:“我军强大,宜尽早服定黔肃,以全力对付卫召。以臣愚见,大王可分兵往取固林,此来则各郡道路打通,粮秣用度无缺,胜利也就在即了!”
杨烈默然半晌,道:“狡敌深藏,不知于我军有何损益,然而,切切不可对之大意啊。本王命翼蛇、猛象二军先行东征,其余各部仍攻取长陵,斩杀霍廷以立首功!”
巴特鲁、庞清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王明鉴!”
北原郡朝宗城。
七月丁未。
熊军数次遣使叫阵,已使蓄势而待的天焦军怒不可遏,后将军徐叔,更是屡屡赴主帐请战,恳辞流涕,情绪激奋。
自恒帝收到肃州西部最新的战况之后,天焦军一反守势,主动出击,欲与熊子正式会战。此亦恰中熊帅下怀,故而在联军备马整戈之时,便迫不及待地大肆挑衅。
熊国将兵大督杨炯,乃熊威王杨烈兄弟,数度南侵作战,战功赫赫,此次奉令率“熊六兽”军进攻朝宗,故布疑阵,以诱天焦总军北原,而对西面肃州疏于防备。从其战略意图上看,的确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此时除攻坚消耗的兵员之外,杨炯手中共握有犬、兔、龟、鼠四军整编十一万五千人,加上狸、蝎军剩余的二万,共十三万余。
然天焦军此际仍保持数量上的优势,除却对敌消耗与西援之兵外,朝宗尚屯有大军二十四万,与土益、立子合兵二十八万人,足足熊军二倍余。
恒帝决心与熊军进行大战,还有另一目的。他认为只要消灭这股弱势之军,天焦趁势进兵,便可直逼熊国腹地,甚者可西出曹境,断肃州之敌粮道、归路,那时再行逆击,必可全胜。
此时的熊军诸军团,俱已作好了战斗的准备。偶尔有一两员将领前来杨炯帐前询问,也不过何时开战之言,熊军上下,似对与倍于己方的对手较量毫不为意。
杨炯营中,军曹右史杨相、杨斌却对如此用兵颇有异议,两人结伴闯入帐下,冒死陈谏。
杨相道:“大督,贼势浩大,兵力二十余万,恐怕我军无法对抗!臣斗敢请王上收回将命,且坚壁安营,以守对敌!”
杨斌亦跪倒叩首,两人怀中早已揣好锋利的匕首,只待将军发怒,便立即先行自刭。
杨炯治军严苛,向来称冠熊子。威王杨烈叔父,曾于军中戏言大将,剑伤勇士,便被杨炯命令亲兵擒拿斩首,在营中宣示。此后熊国诸族皆以之威服,兢兢战战,不敢稍懈。
两人自然察觉到将军威严的目光在自己头上扫过,就算心存死志之下,仍不禁颤抖。
杨炯突地长声大笑,道:“起来!草原上的枭雄,不会打无把握之仗!”
两人见将军不加责怪,又惊又喜。杨相抬起头来,却更加强硬地谏道:“臣禀告御弟大督,天焦老贼除京四、龙骧将军营留屯朝宗外,主力尽出,并以土益军居东,立子军居西,似有一举击溃我军之意!会战之事,臣恳请大督三思!”
杨炯摇摇头道:“兵贵精不贵多。当年我祖以骑兵数千克敌十万,终吞渊国,定立基业,而今某所率已数倍于往矣!我军骑战称霸天下,而天焦方知我侵攻肃州,举国震荡,士气沮落,虽空有大兵,能奈吾何!”
杨斌接口道:“虽如此,卫召老贼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出兵死战,那时敌我兵力相差悬殊,胜败实难逆料。”
杨相见将军沉吟,不及起身,跪行几步焦急地道:“大督此次率兵南下,乃是为大王拖住天焦兵马,困扼朝宗之敌。如今肃州事急,卫召必调兵往救,那时大督复挟虎勇,攻破朝宗,乃百世之功也!”
杨炯默然半晌,却挥挥手道:“天焦军阵脚已乱,良机岂容稍纵?我意已决,汝等不必再谏!”
杨相、杨斌无奈地对望一眼,再不敢强辩,只得怏怏叩首告退。
杨炯在帐中来回踱步,稍觉烦闷,心想:这等烦琐之人,偏是王兄命我尊之,还不如与众位将军一起,把酒竟日,快娱欢腾!心中忽地一动,命人在帐下摆席设宴。
稍顷,接受将令的各军正、副统领纷纷到达。帐外早燃起篝火,两名赤膊壮汉正自在火架上炙烤一头小牛。桔红色的火苗轻轻窜起,柴枝噼啪爆响,半熟的肉香飘得老远,令人食指大动。
犬军统领赛竦乃是熊威王父亲的好友,一跨进帐,便声若洪钟地大笑起来,“大督召我等前来,又赐有美酒佳肴,真是再好不过了!”
杨炯安坐上首,微微笑道:“大人请稍坐,小子还有几句话说,待说完之后,众位英雄豪饮千坛,便也都算我的!”
赛竦大喜,拍拍手长跪入席,不再言语。众人坐定,杨炯环视帐中,道:“亚休斯副统领怎么没来?”
蝎军统领肯巴尔固起身回禀:“御弟大督,我的左右手在攻城中摔伤了腿骨,恐怕二十日内都不能行出辕门了。”
杨炯奋然起立,众统领也慌忙跳将起来。杨炯一手举爵,满脸豪迈地道:“蝎军、狸军在朝宗殊死作战,可嘉可敬!亚副统领虽然被伤,但却是国之豪杰也!让我等向他们敬酒!”
众人皆面显昂扬之色,轰然应诺,将爵中之酒大口饮完。杨炯复令侍卫斟满,笑道:“诸君,如今两军交阵,大战在际,我等更须努力立功,莫待大王攻占了邱都,我们还未挥戈南下呀!来,饮干!”
帐中欢声雷动,不断有酒液从爵口溢出,泼洒在虎纹毡上。
啜饮之声渐毕,杨炯这才哈哈大笑,“卫召那老儿决计一战,已遣使送达战书在此!诸位将军,不知哪位愿作先锋?”
犬军副统领、赛竦之子哥芭闻言,方待起身,只见西首立起一人,不由得刹住了架势,暗自懊恼地摇了摇头。
那立起之人,乃兔军副统领、勇士安霍迪卡斯。此人自受聘威王主婿以来,比武战胜诸族十二路英豪,夺得勇士头衔,乃已故兔军统领英药最小的儿子,以非凡的格斗技巧著称。
熊子国中,英雄称号分为三等:勇士、伏龙、鹰骑。
勇士者,乃诸族中比武获胜者冠之,由大王赐封武冠、靴挂,优者可入赤军任职;伏龙者,勇士中立有战功且封邑在千顷以上者冠之,由大王赠伏龙大剑,优者可掌诸族军事;鹰骑者最高,以伏龙中比武常胜者,立有著功,且在各族族议中获多数通过者冠之,熊国建立以来,获此称号者不及十人。
安霍迪卡斯因受熊王信任,其族愈发强盛,熊都竞州以北数万顷草地皆可与王族共享。如今在位的兔军统领萨兰德,年逾六十,老谋深算,被誉为“熊国第二智者”。
有熊国第一智者之称的,却是当初献计南下灭齐的庞清。曾忠因不属于熊人,故不为列。
安霍迪卡斯拍胸叫道:“大督!我愿为先锋,击败天焦皇帝亲军!请下令吧!”说话间,两只银光闪闪的耳环随着身体节奏,剧烈地抖动着。
杨炯见有勇士自荐,喜道:“将军虎猛之士,吾无忧矣!今夜痛饮一番,明日出战,寻寻卫召那老儿的晦气!”
安霍迪卡斯慨然道:“末将遵命!”复坐下饮酒。杨炯命侍女送上一坛美酒自摆在他的面前,更令见者无不称羡。
杨炯连连劝酒,待熟牛炙得大半透了,也便抬进帐中,众人以手撕扯咀嚼,果然甘美异常。
杨炯笑道:“我奉王兄之命来到朝宗,便是整日观看攻城,眼也望得累了,腰也坐得酸了。明日复战,当举帜击鼓,为诸位掠阵!”
众人连道不敢。杨炯笑容稍敛,沉吟道:“不过,以这两日看,贼势之强仍是超乎预料。老贼卫召固不容小觑,其下段煨、单齐、朱异、邳忠等,更无一庸手,眼下敌方有兵马二十余万,不知放手一搏,胜负孰何啊!”
犬军统领赛竦冷笑道:“卫贼不过倚仗兵员之众罢了!想当年我熊子五路南下,进而奇袭朝宗,挑起事端,他又能如何?此番花费数年功夫,好不容易凑成五国合盟之数,没想到大王神机妙算,先发制人,终使其诡计不逞,哈哈,哈哈!依我看卫召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颇有些人表示赞同,独蝎军统领肯巴尔固不以为然,道:“请恕小辈冒犯,我蝎军与狸军共攻朝宗,初时亦有轻敌之意,然而数日之后,朝宗城更无丝毫破绽,攻守有备,秩序井然,可见其亦非弱!”
狸军统领苏哈西赶忙道:“肯巴尔固兄弟所言极是,赛竦大人还要小心堤防些啊!”
赛竦不悦地道:“你二族未曾建功,当然猛吹敌人高明,我赛竦受册于先王帐下,数十年征战,未遇强敌,明日倒是要见识见识!”
此言一发,帐中诸将皆惊。这话虽是有人肚中所念,却碍于元帅威严,亦觉不当,故此不说,而狸、蝎两军属小族,苏哈西等虽不敢辩驳,生怕结怨大族,脸色却已是愤怒无比。
杨炯沉下脸来,道:“赛竦将军!”
赛竦哼了一声,起身道:“托大督洪福,老夫军中兵戎完备,这两日必向大督讨令,以慑卫贼!先行告辞!”冷冷地看了肯巴尔固一眼,这才大步离开。
犬军副统领、其子哥芭尴尬地也跟着起身,结结巴巴地道:“大督请原谅父亲失礼,年纪大了,又极贪酒……”一边说着,一边紧随赛竦跑出帐外。
杨炯闷闷地喝了爵酒,拍案道:“三世功臣,也不能如此妄言!我定要叫他向两位统领赔罪!”
苏哈西、肯巴尔固闻言皆是感激,起身行礼,说不出话来。
兔军统领萨兰德嘿嘿笑道:“赛老头还是这样臭脾气!苏兄弟、肯兄弟莫怪,这老儿心直口快,又不会说话,其实你二军的功劳,早就摆在诸族面前,我军之中,谁不景仰?”
杨炯见诸将都纷纷附合,心赞:这老家伙才懂得如何说话!微微笑道:“是啊,汝等二军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我已命人飞报王兄了。王兄当年初次南征,便欲建立步军,以利劣境作战,如今总算成功!”
苏哈西、肯巴尔固行至帐心跪倒,皆泣道:“我等肝脑涂地,亦无法报答大王之恩遇!大督与众位将军之推爱,我等铭记在心!”
萨兰德撕了片肉放在嘴里,嘟哝着道:“大敌当前,各部族更应团结作战。赛老头过一两天,也必当回心转意,向你们道歉!萨某早已吩咐族中,将录山以西二百里草地让出,以利汝二族养马,待战罢归国,你们自去领取罢!”
苏哈西二人更是大喜,连连称谢。杨炯含笑不语,心道:这老家伙常有吞并他族之心,如今他们立下大功,便改为收买,亦不赖呀。
举爵道:“争战之时,诸君勉之!”
诸联军大营。
卯时三刻。
天焦皇帝卫召在帐中安坐,立子国大将萧静、土益将军庄鉴于东首作陪,其余各路将领皆分两列立止帐下。卫召透过大帐遥看营寨之外鼓马喧嚣、尘燎帜飞的场面,缓缓拈须,露出沉思的表情。
他朝下微微倾身,道:“敌人倾巢来攻,似也要与我军正式一战啊!难道朕所料有误,敌复有援乎?”
后将军徐叔道:“众司马探听敌营消息,见其彻夜欢歌饮宴,连主帅亦不例外。依臣愚见,敌人必有所待,且所待者,必四向军也!”
早前卫召接报曰熊军在威王亲统之下,四色、四神八军连克下阙、长丰,又将长陵城团团围住,而四向军并不在其中。以今对垒之势臆忖,却仿佛将要与六兽军合力,并击朝宗。
恒帝脸沉似水,嘿地一声道:“若如此,敌尚有援兵十万!可就棘手得很了。宋爱卿,你的见教呢?”
太尉宋景忙欠身道:“臣以为非如是。熊国兵分两路南下,战线数千里,后方粮道薄弱,必须重兵把守,方能得保不失。如今熊军战非失利,增援之说无以为凭,故不值相信。”
恒帝摇头叹息道:“不可掉以轻心啊。熊军用兵一反常态,顽狡如此,其必有后着,朕身负北拒熊贼之重任,不能不慎加考虑。宋卿,我欲与熊军在此地决战,不知当作如何防备?”
宋景见皇帝决心难下,只得道:“陛下可令都护军隐屯左右,以应急变。”
卫召颔首道:“此亦深合朕意。”侧过脸来,微微一笑,“萧将军、庄将军,朕想请二位将军随骠骑营共为左右阵,不知二位……”
立子国大将萧静、土益国庄鉴连忙起身道:“皇上但有差遣,某等无不从命!”
卫召微笑着点了点头,起身道:“诸位将军,眼下熊军在十里外结阵以待,兵威凌厉,似乎势不可当呢!不知众位将军,孰人可任先锋,以挫其锐啊?”
只见帐下忽地站出四人,却是虎卫将军段煨、长水校尉车乐、鹰扬将军吴飞与龙骧将军关纪,异口同声地道:“微臣愿往!”
卫召一怔,随即拈须大笑,“好,不愧朕之虎贲也!段爱卿、吴将军守城任重,关将军前战有功,先自厉兵秣马,这先锋使便都不要再争了!车将军,朕便以汝为将,先战熊贼,不知可否胜命?”
车乐抱拳道:“臣定不辱圣望!”
宋景道:“车大人有勇有谋,统御长水营十载,数次彰奖,足堪此任。”
恒帝喜道:“连宋爱卿也这么说,车将军,不要损了我军颜面哪!”车乐叩首称命而去。
恒帝卫召旋即命各部将军统御大军,结阵前讨。留下宋景、段煨等人,犹疑地道:“朕原欲以后将军徐叔为先锋,然车乐数有觐卫之功,不忍拂逆,但心不自安,恐怕他难以在熊军阵中驱驰啊。”
宋景微笑道:“臣却以为陛下知人善用,足称高明!”
卫召奇道:“适才爱卿夸奖车乐,朕顺水推舟作了人情,如今又改而夸奖朕用人高明,不知高在何处?”
宋景呵呵一笑,道:“陛下勿怪。臣见陛下惟恐敌援后至,故屯兵不发,遂可见此战必以胶着。而车校尉虽攻不足,守则有余,一来可阻敌骑快速突袭,二来可凭借经验,与敌相持,最好迫得敌援出现,即可收到奇效!”
恒帝大喜,笑谓段煨等人道:“太尉果然老辣啊!因人施用,不愧为朕之三军指挥呢!”
(第六节(此节整发)
辰时初刻。
熊军主阵。
此时两军对垒,阵容空前。熊军一方,不但犬、兔、龟、鼠、狸、蝎六军齐出,其帅杨炯亲卫二千“铜马兵”也初现阵中。而联军一方,除土益、立子国军团分左、右抵住阵脚外,天焦都护军十万、骠骑将军营四万五千、屯骑校尉营、步兵校尉营、长水校尉营、射声校尉营与后将军营各二万各依势排开。朝宗城外,利器肃杀,鼓声喑喑,广袤的平原,笼罩着大战前不详的萧索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