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加拿大)
陈河,男,原名陈小卫。1958年生于浙江温州,当过兵,在部队专职打过篮球。后在企业当经理,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居住5年,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现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中短篇小说《西尼罗症》《夜巡》《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我是一只小鸟》《去斯科比之路》等。2010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
一
那是个夏天的早上,李松开着一辆老式的大型吉普车离开地拉那,前往南方海滨城市吉诺卡斯特。吉普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迪米特里·杨科,后排的座位和货箱里装载着五十箱上海第四制药厂生产的抗菌素注射针剂。山地的公路上坑坑洼洼,车上的东西装得又很重,所以吉普车一直摇摇晃晃速度不快。在一些黑白战争影片里,人们经常看到一些吉普车像这个样子进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迪米特里·杨科是个秃了头的老药剂师,当时的职务是阿尔巴尼亚国家药品检验局的副主任。前一天,杨科打电话要李松去他办公室见他。他告诉李松南方省份吉诺卡斯特出现流行性肺炎,急需大量的抗生素针剂。可是那里医院的库存已经用完,又没有经费去采购价格昂贵的欧美产的抗生素。迪米特里·杨科问李松是不是可以帮点忙,发送一部分青霉素针剂给吉诺卡斯特医院,货款过几个月等他们得到卫生部下拨的经费以后再还。李松那时在地拉那做药品生意已有三年,和杨科经常打交道,知道他是个老狐狸。他以前多次对李松说要帮助他把药品卖给地拉那国家总医院,事实上李松知道他和一家希腊的药品公司有合作,暗地里在打压李松进口的中国药品。可不管怎么样,人家是国家药品检验局的二把手,李松总得给点面子。再说吉诺卡斯特医院虽然远了一点儿,毕竟还是国家的医院,赊点账问题不会太大。所以李松说:“好吧,我仓库里还有三十箱青霉素,先给你拿去用吧!药品怎么发送?他们什么时候来拿?”杨科说:“事情紧急,明天你是否可以开车直接送过去?我要亲自跟着你的车子去一趟。”李松知道杨科是吉诺卡斯特人,心想莫非是他要回老家看老母亲,才编了个事儿让他开车送他回吉诺卡斯特去?他心里正嘀咕着,听得杨科说:“你知道吉诺卡斯特医院药房主任是谁吗?是伊丽达。这些药是要交给她的,伊丽达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就这句话,让李松不吭声了,心里愉快了起来。第二天装车的时候,他装了三十箱青霉素后,又加装了十箱庆大霉素、十箱先锋霉素。
吉诺卡斯特在阿尔巴尼亚的最南端,紧挨着希腊边境,离地拉那有三百多公里。车子开过都拉斯港口之后,公路边就能看到蓝得刺眼的亚得里亚海的海面。阿尔巴尼亚中部平原的风景非常漂亮。田野上有丰饶的庄稼,有许许多多的果树园,而平原尽头的山峦则呈现一片光秃秃的褐色,不时会出现一座中世纪的石头城堡。李松沉浸在扑面而来的景色中。他还是第一次自己开车去南部阿尔巴尼亚,可对一路上的景物却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在他的少年时期,看过了许多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电影里的风景和人物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李松心里一直还有一种甜甜的感觉,因为杨科说过伊丽达将会在那里等着他们。杨科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的大秃脑袋耷拉着,睡得很沉,好像回故乡的路途让他感到特别的放松。过了很久,杨科醒了过来,问李松几点了?李松说一点钟了。杨科说刚才自己一直在做梦,梦见了自己和早已去世的父亲还有很多祖先在一起。杨科说这个梦逼真极了,好像真的一样。他说着说着又睡了过去。
下午五点钟左右,迪米特里·杨科又醒过来了,这个时候吉普车靠着海边行驶,空气里都能闻得出海洋的气味。车子又转进了一条山路,漫山遍野是浓绿的橄榄树林,一条清澈又湍急的引水渠伴随着公路蜿蜒下山。杨科说这条引水渠是吉诺卡斯特的饮水水源。公路从山上一下来,就快到目的地了。果然,从山阴处转出来,就看到远方山谷中浮现出来的吉诺卡斯特城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距离还比较远,这个城市看起来像是海市蜃楼一样虚幻。
吉诺卡斯特虽然已经可以看到了,可要开车进城里,却弯弯绕绕又走了好多路。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李松的车才逼近了黑压压的城墙,终于看到城墙下的城门洞。没有城门,但是有一道路障,边上有几个背着冲锋枪的人在把守。李松看到一个人穿着警察的制服,还有一个却戴着德国鬼子的钢盔。戴钢盔的人挥手让李松把车停了下来。李松把车窗放下来,那人伸过头来,一看见李松,吃了一惊,喊了起来:“怎么是个中国人?”
杨科下了车,和他们说了一通话,他们看起来还是很友好的。他们把拦路杆抬了起来,让车子进去,但是却让他们在城门口内的小广场上停一下,接受检查。他们说前些日子对面山上边境那边一个极端民族主义的武装组织袭击了阿尔巴尼亚这边的村庄,所以最近这里戒备很严,进出车辆都要查。李松看到那个戴钢盔的人在打开吉普车后盖时摸着沉重的青霉素针剂的包装箱,说这么沉啊!里面不会是炸药吧?不过他明显是开玩笑,边上的人都笑嘻嘻的。检查过后,杨科问哪里可以打电话?警察说城门下边左侧那个咖啡店里有电话,在那里喝咖啡的话就可以免费打电话的。那个戴钢盔的人自告奋勇带他们去。他摘下钢盔后,原来也是个秃顶,头皮光溜程度和杨科差不多。
杨科的电话是打给伊丽达的,说已经到了,正在城门底下喝咖啡。伊丽达说自己马上来,让他们等她。李松在一边听到话筒里传出她的声音,只觉得阵阵激动。杨科和戴钢盔的人喝过一杯咖啡后,建议再来一杯葡萄烧酒。他们说得很投机,还要了好几个煮鸡蛋下酒。在两个秃头一起剥着和他们脑袋一样光溜的煮鸡蛋之际,李松独自走出了咖啡店,在外边的小广场踱着步。李松看着广场上那条通向城里的路,想着过不了很久,伊丽达就会从这里出现了。
城门口的小广场不是很大,地面上铺着鹅卵石。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升起,照得小广场发出银色的亮光。他看见广场中央部分出现了一个赭色的五芒星的图案,而在五芒星图案之上,还有一个人形的光影,呈现出一种非现实的景象。在地中海沿岸国家,五芒星是战争和死亡的象征,而这个神秘的月光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李松穿过广场,因为对面有一棵高大的树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棵树的叶子亭亭如盖,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李松来到了树下,发现这是一棵阿尔巴尼亚常见的无花果树。只是这棵树特别的高大,而且很健壮。接着,李松看到了树下有一座雕像,是一座少女的雕像,五芒星上的神秘人影就是因为她挡住了月光投射而成的。由于天黑,李松看不出这是大理石的还是青铜的。他在雕像前待了一会儿,瞳孔慢慢开大了些。他能看见了少女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脸上带着坚毅的微笑,这个刹那间的印象立刻深深烙在了李松的心底。尽管他不懂雕塑,也没看得很清楚雕像的细部,不过他相信这不是古希腊的女神,而是一个现代的雕像。
当李松从广场回到咖啡店的时候,看到伊丽达已经来了,和杨科以及那个戴钢盔的警察坐在一起。伊丽达看到李松进来,眼睛发出了光彩。李松能感觉到她久别重逢后的那种欢快和伤感。她微笑着,用英语和李松说:“想不到你会来这里,你还好吗?一路上开车很辛苦吧?”她和李松握手,但没有像亲热朋友那样拥抱他。
“还不错,你怎么样?我们有半年多没见面了吧?”李松说。
“有那么久吗?时间有那么快吗?”伊丽达说。
“要不是杨科说是你的药房急需药品,我不会自己开车把药送来的。”李松说。
“杨科真可爱,谢谢杨科。要不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见到你呢。”伊丽达说。
他们在咖啡店里吃了一些东西,起身开车前往城里的旅馆。安排李松住下后,杨科被他的一个亲戚接走了。伊丽达说她也得走了。这个城市很小,什么事全城很快都会知道,所以她这么晚了不能陪他了。她说明天白天再来和他见面,他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路上很辛苦。告别的时候,她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等他们都走了,李松才觉得这个旅馆有多么破败。旅馆的结构很高大,看起来没有什么客人来住,好多房间的玻璃窗都破了。他的房间里面有四张床铺,可上面都没有被褥。房间里没有洗手间。李松在走廊上找到一个木盆,端着木盆到楼下一个水池里打了一盆水擦脸洗脚。然后,他和衣躺在那张没有被褥的床上,可是越躺越觉得脑子很清醒,没有办法入睡。他起来走到阳台上,拖了一张椅子过去,点起了一根香烟。
这个旅馆所处的地形比较高。从阳台上望去的下方,应该就是城市了。但李松睁眼所见的只是几盏时隐时现的昏暗的灯火,因为这个时候起雾了。我现在是在哪里呢?是在一个陌生的阿尔巴尼亚城市里吗?李松自问着,这种时空迷失的感觉总是让他好奇。这个城市里住的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伊丽达也在城内的某个屋子里。当然还有杨科。杨科现在一定在老母亲的脚边听她讲他童年的故事吧?李松不会去多想杨科,他想的是伊丽达。过来的一路上他幻想着到了这里之后和伊丽达的相遇一定会很销魂的,可是他却被一个人抛在了这间破败的旅馆里。
他看着雾气中偶尔显出的昏黄的灯光,心想伊丽达是在哪盏灯下呢?也许她的房间里灯关了,也许她睡觉了,她会在睡着之前想起我吗?哦,要是她偷偷跑出来,来到这个阳台下面,对我吹一声口哨那该多好!可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这个时候也许她的身边睡着她的新男友,一个满身长着黑毛的家伙。李松的呼吸急促起来,把烟掐灭了。
这时他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因而产生到外面走一走的冲动。他穿起了衣服,走出了旅馆。在他面前的这条路,左边是下坡,右边是上坡。他选择了上坡的路。可是走了一段之后,路没有了。前面是一条沿着石崖盘旋的石头台阶,借着月光,还能看得清光滑的石阶。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头台阶,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城市的内部。有许多高低不一样的石头房子建在狭窄的路边。这里没有路灯,偶尔有的店家门口点着一盏样式古老带灯罩的煤油灯,闪耀着中古时代的光芒。他在小街上走了一段,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变长。前面有个老年人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李松怕那个老人看见一个中国人会吃惊,就贴着墙的阴影快步走了过去。即便这样,他还是能感到那个老人在他走过去后,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小餐馆。这个餐馆做的烤鸡、芸豆汤同样有着中古时代的风味。那个戴着菊花帽藏在灯影里的老板娘极像是伦勃朗的一幅肖像人物。店里的青年侍者曾经在地拉那大学音乐系学吹长笛,不过这个晚上他好像对足球更有激情。当时正是世界杯足球赛前夕,他一再问李松喜欢哪个队,哪个队会得冠军。李松用英语和他聊了一些这个城市的历史,也说了一些中国的事情。青年侍者说很多年以前这里有过一些中国人。有一次中国国家足球队来了,在这里和阿尔巴尼亚国家队一起集训了一年多时间。
李松脑子里还记挂着城门口那个无花果树下的少女雕像。李松问他知不知道那是谁,他想了想,好像没把握。他过去到柜台那边问了那个伦勃朗画像里的菊花帽老板娘,然后回来告诉李松这个雕像是纪念一个少女游击队员的。这是二战时期的事,当时德军占领了吉诺卡斯特。这个少女地下游击队员是负责和地拉那方面联系的机要员。由于叛徒的出卖,她被德军逮捕。德军用尽所有的办法审讯她,她始终没有泄露一点机密。最后,德军就是在那棵无花果树上活活吊死了她。当时她才十八岁。那座雕像就是她,像座上的题字是霍查写的。后来霍查所有的东西都销毁了,只有这座雕像上的字,人们没有动手抹去它。
当天晚上,躺在这个空空荡荡、又冷又湿的旅馆里,李松睡得很不踏实,脑子里老是晃着那个少女雕像,并且和伊丽达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她在他不安的梦境里不是个石像,而是个一直在飞快跑动的战士。
经过一夜断断续续的梦,李松在天刚刚发亮时就醒来了。他走到了旅馆外边,城市从黑夜的面纱中显现出来了,他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的石头城堡。这个时候晨光弥漫,一头白色的母牛不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李松朝着城堡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一条通向城池的陡峭的通道。当他登上城堡顶部,吉诺卡斯特城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底。这是一个完全用白色石头建成的城市,坐落在巨大的环形山坡上。那些白色的屋顶有的是圆形的,有的带着尖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李松呆呆地看着这个好似童话一样的城市,心里抑制不住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多年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城市。真的,当他环视四周,发现这个城楼的城堞和近处一个带拱顶的亭廊都是那么的熟悉。这怎么可能呢?他坐了下来,一群鸽子飞了起来,连这群鸽子看起来也是那样的熟悉,他确实在某个时间见过这群绕着城市飞行的鸟。
李松在城堡上待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了旅馆。这个时候伊丽达已经在旅馆门口等着他了。昨天晚上见到她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有那么多人在一起,所以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看到她是那么富有生气。她金色的短发、典型的希腊式脸蛋和眼睛,在几千年前的希腊古瓶里都已经画下来了。不过她的身材并不是很好,这一点李松早就很清楚,她的腿不够长,背部也不是很直,好像小时候营养不够,发育得不是很充分。但李松已经看习惯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伊丽达。伊丽达穿了一条带黑点的白色衬衣,花布的长裙。这套衣服以前经常穿,所以李松心里马上产生了极其亲切的感觉,他相信伊丽达是为了他才穿起了这套服装的。伊丽达在这天早上见面时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的气息钻进了他的心里面。她总是用英语和李松说话,尽管李松已经会说一点基本的阿尔巴尼亚语了。
伊丽达带来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里面有烤得松软的面包和放在热茶壶里的咖啡。伊丽达把一条餐布摊在一个茶几上,把面包和咖啡放在茶几上,让李松趁热吃了。
“是你做的吗?”李松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不,是我妈做的。”伊丽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