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谈很简单,就是要我比划一些现代舞蹈动作,再把表格上我填的内容核实一番。我穿了件高领紧身衫,可以把胸口上的疤疤遮掩起来,舞蹈物理学?面谈者讥笑地自语:我从来没听说过。我说我也没听说过。我还说我来芝加哥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座艺术学院。面谈者马上说:我们这所学院很有名啊!我说就是啊,我孤陋寡闻呀。就他那点薪水也要贬低贬低我的学科。
面谈结束我和佳士瓦一块吃晚饭,在走廊里看见小纳粹。我忽然问佳士瓦:你歧视得疱疹的人吗?
佳士瓦一愣,皱皱眉,我这人可真卫生,在吃饭时挑起这样的话题。他问:你有疱疹?他找到我和他若即若离的原因了。
我有的话你歧视吗?我问他,眼睛却在和小纳粹进行瞪视竞赛。美国人相信一男一女不能对视三十秒,否则就要出问题。小纳粹肯定以为我想和他出问题。
佳士瓦说:你真有?
我咬住自己的提问:真有的话,你歧视吗?
现在治疱疹的药很多。已经远远不是不治之症了。佳士瓦告诉我,劝慰我别绝望。
这我明白。我不是问你有治没治。小纳粹已给我瞪败了。我的目光不是他希望的色迷迷的。他看出我的恶毒,终于耷拉下眼帘。佳士瓦,我是问你接受疱疹患者做爱人吗?
你太让我冷不防了。这得给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佳士瓦说。
你要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他抹了抹络腮胡,掩饰紧张的动作。
在你想的时间里,我们还见面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见面了。
看来你是歧视的。我笑笑,眼睛不放过他。好了,三十秒。
他说:我不知道。你真有疱疹?
失望了?
他一点胃口也没了。
看来我并不是孤立的。标榜对一切都不歧视的文学艺术爱好者们也是悄悄地坚守成见。所以我立刻起身,走到小纳粹的桌上,对他说:你跟我来。
我在前,他在后,走到餐厅外面。他以为他的魅力终于生效。我转过身,眼睛看着他那双破旧的半高跟牛仔靴。他问怎么了。
我说:你是不会有医疗保险的,对吧?
他不吱声。他的沉默充满吵闹的猜想。
要多少钱可以根治你的病?
他说他不知道我在胡扯什么。佳士瓦出现在餐厅门口,看见我阴毒的脸色马上闭了嘴。
我给你钱,你好好查一次。我必须知道医生的鉴定,你的药钱我也负责。你假如想拿了这笔给你治病的钱就走开,从此不见吴川,更好。
他瞪着我,腮帮子痉挛。他没有受过这样的歧视。他把羞辱当歧视,所以我们不是道德纠纷,而是政治对垒。
愿意考虑我的提案吗?我说。
我操你妈。他的拳头在裤兜里准备好了。
佳士瓦看到了这一点,走过来拉我。我的脸还朝着小纳粹,身子已在佳士瓦手臂里。
我不歧视,我就是恶心。我对小纳粹说。
佳士瓦看懂了这场戏。他释然了,胃口改善不少,把我剩的比萨吃了一半。他哪里想得到,我宁愿患疱疹,只要胸口的疤痕消失。疱疹至少有药可治,我恶狠狠地对嚼得十分有力的佳士瓦说:嗬,胃口真不错呀。放心了,是吧?
他等自己把比萨嚼碎,咽下去,才笑笑说:这是个很丢脸的病。
没错。小纳粹为他失去的脸面一定会报复我。他现在对我的仇恨不亚于对穆斯林。佳士瓦说:没想到你会为了你妹妹这样去惹他。我耸耸肩,耸耸肩这动作真省事,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回答都在内了。我和吴川在一块久了,这个动作和她做得一定很相像。佳士瓦在告诉我小纳粹的为人:他是系里的明星,小说写得不错,书也读了很多,个个教授都得忍受他的自恋。
现在好了,你在他的教授面前揭了他的丑。你捅了马蜂窝。佳士瓦说。
我突然问:他的小说比你的怎么样?
当然比我写得好:所以我老老实实混一碗教书的饭啊。
我这一刻是爱佳士瓦的。
放春假的第一天,吴川给我打电话,说小纳粹要打工,她没人玩了。我开了车把她带到郊外。湖边的草和树绿了,绝色里的吴川一头火似的头发。这是第一次,我惊讶地发现红头发很美。她穿着设计大师精心炮制的褴褛衣裳,像个林间小妖一样缺乏现实感。她飘飘荡荡,冷不防问我:你和璜谈话了?
我耸耸肩。有点被她抓个正着的感觉。其实早料到小纳粹会告我状。
她眼睛搜索着我的脸。你们谈了什么?
小纳粹没有把内容告诉她。他倒不那么卑鄙,或者远比我想象得成熟。
我发现自己语塞了。支吾着说:我要他好好待你,照顾你。
吴川看出了我的谎言。她沉默在不安中。过了一会,她说:他也不跟我说实话。
假如我说了实话,她会把我看成黎若纳的爪牙。而且极阴险。投其所好地为她买她喜欢的衣服、鞋子、化妆品,诱饵做得那么甜蜜。诱她一步步入套,把她的核心秘密套了出来。想到我可能在她心目中是那么个卑鄙的形象,我对我所做的后悔莫及。纯粹心血来潮,去挑衅小纳粹,为吴川决斗。我对“姐姐”的角色入了魔。
你们两人的秘密呀。吴川说,有一点酸溜溜的。
她不至于把我和小纳粹的谈话想得下作吧?我难道和她争夺这个疱疹患者?
我和璜谈的,就是要他照顾你。我发觉自己心虚口拙,事情越抹越黑。
你们谈了话以后他就找借口躲我。她直面我,想看出那个阴谋究竟有多大。
我笑起来:吴川,你不会把我想得那么无耻吧?背着你跟璜去干什么?
她紧抿着嘴唇。
我实话告诉你,我厌恶璜。他在我眼里是反派。是自我纵容、自虐自毁的那种人渣。我用冷漠客观的语气把这番实话讲出来。
吴川大惊失色。马上,惊讶过去,被仇恨代替。她万万没想到我会如此恶毒地攻击她所喜爱的人。她还仇恨我的虚伪:既然我把璜看成个恶棍,为什么还去和他谈话,要他“好好照顾”她?我的动机太可疑了,人格太暧昧了。她是个无邪的女孩,很快在我这样错乱复杂的年长者面前不知所措。仇恨又被恐惧替代了。
她的恐惧让我倏然泪下,我太笨重的关爱,只有我自己明白,它吓住了吴川。我说:吴川,你什么都可以猜,不过你得明白,我只想保护你。假如我伤了你,你得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做过姐姐,你让我慢慢来,好吗?要是用中文,我肯定讲不出这番话的。讲英文我容许自己多愁善感一些,台词味也是我无能为力去掉的。
吴川被我的泪水和语言感化了。敌意淡下去,戒备还在。我想我们都该喘口气,便从车里搬下野餐的篮子。太阳把草地晒热了,我们都脱去外衣。铺开的野餐台布上全摆着吴川爱吃的东西:两种正宗俄国鱼子酱、烟熏三文鱼、生火腿夹蜜瓜、法国蜗牛。她吃这些就像我吃食堂里打来的粉蒸丸子和白馒头。她的口味高贵。黎若纳认为人生苦短,凑合吃糟粕是对自己犯罪。我看着二十一岁的女孩熟练地吃着每一样昂贵食品,突然觉得自卑。手指纤纤,动起来却无情而果断,切下鱼片,剜出鱼子,嘴唇多么高雅,不动声色就吞噬了金黄色、黑色、棕色的精美食物。太阳照在她溜光的肩头和脖子上,真是个无瑕的小人儿。
她留意到了我。她问我为什么只吃干面包。我说胃不太舒适。我可不想承认我从来没吃过那些昂贵食品,因为我有个土里土气的胃口,只接受最简单的食品。她还是容易对付的。好吃的、好穿的都能笼络她的心。小纳粹这点上败给了我,他毫无经济实力。
气氛有所改善。但知心密友做不成了。吴川不主动说任何话。我挑起的任何话题,她都懒懒的给一两个字的回答。她的淡漠让我紧张,不久犯起话痨来。不知怎么就亮出胸口上的疤痕。她没提防,吓得一咧嘴。我的展示其实相当温和,不露控诉意味。那个时候我七岁,吴川,黎若纳和你父亲偷情正是不可收拾的时候。我在黎若纳的心思之外,魂魄之外,直到她混账地把一锅滚汤放在我的玩具柜上,那汤从我脖子下给我来了个淋浴,我才挤进她的神智。吴川,你看到只是伤痕的起端,它一直蔓延到腹上,这也不能把黎若纳从你父亲那里拉回到我身边来。
吴川不语,听我讲下去。她的父母在制造她之前,把我制造成这样一摊血肉模糊的东西。我父亲在我八岁时发现我不幸爱上舞蹈。他劝死劝活也经过植皮而强拉成一整片的胸口,青春发育从网状的疤痕下钻出来,那是什么样的肤色?疤痕成了午餐肉颜色的爬墙虎,攀在少女们最自豪的美丽段落。我从更衣室出来,主考人皱起眉:咦,叫你换衣服的啊!我说我习惯穿自己的衣服。主考人说:习不习惯你都得换。他向其他考官递了个眼色:她以为在考场上能撒娇呢。
我站着不动。
爸说:去换了吧。
我凶他一句:就不换!
主考人觉得我有些讨厌了。他说:你这态度可不好啊?
我低着头,两手使劲编织手指头。
爸为我求情,他对主考人说:她这儿(他摸自己胸脯)有块大疤,小时候烫的。她怕羞。
我两眼寒光。竟有爸这么不打自招的人。
主考人不讲情面,说:那就更得脱了。我还要看看影响不影响以后上舞台呢。
我动也不动。
爸说:听见没有?没什么商量,快去换衣服。
我觉得他也是帮凶!人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个个都瞪着我的胸脯,一看就知道他们的好奇心痒得钻心。我不把丑陋的伤疤暴露给他们,那痒痒是止不住的。
爸又说:你别让这些老师们烦你啊!
我顶撞道:烦就烦!
主考人认为我是他碰到的最讨厌的孩子之一。他说:你愿意自动弃权?
爸马上说:你看,学了五年,白学了!
我说:白学就白学。
主考人说:那好吧,我们不耽误时间了。其他同学开始吧!
我和爸走出校门。爸突然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他也不挑个地方,一巴掌从我右边太阳穴斜扫下去,我两眼一片空白,紧接着又是一片昏黑。鼻子一胀,什么东西热乎乎地淌下来,我用手一摸,是血。
爸没有弃权。他用黎若纳给他的一点外汇券买了进口咖啡、香烟。他把进口货装在侨汇商店招摇过市的购物袋里,走到楼下,又慌慌张张回去,换了个脏兮兮的尼龙布口袋。这样他的贿赂可以不夺目,可以偷偷摸摸塞在人家哪个旮旯里。他领着我到舞蹈学校的正、副校长家。我从来没发现爸有如此厚颜的笑容,怎样的冷水都泼不灭它。我坐在一边,窘得失神,不知他在和人胡扯什么。过一会,他的手伸过来,把我拽到校长面前,要我解开领口纽扣,让人家看看。他说:你看看,没那么严重,不会影响上舞台的!
我想到他绝望的那一巴掌,忍住了挣扎的热望,让爸把我脖子下的伤疤展露了。我们出了门就又内讧上了。我说爸低三下四,像个瘪三。他说我知道怕丑,小时候就不该做舞蹈明星的梦。外婆去世后,我们连个讲痛快活的人也没了,两人只能彼此出气。
所有的侨汇商品被偷偷摸摸赠出去,也被偷偷摸摸接受了。结果是勉强吸收我为走读生。舞蹈明星的梦确实破碎了,因为我做走读生的第二年,就来了一位女教员,和我大谈舞蹈教学的伟大和崇高。学校马上就要选优秀学生去学师范课程,将来可以做少年宫的业余舞蹈教练,或者幼儿园的歌舞编导。女教员说来说去,意思是:做个胡蹦乱跳的孩子头比在舞台上做明星神圣一百倍。并且,候选人全是有明星潜质而放弃做明星的。我上师范班的第一分钟就明白了。这是一种不撕破脸的淘汰。班上全是脸型不端、四肢不够尺寸、练功伤得太重,或者已开始发福的人。黎若纳一手把我制造成了崇高的孩子头,将要扭着成年的臀部和腰肢,去做那些不堪入目的稚气憨拙舞姿。而我在八岁时想什么呢?想做天鹅湖中的公主。披着癞蛤蟆似的皮,做的是白天鹅的梦。吴川,你不知道,被抛弃的感觉是在那个时候才强烈起来。
吴川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毯子上。我想她在我冗长的叙述中午睡了一会。她睁开眼,马上又眯起。她说:你现在不蛮好?做舞蹈明星现在倒要退休了。
我突然来了怨恨。她口气倒大!我现在蛮好?我干什么下贱事谋生她知道吗?我和她是从一个产道里出来的。我和她的神色是来自同样的投影,凭什么我就该那么低贱?黎若纳给我寄过名牌没有?她一心一意要把我变成她千金的女佣。我真是贱骨头啊,用那么下贱的营生赚来的钱为这个宝贝儿一掷千金。
是啊,我是挺好的,我阴阳怪气地说。
吴川瞥我一眼。既然想闹别扭,何必要开这么远的车,找个好风景来闹?她转过脸,面朝天,把墨镜戴上。CUCCI。我看着墨镜上的品牌,宝贝儿怎么可能和我成真正的姐妹?
我也把墨镜戴上,脸朝着天。我此刻的心情是小巷里尖酸妇人的,但我已控制不住。我像是自语,讲着我十七岁时在医院等待黎若纳的五个星期五。我免不了有一点言过其实,把自己的病说得几乎奄奄一息。黎若纳怎样了呢?她终于乘飞机来了,又回去了。因为她三岁的女儿磕破了下巴,她不愿她落疤痕。
吴川涵养还是有的,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或许她真的意外了:原来她母亲欠过我那么大一笔债呢。
我淡淡地说下去。黎若纳肯定忌讳肝病隔离区,万分之一的传染可能性都得杜绝。因为她一旦沾了菌,她的宝贝儿会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传染上我的肝炎。那五个星期是她苦恼犹豫的五个星期。她一拖再拖,希望托词编得真切合理。最终没编出像样的借口,只好上了飞机。刚到达听说她的宝贝儿磕破了下巴,好了,她连借口都用不着了,打道折回。我那位死去的女病友最终看到了我的谎言破产。
吴川戴着墨镜的脸转向我,说:我们走不走?
我不是妒忌黎若纳对你的宠爱。我就想告诉你,我为什么很难跟她和解。
那不要勉强和解嘛,她说。
这个女孩已成了陌生人。我想自己这是何苦?去年深秋去敲开她那扇门。我的手疲惫不堪地收拾餐具、盘子,把昂贵的残余倒在一个塑料袋里。我不愿吴川把我看得节俭吝啬,拎起塑料袋走到垃圾筒边上,把它扔进去。我看看周围的景色。真是好景色。不远处有一家老小在吃午餐,生了一小堆篝火。火光在太阳里苍白得很。等我把吴川送回她的公寓,我们便回到我敲她门之前的情形,彼此成为陌生人。从此芝加哥上空,也飘零着我那份给出去而没人要的情感。之所以那么多没人要的情感飘来飘去,因为大家都阴差阳错地施予和接受。错过去,却不知如何错的。
我从垃圾桶边上走回来,吴川已卷好野餐的台布。赶紧收场吧,免得我们累死。我们默默地朝着车走去。地上和树上的松鼠以为我们还有心情和它们逗耍,挑衅地拦住我们。我借题发挥地吼它们:滚!讨厌!
吴川看看我。她说:妈其实总说我不如你。
我心想,行了,何必?
吴川接着说:我以为她好偏心你。动不动就拿你比我,一说到你就哭。
那是她在搞政治,我心想。这种政治平衡哪个母亲都会玩玩。
我所有的回答就是耸耸肩。爱怎样怎样吧,我无所谓。
吴川说:你不信?
我说:信不信都太晚了。
她瞪着我,慢慢可以看出她的嫌恶。那意思是:你拿我清算什么呀?你母亲、父亲欠你,我又不欠你!她提起两腿飞快地走到停车处,把篮子放下来。我掏出钥匙,一瓶防晒霜被带出来,滚出去。我去捡防晒霜,墨镜又掉到地上。抬起头来,我吓了一跳:吴川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她眼里是丑态百出的,不值得她正眼看的。
我这才知道,她之于我是怎么回事。她优越于我太多太多,她知道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