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熊军迟迟不进,是用以积累柴薪、制作器械的。熊军骑师见长,短于攻坚,此次花费力气在器械之上,正是欲图一举挽回弱势。
熊军弩弓手,此时缓缓推进到城下约略一箭之遥,不停地放箭。而其主阵之中,缓缓涌出百余队步旅,皆持大梯,宛如尖刀般向直朝朝宗城下扎来。
段煨忽地朝身旁执剑而立的偏将军李玥道:“熊国四色四神军皆未出战,汝对此有何看法?”
李玥道:“四色军号诸部之首,实力非同寻常,观察熊王以往之役,无有以其军投入攻城战之例。属将以为,此举实为试探我军虚实。”
段煨微微蹙眉,心中却道:若非是试探,而是佯攻呢?强压着没有说出来,却也不免生出疑惑。
此时天焦军士正将大桶的水泼向城外,火势消弥,战士呐喊着往下投掷矢石。熊子攻城队伍略阻,然依旧悍不畏死地杀奔过来,架起大梯,发动冲锋。
熊军以火计打乱了天焦对阵部署,从容地将兵马尽遣至一线。然而,天焦军应对仍不失冷静,几轮弓箭齐射,再数轮擂石猛砸,城下顿时尸横大片。
熊军叫嚣着,弩弓加力,掩护其步旅攻城。察看旗号,青色大旗间隐隐有鼠、兔、龟、犬之属,应是传闻已久的六兽军无疑。
熊军主帅杨炯,威王杨烈异母弟,担任“御骑司”将军多年,在诸族中极有威名。当年熊王五路南下,他受命取齐国并土益北域,战功赫赫。以骑战高超、脾性激烈著称。
负责主攻的是其训练已久的蝎、狸二军。原本这两族因分疆之事与诸族不和,且其地乏草地、多沙漠,马匹供给困难。杨炯将之改为步军,习练步战,曾经在诸族间引起很大的讥笑。
如今此二军拼力施为,而别军只能担当掩护之任,自对其另眼相看。狸军统领苏哈西、蝎军统领肯巴尔固都暗存感激,故而全力以赴。
熊军仗先手之机,趁乱发动总攻,隐藏很久的步军也出现在朝宗城外,似要一举夺城,令人吃惊不小。虎卫将军段煨在城头上双眉紧锁,准备和熊军短兵相接,更命令五营战士尽遣登城作战。
熊军悍猛,攻势凌厉。然而他们利在马上,而非步战,故只能与天焦军战个平手。纵然如此,数百架大梯,输送着越来越多的士兵往城上冲击,其势直如蚁群吃象一般。
恒帝在楼中看见,不由惊惑地道:“熊国竟也习练步战!此役孰何哪?”
司徒穆丹轻哼一声,老气横秋地道:“北地蛮狄,轻举来攻,不过加速其灭亡而已。”
光禄勋单齐道:“陛下放心,熊军初试步战未久,决无我军之精锐。臣以为,敌师弃马从步,自暴其短,不过取辱罢了!”
恒帝道:“纵然如此。此役仍不能掉以轻心。传令,召虎豹甲士营城下待命!”
单齐微微一凛,方才高声称是,遣别将急报卫尉大帐。心中释然地道:皇帝有过人气度,卫尉部众精锐无匹,此仗纵然有失,怕也不致于败吧?
(第四节
广阳郡下阙城郊。
肃州治所丰台西北二百四十里。
伏氏军仰仗南部都尉的通行文碟,总算成功地到达这里。然而,肃州地方上至牧伯、下到伍长,皆不相信熊军会从假道曹国来袭。广阳郡守李望,勉强提供了糙米千担,以资“劳军”。
蒋毅命扎营休整,一边多派探马往曹境侦察。十数日来,大军昼夜强行,已是人困马乏,总算是如期赶到,而尚未出现意外。
傅宪极为劳顿,身体不适,吕澍则亲自探视问药,顺便提起眼下所处的尴尬局面。
傅宪沦为奴隶时饱受摧残,积劳成疾,落下久咳不治的毛病,吕澍与他初会之时便有所听闻,故时常命人断方配药,傅宪深以为感,便如对待铫文广将军一般戮力效命于吕澍。
此时傅宪和衣卧于榻上,吕澍命他勿起,盘膝坐于一边,道:“傅兄近来劳苦,不知身子可好些了吗?”
傅宪叹道:“固疾顽症,无法治啦。大人勿以在下为怀,方今战事才是迫切。”
吕澍道:“致胜要紧,傅兄的病情更是要紧。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安心休养。”
傅宪感动欲言,却连连咳嗽起来。隔了片刻,方道:“大人,此番来援,我等兵微将寡,难当大任。若熊子来伐,如何对敌?该用些计策才是。”
吕澍正中下怀,道:“如何为计?”
傅宪道:“在下这几日内派人细细探察广阳境中,略有小得。广阳郡紧邻曹国边陲,熊国来伐,必先取是地也。然而此郡地形平坦,毫无障碍,熊子骑兵又称雄天下,若我强行狙击,便只可困守孤城。如此,则我依托残破关隘,内无粮秣,外无援兵,败局定矣!故在下窃以为不可守,宜另寻他策。”
吕澍问道:“傅兄有计乎?”
傅宪费力地点点头,道:“广阳紧邻黔州郡长陵城,乃入肃州之要道也。敌既破广阳,必来取道。而其城外有山丘茂林,可先诱敌深入,再以火纵烧,必大破之!”
吕澍皱眉半晌,沉吟道:“只是丘高林密,敌骑恐怕不致如此轻率。”
傅宪强撑起上身,道:“熊军乍来,必以为肃州腹地空虚,不堪一击。大人可命所部,伪装天焦郡兵与战,故作不敌,引他入彀,则大功可成!”
吕澍喜道:“妙啊!傅兄……来来来,先躺下,好生将息。待此战结束,吾当为傅兄来庆首功!”
另一边,熊国“六兽军”在元帅杨炯指挥下,猛攻朝宗,赖得城垒森严,诸营苦战,总算没有被熊军捞到什么便宜。饶是如此,熊军诸将勇猛擅战,身先士卒往城上冲杀,令虎卫将军段煨极为头痛。正因如此,熊军不善攻城的劣势才算被勉强扳平。
朝宗围困攻守约十余日,战火消停。人马疲惫的守军不敢有丝毫怠慢,仍加紧城垣巡察,修补工事,以防敌反扑。一场厮杀令天焦折损好些兵马,龙骧将军营也因编制紧缺而不得不撤出战斗,改由鹰扬将军营接替。
鹰扬将军吴飞,明帝时将军吴钦后人。吴钦乃是诸国公认的军事大家,毕生所经百余战,无一失利,所部折损人马不足千人,受食邑四县。明帝卫衡妒忌人才,且吴钦功高震主,故而被罗列罪名处斩。是为天焦第一冤案。
吴飞秉承祖业,立志为将,以武卫将军左司马立功而掌鹰扬营,年仅二十一岁。段煨因其曾在手下任职,甚为喜爱,故处处照拂。此次奏请恒帝调其营协助守城,也是他的主意。
然而,成功地击退熊军后,联军欢欣鼓舞,未免有些轻敌。诸营将领多有自请追逐熊军,以成其功的。恒帝卫召却以为敌师虽退,乃不善步战攻城的结果,而非其他,此际撤围,有休整补给之意,而无败阵之沮,至于追歼熊师,更是妄言。他更多考虑的,却是迟迟没有出现的熊军主力的动向。
天焦皇帝亲帐。
夜。
卫召长吁短叹,在帐中来回踱步。众臣都不敢打搅了他的思路,只得愣愣地站着。木头在青铜釜中燃烧,爆起声响,更增不安。
卫召忽地指着太尉宋景道:“熊国四色军、四神军、四向军共十二支军队,都跑到哪里去了?”
宋景小心翼翼地躬身答道:“臣失察,请陛下恕罪!”
卫召哼了一声,眉头紧皱,“你们都说说!朕想知道,熊军到底能跑到哪里去?为何不出朝宗?”
众人见皇帝大发脾气,都不敢说话。宋景长揖拜后,微垂首道:“后将军营已报立子无事,行西、廊后两郡并土益北境皆无战况。臣,臣以为,熊军假道曹国来攻的可能增大……”
卫召重重一拍桌子,高声道:“若是如此,熊军恐怕早已抵达天焦城下了!朕悔不听从蒋毅之计,大兵西出,如今……如今光凭霍廷与伏氏二军,能为之多久?”
静默良久,众人汗如雨下。宋景咬牙跪叩道:“臣为太尉掌诸军事,却料敌不明,疏于职守,自请削职,望陛下乞谅!”
卫召忽然冷静下来,发怒的面容逐渐变成苦笑的姿态,放慢了口气摇头道:“此事怪不得你。此战之前,准备仓促,竟不知熊国大军已至,而各营探卒,皆不谙骑术,自无法侦其详情以告。此仗若败,恐怕就败在这里!”
众将军大抵脸有愧色,齐齐跪倒道:“请陛下容臣起兵救肃州!”
宋景道:“从朝宗到广阳郡,要走月余,待那时肃州怕早落贼手!陛下,臣以为该速遣四百里加急快马发邱都,命上将军项冀领兵施援。邱都今有兵力十万,可堪一战!”
卫召颇为犹豫地轻轻点头道:“那邱都城防之事……”
宋景斩钉截铁地接口道:“即刻命虎豹甲士营、前将军营往援,不过此计颇为冒险,还请陛下定夺!”
宋景所说之“冒险”,乃邱都可能在空虚之时为敌所趁,那样天焦作为百年来吴陆第一强的诸侯,会面临着史上最大的危机。卫召考虑再三,厉声道:“就按宋卿说的办!来人,传檄项冀!朱异、邳忠,汝等会同各郡戍守急赴邱都,不得有误!”
卫尉朱异、前将军邳忠沉声应命,大踏步而出。稍顷,营辕外御史持檄飞奔而进,跪呈皇帝。卫召略一浏览,便取出玉玺加印,左右以火漆封了,令其背负在身。那御史单膝跪拜,直奔辕门,翻身上马策骑而去。
天焦恒帝虽无法及时得到敌军可靠的情报,却依托沉着、果敢的性格,迅速作出了判断,亦大减了战略上陷入被动的可能。但熊军此次异乎寻常的战术,仍令他深感惶惑与震惊:这般奇谋与多智,令人防不胜防,此后怕又多了一个恐怖的对手啊。
吴历三百五十九年六月壬辰。
亦即熊军从朝宗撤围的第一日。
广阳郡下阙城。
暴雨。
一个畏缩在城楼中,偶然往天际张望的戍卒忽地惊叫起来:阴沉沉的乌云下面,似乎有千军万马行进过来,广袤的地平线满是黑黑的小点。遥远处似有压抑的鼓声,闷闷地敲响,在暴雨中隐约传入天焦肃州的土地上。
敌军进犯的消息在最快的时间内通知到郡守,李望亲自来到伏氏军营前求见“蒋大人”,他的脸上写满惊惧与惶恐,而蒋毅则是他最后的希望。
吕澍等穿戴起来,步入雨中,军士默默跟随,一边舒展着筋骨,摩挲着手中矛戟。帐外地下,早已被踏得满是泥泞,暴雨将红褐色的泥流冲出一条条白痕,似乎在老天的淫威之下,大地都会为之震悸。
蒋毅抬头望了望天,抹了把脸上的雨珠道:“如此天气,熊军来攻,真令人措不及防。”
吕澍皱眉道:“只怕计不可用,时不我待啊!”
蒋毅沉声劝谏道:“眼下只有尽量拖住熊军,看来坚守下阙,是唯一的出路了!”
吕澍摇了摇头,道:“也只有如此了。但若敌军围城,却又怎生是好?”
只听一人连连咳嗽,道:“此城万万守不得啊!”两人转首望去,却是傅宪,在两名军士的搀扶下走出帐外。
吕澍吃惊道:“傅兄体弱,怎能淋雨啊?来来,帐中说话!”不由分说扶着他往营帐中走,蒋毅请李望亦进帐中,一行坐下,吕澍道:“傅兄,熊军来袭,却赶在这大雨之时,天公不美,我等除了静待其变还能何如?”
傅宪不答,却喘息着道:“熊军有多少兵力?”
众人转向李望,李望讷讷地道:“据报说遮天蔽日,恐怕不下十万之众。”
傅宪摇了摇头道:“在下却闻说朝宗方面,有熊师十余万,却只是六兽军。眼下广阳郡外,至少有四将四神八军,合计该在三十万上下,和在下前些日子预计的,还有七分的出入。”
众人脸色凝重,而李望额头见汗,颤声道:“真……真有如此多么?”
傅宪朝吕澍拱手道:“大人想固守待援,只怕不消数日,便全军覆没了!眼下必避其锋芒,依托山岳、林地与战,方能保我军不失。”
吕澍默然不语。蒋毅道:“不错,敌军若只数倍于我,尚有守城之必要,此际却是太多!”
吕澍忽地长叹了口气,道:“此话虽然有理,但若不守城,熊军必然遣军追击。依其骑兵威势,我等亦免不了覆亡命运!”
众人暗道不错。傅宪脸上露出黯然的表情,喃喃道:“以小部掩护大军撤离,其必勇猛之士也,孰甘昂然赴死乎?”
蒋毅却不以为然地道:“此必败之地,我不能如此不恤将士性命!”
吕澍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今熊骑三十万来攻,吾弃城逃,其兵不血刃,占领下阙,稍后便是广阳郡乃至肃州全地。吾走,亦须挣扎抵抗,赢得时间。不然,则我军除非退出肃州,避开熊师,方能保不败。”
起身激昂地道:“如今我军撤还,并非逃命,而是保存实力容后再战。傅兄所言不错,此番正得以我军之利而对敌之不利,方能逐步扭转败局。”
傅宪点了点头道:“广阳郡平坦无遗,必陷落,不守,恐敌急进而我军必灭,守,则争取主动,伺机再杀。在下深感此乃倏关生死之策也,疏忽,疏忽矣!”
蒋毅闻之怦然,奋身而起道:“若如是,我愿领兵五百,驻守下阙!”
吕澍摇头道:“将军乃军之主帅,岂能自折?”皱紧眉头。
广阳郡守李望见伏氏诸将为己国出谋划策,赴汤蹈火,亦无所辞,不禁热血沸腾,忙道:“将军莫急。本郡倒有一位勇士,姓封名骏,可担重任!”
吕澍淡淡应了。李望见状,只得继续道:“当年此人因家贫,无力葬母,哭拜道路;予起恻隐之心,故施钱以救急,本未想此人报答。这两年予自县令迁任郡守,励精整改,得罪了不少人,皆封骏为我护卫,几次救我于悬危之间。此人力大威猛,可举镇关铜鼎,乃是郡兵公认的力士。”
傅宪忙请李望召此人会面,一面吩咐蒋毅,招募营中勇士守城,不多时便募到千名。蒋毅心下感动,吩咐精选出其家中尚有男丁者五百,其余各归职次不提。
勇士封骏来见,长九尺,浓眉虬髯,声若洪钟。吕澍道:“李大人荐汝守城,抗击熊军。汝自以为可行吗?”
封骏切齿道:“熊军蛮夷匹夫,竟犯我土,吾誓杀之!”
吕澍再道:“熊军三十余万,只怕汝死无葬地!”
封骏瞠目叫道:“吾不畏死!只怕死的是他们!”
李望拍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封壮士为国效命,李某感沛!不知壮士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封骏昂然地道:“某父母亡后,孑了一身,无所牵挂!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固吾所愿也!”
当下蒋毅命五百伏军勇士跟随封骏上城驻守,行前,每人痛饮烈酒,向文书官口述遗托,或有友善者相扶痛哭者。人佩双弓双刀,尽城中箭弩矢石以为用。一切准备停当,伏氏大军迅速拔营,亦命李望将郡兵、少数百姓等随从队后。
熊王杨烈大军主阵。
暴雨中骑兵阵鸣鼓而前。旌旗飘舞,号角吹响,三军发动,大有帝山压顶之势。观察旗号,赤、白、黄、玄四色军皆在其中,此外,青熊军、大洪军、猛象军、翼蛇军四部更在两面,为辅翼之势。
阵势破山而出,如天崩地裂一般。熊威王杨烈,着黄金锁子甲,策骑踏雪乌骓马,举刀高叫,亲自率队冲锋!
熊军“借道”艰难地通过曹国,且驻国使努坎比留意曹王举动,颇具震慑之威。熊王杨烈允诺此战后不但保留曹国地位,且可出让天焦广阳、黔州二郡以扩充曹国的地盘。
这时的熊军,非同以往。此次来袭,更是行动诡秘,处处小心,不但先胁迫了孛子国,还暗中从孛子、曹国国境线旁越过高山密林,向南挺进。大军昼伏夜出,行动谨慎,避开天焦无数的座探,此时曹国警报未传,他们却已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天焦境内,自以必得!
适才又有熊国探马向诸将军急报,曰下阙城郡兵见己军势大,纷纷逃走,城内兵马所剩无几,得报的熊王杨烈兴奋莫名,挥师疾进,命令短时间内占领下阙,追踪逃敌,一举歼灭!
他哪里知道,封骏正与五百勇士怀着必死的决心,在城头上默默驻守呢?
熊军围城。
大洪军统领波亚利高叫道:“下阙城戍听着,无坚不摧百战百胜熊子国威王杨烈到了!快快开城投降,免汝等一死!”
雨中阵前,勇士杨雄望向远处天际黑压压的云层,悄声朝威王道:“敌无回应,似有不妙。”
波亚利话还未说完,只听城头上一片喧嚷,有人高声道:“某,下阙封骏是也!叫汝蛮王上来,与某斗杀三百会合!”
众戍卒扬声大笑,纷纷辱骂对手。波亚利怒而拨骑回,禀道:“大王,请允我军出战!”
熊威王杨烈以剑加其肩,祝词道:“胜利之光芒在前,勇士英魂永随大洪军!”
波亚利凛然谢过,急驰己阵。稍顷,数万骑兵在其指挥之下,跃马上前,突出阵外。波亚利更纵马提刀,斩落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