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说其实蔻蔻爸在高空吃饭是怕人家看见他饭盒里有青椒炒子鸡、黄豆蒸板鸭、熘肝尖或炒腰花。她们能想象到的美味,反正都在蔻蔻爸的饭盒里。英勇地叛卖了自己,对着“革命左派”说“我不是人,我该死”,把自己糟蹋个够,总算有了成效。蔻蔻爸工资解冻,蔻蔻妈也不必一早上菜市抢八分钱一斤的猪骨头了。蔻蔻去学校,也没人往她课桌上抹浓痰了。总之,蔻蔻爸的尊严人格光荣就义,换回了蔻蔻一家的好伙食,在女孩们看来,也算值。
女孩们看见蔻蔻被笑得浑身芒刺,简直乐疯了。蔻蔻爸却什么也察觉不到,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细嚼慢咽。蔻蔻爸原先一头卷毛,为了接近工农兵形象而剃秃了。
蔻蔻仰脸喊:“爸,快点啊!”
“啊……啊。”爸加快速度。他唯唯诺诺惯了,对女儿也谦虚谨慎。
女孩们在蔻蔻拎着脏饭盒向回走时,终于找出了她的碴儿。
“站住!”
蔻蔻回头,见叫她的是绿痕和穗子。三三目前以军师自居,凡事不动声色。耿荻已和“拖鞋大队”有些疏远,李淡云即使回来,也很少参加“拖鞋大队”的活动。
穗子说:“不准你穿我们的拖鞋。”
蔻蔻马上去看自己的脚。那双又脏又旧的红色海绵拖鞋的确是这个集体开除她之前和大家一块购置的。那是一批处理货品,五角钱一双,每双都是一顺拐的两只左脚。
“脱下来。”绿痕说。
蔻蔻看着六个女孩。从幼儿园到中学,她没跟她们分开过。
所有女孩都说:“脱下来。”
蔻蔻美丽的脸在女孩们眼里变得很丑,这一点她自己明白。女孩们在蔻蔻眼里变得很优越,这一点女孩们更清楚。
“那你们要我穿什么回家呀?”蔻蔻虫鸣似的说。
“打赤脚。”三三说。
“……有碎碗碴子。”
“那我们不管。”
“太阳晒得洋灰地好烫!”蔻蔻说。
大家怔一会,全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个蔻蔻真可怜,什么时候了,还跟咱们发嗲。蔻蔻看见耿荻的笑被每个人模仿得很好,这种笑一出来,真是壮胆壮声势啊。
蔻蔻打着赤脚,一步一个灼痛地走了。她的父亲就在头顶,她却没有向他求援。女孩们看着走远的蔻蔻,心里说,好样的蔻蔻,被逐也是光荣被逐,毕竟是“拖鞋大队”的前优秀队员。
但很快发现蔻蔻还是死皮赖脸穿着那双“一顺左”红拖鞋。她们又警告她几次,一次比一次效果差。最后一次蔻蔻居然说她是“拖鞋独立大队”。
女孩们偷出家里的废铜烂铁,父亲的旧稿纸,母亲的铜粉盒、铜鞋拔、银领花、银胸针,到废品站去卖。然后她们去百货公司,买了八双白色透明拖鞋。八双里包括李淡云和耿荻,虽然耿荻永远一双蓝回力。她们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拉拢耿荻和李淡云,彻底孤立蔻蔻。
不久蔻蔻也穿起了一模一样的白色透明拖鞋。和上回不同的是,这回怎样骂她,对她扬拳头吐唾沫她也不脱了。僵持了一个月,女孩们又换一种拖鞋。她们穿着新拖鞋“咔哒咔哒”地在作家协会响亮地走,招摇地扭,看蔻蔻这回怎么模仿。拖鞋底是她们从军区澡堂偷回的木拖板,钉的攀子是她们自己用毛线织的。就算你蔻蔻也有贼胆去偷木拖板,毛线你绝对找不到同样的。那是三三和穗子从自己毛衣毛裤上拆的线,橘黄通明,桃红绝艳,几十米开外,就能看见有声有色的“拖鞋大队”了。
蔻蔻这下垮了。她对着耿荻哭诉女孩们种种残忍行径,只因为她爸的过——她爸太想画画了,哪怕画毛主席像都行。耿荻却说:“不用理她们。你不是还有我吗?”
蔻蔻看着耿荻。是啊,还有耿荻呢。耿荻这样的朋友一个顶十个。十个人也救不了李淡云,耿荻却单枪匹马把“现行反革命”李淡云救了。李淡云被提拔为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一天早上在大喇叭里祝完毛主席万寿无疆后,又祝已是死有余辜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两个民兵立刻把她绑下,关押起来。耿荻带着省军管会的介绍信赶到时,民兵们正要给李淡云动刑。耿荻最后使了钱才把李淡云接回了省城。
耿荻把“拖鞋大队”的六个女孩们集到女厕所,在地上铺好报纸,从蓝学生装的口袋里掏出两把巧克力。女孩们瞪着五光十色的锡纸包着的巧克力,简直就是在瞪一掬珠宝。她们剥开糖纸,仪式般地咬了一口。耿荻看她们相互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巧克力是真货。久违的香甜在口中洇开,女孩们深感离这样的味觉文明已太远了。
耿荻说“拖鞋大队”势单力薄,绝不应该分裂。女孩们说,自从清除了蔻蔻,大家空前的团结。耿荻说你们不要忘了,正是别人排斥你们、孤立你们,才使你们最初那样友爱;那时矛盾冲突也有,但总在格斗或争吵中很快解决。女孩们说,那可不同,那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耿荻问,难道蔻蔻成敌人了?女孩们说,看看她爸!得意忘形了!跟孙代表拍肩打背,晚上乘凉还坐一块打“拱猪”呢!蔻蔻妈也不是个东西,教孙代表那个蠢丫头弹起钢琴来了!三三的钢琴给抄家抄走了,孙代表凭什么敢动那些查封的“抄家物资”?!
到了晚上十点,耿荻烦了,说行行行,都是些难养的小女子,我算领教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对女孩们一摆下巴:回见了。女孩们黯然神伤地坐在报纸上,明白耿荻对她们有多失望。
八
再看见耿荻是秋天了。耿荻的车后座上常常坐着蔻蔻。蔻蔻穿着合身的“的确良”女军装,比一棵小白菜心还馋人。每看见“拖鞋大队”在作家协会门口坐成一排,一派笑傲江湖的潇洒,蔻蔻就眼皮一垂心碎肠断的样子。耿荻似乎什么也没意识到,大巴掌扬扬,白牙一龇,笑道:“向娘子军战士们致敬!”她仍是优越感十足,英气勃勃,一副“狗不和鸡斗、男不和女斗”的高姿态。
女孩们说:看上去耿荻和蔻蔻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她们浑话归浑话,心里却酸楚得很。她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对耿荻的喜爱超过其他人,也认为耿荻该对自己偏些心。除了耿荻那对辫子虚假之外,耿荻是她们遇到的最真诚一个人。因为一个蔻蔻,耿荻已不可逆转地在远离她们。
这天三三在课堂被老师罚了站。三三在门外站了一会,见蔻蔻也被罚了出来。三三当然不知道,蔻蔻存心惹祸,以得到这一罚。
一分钟后,蔻蔻说:“我爸又被你爸揭发了,昨晚给带回农场了。”
三三一句话也没有。
“你爸揭发我爸在农场画了两个女看守的裸体。”
三三奇怪了,问道:“女看守把衣服给你爸脱了?”
“不用脱我爸也画得了。穿再多衣服我爸一眼就能看出她们光着腚什么样。我爸一向就那样。”
两个人沉默一会,三三开口了。她说:“你现在和耿荻成死党了。”
蔻蔻沉默着。
“你不是常去耿荻家住吗?”
“……耿荻家离舞蹈班近。”
“我又没别的意思,你急着辩解什么呀?”
“我没辩解啊!”
“看你急的,我又没说你和耿荻在搞鬼!”
蔻蔻真想咬三三一口。不过现在“拖鞋大队”是三三主事,蔻蔻若想回到集体怀抱必须忍受三三。一共才离开集体三个月,蔻蔻觉得像半辈子。她想死了和女孩们四处游击的生活,装鬼吓工宣队军代表的崽子们,撕毁父亲们的大字报,往“革命左派”老婆们晒的衣服上放毛毛虫,或者齐声大唱充满下流暗语的歌谣。那是多么令蔻蔻神往的一段日子。共同的屈辱和共同的荣耀一样,让女孩们自尊,甚至自大。
“告诉你一个绝对秘密。”蔻蔻向三三凑近一步,“你不准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不告诉。”三三已闻得到蔻蔻嘴里发酵的奶糖气味。“说啊!”
“你肯定要告诉你姐!”
“去你妈的,李淡云一年才回来三次!”
“你肯定会告诉穗子!”
“穗子考上军队文工团了,快走了!”三三说:“滚蛋,你别告诉我了,我不想听了。”
三三把脸转向大操场。雨刚过,操场上密密麻麻布满几千个脚印。
蔻蔻嘴巴贴在三三耳根上,连她蛀虫的牙,她家常吃的猪油蒸霉豆腐,三三都嗅得到。蔻蔻告诉三三,她翻过耿荻的床头柜,发现所有的长衬裤全是男式。还有什么是男式?三三问。蔻蔻说:还有衬衫、背心,全是军队男兵的!
三三思考一会,问蔻蔻:“耿荻肯定摸了你吧?”
蔻蔻脸涨得通红,说:“三三你个骚流氓!”
“你们俩睡一张床吧?毙了我我都不相信!”三三说。
“你不相信什么?!”
“你说我不相信什么?”三三坏笑着。
“你爱信不信!”蔻蔻叫起来。
老师的脸伸出来,看看这两个“反革命女狗崽”在门外造什么孽。“罚站都不安生?跟你们反动老子一样,死不改悔!”
放学后老师让三三和蔻蔻继续站在那里。又下雨了,蔻蔻拿出伞,看看英勇不屈的三三,决定也英勇不屈地挨淋。
“三三……”
三三像什么也没听见。
“三三,我告诉你……”
三三仍是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
“三三,你听我说嘛……”蔻蔻崩溃了。
三三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耿荻是个男的。”
尾声
后来的事是穗子当兵后从女孩们的信上读到的。
蔻蔻终于坦白,说耿荻摸过她。蔻蔻一坦白,“拖鞋大队”立刻宽恕了她,并发给她一双红黄带子的木拖板。那是冬天了,蔻蔻也不嫌冷,“咔哒咔哒”地穿着鲜亮刺目的木拖板跟着女孩们吵闹地四处走动。
一切都布置好了,她们让蔻蔻去请耿荻。耿荻突然戴起眼镜来了,好像近视得还不轻。进了女厕所,耿荻拿出两把大白兔奶糖。她奇怪了,发现女孩们的没出息馋相荡然无存。
“哟,今天怎么了?拒腐蚀永不沾啊。”耿荻感觉到气氛不对,却仍有侥幸,打着她平素大大咧咧的哈哈。
“耿荻,你不要笑。”绿痕说。
耿荻说:“嗬,嗬!”她仰天大笑。
女孩们都喝:“不准笑!”
耿荻的军人血液热起来:“我笑了,又怎么样?”
“再笑一个看。”三三说。
耿荻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妙。
“干什么?你们找死啊?!”她两根粗大的眉毛绷成一条线。
“你欺负了蔻蔻。”三三说。
耿荻大吃一惊。“我欺负蔻蔻?”她看着蔻蔻:“蔻蔻。我欺负过你?”
蔻蔻一点也不敢看耿荻,支吾道:“嗯……”
“你怎么这样不讲良心,蔻蔻?我怎么欺负你了?”耿荻的目光逼着蔻蔻抬头,和她交锋。蔻蔻却死不抬头嘟哝着说耿荻就是欺负了她。嘟哝着,她猛烈抽泣起来,脸埋在两个膝头上,哭成抽搐的一团。
耿荻伸手去推蔻蔻的肩,蔻蔻甩开她。耿荻又去扒蔻蔻的脸,说姜蔻蔻,你可是晓得冤枉是怎么回事。你们的父亲更知道冤枉是怎么回事。蔻蔻,你胆敢抬起头看着我说我欺负你,我任打任罚。
蔻蔻头埋得更深,泼喊泼闹起来:“你就是欺负我了!你把我骗到你家,就想欺负我!……”
耿荻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可怕起来。蔻蔻又拔高一个调哭喊:“你趁我睡着就动手动脚!……”
大家只听“嗵嗵”两声,耿荻四十码的回力鞋已在蔻蔻身上两次着陆。
“小贱人。”耿荻说道,细眼也不夹蔻蔻地扭回头。
预先摆好的陈永贵几双大手“哗啦啦”朝耿荻倾塌下来。耿荻明白中了圈套,正要夺门而逃,悬拴在门上的“玛杜萨”突然坠落,砸在耿荻头上。
耿荻看看地上的血滴:五!六!七八九……顿时几十滴、上百滴……不久,浸透尿液的地上,汪起一层血。她的血。
女孩们狞笑着,围上来,撕开她洁净的学生蓝伪装。
穗子读到此处闭上眼睛。那是个军营的礼拜天,同寝室的女兵仅穿着三角裤和胸罩坐在地上吃西瓜。一会一阵笑,一笑便笑成一团。
信的结尾非常唐突。女孩们告诉穗子,扒下耿荻的男式衬衫和背心,男式外裤和衬裤,发现耿荻是个女的。风华正茂、全须全尾,一个女孩。
⊙文学短评
所谓拖鞋大队不是什么革命小分队或红星生产队之类的革命符号,它是一个反转革命叙事的性别符号,红“拖鞋”突显着明确的女性身份和对革命叙事的颠覆姿态,实际上是一群“反革命子女”组成的少女群体。故事赋予这些本应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和教育的“反革后代”以朝气蓬勃的青春活力。在一群活蹦乱跳,敢作敢为的少女面前,特别当男孩气质的高干子女耿荻打跑文攻武斗的红卫兵时,“反面少女”就具备了正面英雄的形象。更有趣的在于,耿荻引发的性别猜测和种种戏剧性故事,都增添了别样的意味。这是那个时代的另类青春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