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时我们还企图装着没事。到底是文明时代,幻灭也要礼貌周全、不动声色。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她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那盘CD你听完了吗?她用英文讨还东西,显出上流风范。
好的,我明天给你送来。
我要是不在,留给楼下守门的吧。
她肯定已做好“不在”的打算。
我一回到家就找那盘CD。我没有听过它,吴川听的音乐都太青春了。我想起来了,茹比好像说过,她拿走我一盘CD。一问,果然就是吴川那盘。我说她该先问过我再拿。她说她在我车上看见那盘CD,当时就问我能不能让她听两天。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这盘CD。
茹比的CD我可以随便拿回来听。她对我突然的乖戾不解,沉默一会才问:你见鬼啦?
我说那盘CD是借的,马上要还。
她说她正在急诊室上班,没法给我送CD。
我说我马上去她的急诊室。
其实我是怕一个人待在公寓里,星期日晚上,我必须利用茹比对我的单方面柔情。吴川在我心里挖了个洞,总得用什么填上它。茹比不可能陪我说话,她是值班医生,周末总有太多乐极生悲的血案要她处理。但看着她我会充实些,胆壮些。
我进了医院的长走廊就听见一个人在大声吼叫。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茹比正在给他处理枪伤。子弹打在他的肚子上,是从侧面开的枪,把他腹上的厚脂肪撕开一条大口子。茹比一边和我做鬼睑,一边和伤员谈话:没那么蝎虎,啊?又没伤到内脏!全归功于薯条、炸鸡那类垃圾食品,才有这么厚的“防弹服”!……
渐渐听出来了,男人叫的是一个名字。是他的儿子,茹比告诉我。父子俩吃饭喝酒突然翻了脸,儿子开枪把老子打伤了。儿子现在在警察局。老子突然插嘴:是他自己去自首的!
麻药生效了,茹比让护士把伤员推到里间,又去处理两个出交通事故的少男少女。挨儿子一枪的汉子不时还会叫一声。他叫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牵念,很难分辨。
茹比的医学学位拿到才两年,又用业余时间拿文学学位。忙碌是不介入、不深入任何情感的借口。忙碌是情感受伤者的疗养地。再忙碌的事也比感情省事。于是茹比成了世界上最忙一个人。她不断从各个病号那里偷点闲,跑来跟我点个卯,又跑去。什么情和谊都架不住你使拙劲地维系。点到为止,大家舒服。就是和吴川最亲密的时候,每次和她分手,我既是怅然若失,又是如释重负。急诊室里血淋淋的伤者多半是亲出来的、乐出来的。一亲过了头,枪就响了。
十二点茹比下班时,我的境界已大大提高,决定以后就和吴川做“淡如水”的姐妹。茹比要我和她一道回家。CD她留在家里,我只好和她去拿。
可怎么也找不到那盘CD。无比繁忙的生活使她的地板消失在各种书、账单、衣服、袜子之下。只能趟着半尺厚的报纸、杂志走进她卧室。卧室中央有座衣服堆成的山丘。从洗衣机里拖出来,就堆在那里,要找两只一样的线袜都得像狗一样刨挖。任何东西掉在这屋里都是绣花针入海,捞不起来的。找到凌晨两点,她和我放弃了希望。她说:明天肯定能找到它。
我说:算了吧。我去网上买一盘。
她说:就是嘛,不就十来块钱吗?把我逼成这样!
我告诉她CD不是我的,是借别人的。那人要我立刻还。她问我:你和佳士瓦分手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说:分手了你才会这么急着还他的东西呀!
你看茹比把人之间的事物看得多透。你以为她没深入过任何感情关系,感情在她自身常常是供她出洋相的——比如釆野花、唱小夜曲之类,她却对难以言传的感情逻辑有着神算,得数无非那么几个。也许因为她的英明预见,所以她从不真正开展任何感情。
我说:不是佳士瓦。是吴川。
你和吴川自相残杀了?她还是没正经的样子。
我否认了。她也不追问。我说我得在她家过夜,因为剧烈的头痛。她两手飞快地在长沙发上刨挖,各种杂志和从没拆开的邮件被刨开了,露出棕色皮革,因为长久不接触人而生硬冰冷。那就是我的床。茹比挣不少钱却一点安居乐业的打算也没有,晚上她匆匆逃回这里歇息,一早匆匆从这里逃走。
等她把我安置下来,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管。管子的一头像注射器,另一头圆润,供人插入鼻孔。然后一推注射器,药液便进入了鼻腔深部,止剧烈头疼的速效药,几分钟就消除症状。茹比在药开始驱散我的疼痛时对我诡笑一下,走开了。朦胧中听见她在浴室里洗浴。抽水马桶一遍一遍地响。吐一口唾沫到马桶里,她也要轰然冲一次水。我没有如愿睡着,却比睡着更舒适。一种内在的按摩使我处于幸福的瘫软之中。我想好了下回怎样跟吴川说话。我要好好告诉她,我多么爱她。佳士瓦呢?我会说你别见怪,我不是存心卖关子、吊胃口,我只不过因为胸前有一块伤疤。受伤的版图不小吧?不过我是值得你爱的,值得你忽略掉那一大片难看的肌肤,来爱我。因为你将得到比任何人能给予你更丰富饱和的感情。我躺在茹比从未拆开的邮件和从未清理的账单中间,为自己构想的场景陶醉。奇怪,人为什么在谈到感情时有那样的心理障碍?做贼心虚似的。感情是高贵的礼物,人却总是送不出手,送出去也要像我爸那样把它包上旧报纸,装入破尼龙袋,最好让受礼者误认为它是别的东西。我将堂而皇之地标明我的馈赠。即便被拒绝,我也甘心。从来没有过的自信让我狂喜。睡眠若即若离,等我清醒,已经是天初明了。
那阵难以言喻的舒适和自信已渐渐离去。所有的思绪都还清晰,所以我惊讶不已——怎么会那样自信?那样大胆妄为地要去对吴川和佳士瓦明言我的感情?光是想一想都够窘。
万幸我没有真去做个蠢人。
而什么使我在夜里那样渴望去发蠢?
一定是茹比给我的药作祟。不过假如那药能给你几小时的心灵乐园,何乐不为?原来世界上存在这么一种东西,它可以释放你的诚实和自信,使你傻大胆,做个情感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在他自身是庄严无比的,只是给旁观者看着解闷取乐。现在有种药可以消灭旁观者。我起身,趟着没胫的茹比的财产,走进厨房,外面是淡青色的四月早晨,服了药它可以是浅粉色或嫩黄色。你想它是什么浪漫颜色都可以,它可以随你意愿幻变。我无意中尝到了吸毒的甜头。这种止痛特效药主要成分一定是可卡因。
我打开一个个柜子、抽屉。茹比有着极其简洁秩序的内部系统,抽屉和柜子里东西极少,并且极整齐。没有我要的药。我翻弄得急切起来,饿狼寻食一般,刨弄着各个匣子、盒子。一大把银餐具撞击得吵闹无比,茹比蓬着女丈夫短发出现在厨房门口。
你找什么?
噢,找……棉签。
哪儿伤了?
我支吾了一句什么。大概说耳朵眼不舒服,洗澡进了水。茹比叫我等等,她去了自己房间。一会又出现了,手上有一盒棉签。
她诡笑着盯着我:你确定你要找的是棉签?
假如那药的效力还作用于我,我肯定胆大皮厚地承认,我过了一次美妙无比的瘾,还想再来一次。或许我也会像她一样诡笑,问她给我的头疼药怎么这么好,让我渴望永远头疼。可药的作用已烟消云散,我只能像所有正派人一样严阵抵赖。
第二天我没有给吴川打电话。我以沉默拖欠她的CD。第三天她打了电话来,我不在家。她没有留话在留言机上,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几次想对着留言机说什么,又作罢了。几个无声留言让我猜想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病了。
我按了门铃便后悔。又自找上门。好像走亲戚走热络了,不走受不了。吴川看见我便说:你怎么把脸涂那么红啊?我说我没涂任何脂粉,大概步行上楼热了。不会吧?她的笑容如此带有揭露性。我一进她的公寓就直奔浴室,别上门,开了化妆镜上方的灯。的确把脸涂成了个小丑,两块圆胭脂都没抹开。开车化妆是碰运气,光线也讲究不得。我用手把两团红擦掉,又洗了手。正要开门出去,想起什么,又拉一把抽水马桶。这样听上去我进浴室不是改妆。出来后我故意扯开嗓门,东拉西扯把自己弄成一个随意来去的常客。吴川等我闭嘴马上说:现在好多了,两团红抹开了。我对她无情戳穿的话装聋,打岔去说正在放的一部电影。我不过读了报上的影评,但谈论起来就像我看过似的。
吴川把我丢在客厅,自己去打电话。她的电话是我按门铃打断的,她明白地告诉我。她拿着无线电话在各屋走动,翻开随邮件来的各种广告,再把翻看过的扔进字纸篓。字纸篓是铁丝和彩色玻璃珠编织的,她发现上面少了一颗大珠子,便弓腰四下寻找。我坐的蒲团下她也找,做手势叫我挪个地方。实在找不着,她皱起眉,小脾气上来了,蒲团给她抛得满屋子,同时对电话上的人说:真烦,我最喜欢的东西毁了。
小纳粹在那边?
我来的不是时候,待的不是地方。
她见我站起身,拿起包,匆匆对电话上的人说她一会再打回去。她挂了电话,问我为什么不给自己弄茶。我耸耸肩。她飞快地进了厨房,一会端出茶盘,我一看茶叶是我喜欢的毛峰。她打开铁听外面的塑料封皮。一盒未启过封的新茶叶。专门为我买的?又要自作多情了。
我没话找话说。她拿出蔻丹来涂脚趾甲,我说茹比拖我下水,用可卡因或者海洛因给我治头疼。只不过经了医生处方,毒品理直气壮地成了灵丹。我想再头疼一回,正当地享用毒品。
吴川打断了我:是She。
什么?我问。
你老把she说成he。一开始我特别吃力,不知道你在说谁。对不起打断了你。往下说吧。
真是愚蠢;原想用那么个事件证明我也可以堕落,也可以把堕落看成“酷”。她却排斥了我。用不着我降尊和他们为伍。她今天挑了我多少刺?又是化妆,又是英文。她够优越了,用不着夸张她的优越感。从小上贵族学校的宝贝儿表示她对我的杂牌英文忍受了很久,实在受够了。我就是这么一个陪衬人,黎若纳用来衬垫她完美无缺的宝贝儿。我无心再挽回什么。她看出我恼羞成怒,看出我怒得几乎要破口大骂。让她看出来好,芝加哥反正已进入了春天,人们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馆做陌生的伴侣。偶然有人搭讪,很好,什么后果也不会有。人从群居动物走向独居是进化,我这样玩命地串亲戚是退化。露天咖啡馆无数,酒吧无数,你可以有无数陌生人做伴,有密歇根湖的湖光水色给你看,伴儿和伴儿都视而不见地挤坐在同一把遮阳伞下。有种说法是有些生物永远遇不上另一些生物,因为它们的物质密度不同。权当我有个不同物质密度的妹妹吧。
我向门口走。吴川大声问:CD?你带来了吗?
她认为我这次来不该是闲串门,应该有正当理由。不归还她的东西,我来干吗?
我说非常抱歉,我借给茹比听,她不知把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过两天肯定会找到。
她说:你怎么让她随便拿走了?
是她问我借的,不是随便拿走的。我也来了脾气。不就是一盘CD吗?丢了我买一盘赔你。
那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
原来我把她妈的慈母心看得太不值钱了。十来块钱,网上邮购,要多少有多少,那也能和千里之外的慈母亲手选购,亲手装盒,亲手邮寄的东西相比?并且言明那是“我妈”。
那告诉你妈,对不起了。我说。
在走廊里我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真实嘴脸露出来了,一盘CD就能让一张真实嘴脸翻出来。能够及时翻脸的人是强者。剩下的像我和爸,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一点好脸色就梦想翩翩。爸永远也不会和黎若纳翻脸,不是因为他宽宏大量,而是他自身致命的需要。我们都因为这致命的需要而强硬不了。
当晚吴川居然又打电话给我,问我找到那盘CD没有。她逼人太甚,我决定不做任人伤害的废物了。我说:什么了不起的屁玩意儿,我马上给黎若纳打电话,叫她给我也寄一盘来!甜言蜜语管什么用?寄东西从来没我的份儿!
得承认这话很弱智。但我没办法,顾不上掩饰自己满心狭隘的冤屈了。
她说:是不是我所有的东西,你都想分一份儿?
我听出她的话含有更恶毒的暗示。我说:你什么意思?
她说:璜也该有你一份儿。
我气得话也说不出,听她分析为什么璜在和我谈话之后躲避她。已经不成体统了,她把我当什么货色?原来这么多天她一直把我看成一个无耻的插足者。香港人冷血果真冷得纯正。那些冷血大家族肥皂剧教导出这位小姐的感情品位。我居然想和这么个人姐妹一场。“砰”的一声,我看见一杯红酒在我对面墙上放开了焰火。庸俗的小妞儿,贵族学校对她的俗无能为力。
我说:吴川,你听着,下面是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完了我们再也用不着说话了。
她说:我听着。
璜和你的事我管错了。我和他谈话是警告他:别把疱疹传给你。我叫他去找个医生,做一份病情鉴定,我承担医疗费。你不信可以问佳士瓦,他碰巧在场。
她嗓音泼得厉害,说:你算谁?和他说那样的话?!你比我想得阴暗十倍!你出卖了我!也出卖璜!现在他的教授都知道璜得了疱疹!……
我说:璜不是教育你不要歧视疱疹吗?
你太阴暗了!……
我看着红酒在对面墙壁上淌下来。看着黎若纳擦拭着泼在她脸上的红酒。黎若纳一生就欠谁这么爽地泼她一次。
我“再见”都不说,就挂上了电话。三分钟之后,吴川又打回来。她还没吵过瘾。我让电话铃去空响。她气急败坏,在留言机上发狂:你挑拨、出卖!我那时把你当亲姐姐……她泼妇似的叫阵。黎若纳,看看你的千金,这么好的英文句法胡糟蹋了吧?吴川继续在留言机上叉腰瞪眼唾沫四溅:你接电话!不接就是自认理亏!……
随你说什么吧。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用手机给佳士瓦的手机打了个电话。他答话声音很低,说他正在医生办公室,我问他得什么病了,这么晚去看急诊。他说他马上给我打回来。等我挂上手机,吴川也闹完了。她最后几句话我没听见。
佳士瓦来的时候我醉得足以上大街去演讲了。芝加哥的夜晚到处有这样愤怒的空谈家,酒精让他们看到如云的听众,听到雷动的欢呼。我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许多祖先相片上的那种深明大义的微笑,给佳士瓦开了门。他说我穿和服很别致,我低头看看,果真看见下巴下面有一具穿和服的身体。伪装的和服,是生产睡衣的厂商急于走出经济困境,在一本关于日本艺伎的俗不可耐的小说轰动后,想尾随着弄出点东方肉感主义。
等佳士瓦也醉得一脸傻笑,我们终止了谈话。原本他在这个时间来也不是想谈话。三分钟之后,我们已和地平线同一角度了,沙发使我们动作起来受限制。而正是这种不择场地的即兴感让我们成了十几岁的高中生。似乎是太情急了,我们都没有剥干净衣服。
停下来后,酒醒了一半。我发现我们已滚落到地板上了,上身靠着沙发。我问佳士瓦什么急病让他去看医生。他说是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生意太火,时间往往排到晚上八点。我问他为什么突然需要看心理医生。他奇怪了,说五个人里有三个看心理医生,他和他的心理医生是十多年的老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