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苏西今年上三年级,平常的周六,她都要去父亲的中文学校补习中文。这周因为开业典礼,停课一次,她就趁机多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半睁着眼睛推门去上厕所,一脚就踩在了一样软绵的东西上,几欲摔倒——原来是母亲。
母亲坐在过道上,睡衣的下摆松散开来,露出两条细瘦的大腿。母亲的大腿很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白,白得几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饥饿的蚯蚓,有气无力地爬散开来。母亲靠墙坐着,头发在昨夜的辗转反侧中结成粗厚的团缕,眼睛睁得很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两个蒙上了雾气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却是混浊不清的光亮。
“妈,你怎么了?”苏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声音裂成了几片。
“苏西,那个向前老师的画,画得好吗?”小灯微微一笑,问苏西。
“大概,不错吧。”苏西的回答有几分犹豫。
“你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小灯的脸渐渐地紧了起来。而苏西的身体,在小灯的注视下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妈妈,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补习中文的时候,你爸爸在学校里,是怎么吃午饭的?”
“是自己带的饭,用微波炉热的。”
“在哪个房间?和谁一起吃?”
小灯一路逼,苏西一路退,小灯终于把苏西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的苏西,突然就有了拼命的胆气。
“妈妈,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爸爸呢?”
小灯的嘴巴张了一张,却是无言以对。
苏西去了厕所,哗哗地洗漱过了,头脸光鲜地走出来,母亲已经回房去了,苏西去敲母亲的房门,母亲正在换衣服。母亲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套装,母亲的衣服领子袖口都很严实,遮掩住了所有不该显露的内容。母亲甚至化了淡淡的妆。化过妆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苏西很少看见母亲这样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妈妈,你要出去?”
小灯用一把疏齿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缠结的头发,却不说话。
“妈妈,今天晚上,丽贝卡家里有睡衣晚会,玲达和克丽丝都去,我可以去吗?”
苏西是个爽快的孩子,苏西的嘴和苏西的肠子几乎成一条垂直线。苏西早已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苏西现在的兴趣是在另一个崭新的话题上。
小灯倒了一团鸡蛋大小的摩丝,慢慢地在头发上揉搓开来。小灯的头发若遇雨的干草,突然间就有了颜色和生命。可是小灯依旧不说话。
苏西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小灯回话了。小灯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答应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苏西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脸涨得绯红。
“不为什么。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小灯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听见楼上突然涌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音乐声,轰轰的低音节拍如闷雷滚过,震得地板隐隐颤动。她知道那是苏西在开音响。苏西生气的时候,总需要这样那样的一些发泄渠道,音乐只是其中的一种。
她管不了了——雷声再疾,也总会过去的。她现在得赶她自己的路。这会儿是十点半。坐上公车需要四十五分钟。等她赶过去,开业典礼大概刚刚结束。如果赶得巧,应该可以在他们准备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把他们正正地堵在门口。
希望没有打乱你们的什么计划。她会这样对他们说。
2006年3月29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
“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下来,在衣袖上爬出一条黑线。
“小灯,记住我们的君子协定——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对我撒谎。”
小灯紧紧按住了那个流血的手指,不语。许久,才说:“亨利,我要去中国了,下个星期。”
沃尔佛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说:“是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吗,啊,小灯?”
小灯摇了摇头,说:“哦,不,不是。我只是去取一点资料,结婚的资料。不,确切地说,离婚的资料。我们是在中国登记结婚的,所以,要在这里办离婚,就需要当初结婚的公证材料。”
“那么快,就决定了?”
“是的,亨利。”
小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缱绻,也还有些决绝,那都是沃尔佛医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灯你看上去情绪不错,是睡眠的缘故吗?”
“是的,多谢你的新药。当然,还得算上我刚刚争来的自由。现在我才知道,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丁点自由,给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中午和谁在一起吃饭,晚上躺在哪张床上睡觉。”
沃尔佛医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颈脖上的赘肉一圈一圈水波纹似的颤动起来。
“脐带,你终于把脐带割断了。”
小灯走出沃尔佛医生的诊疗室,凯西已经等在门口,凯西递给小灯一个彩纸包装的小盒子,说这是我和沃尔佛医生给你准备的,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小灯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开纸盒,里面是一块做成一本厚书样式的金属镇纸,镇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几行字:
雪梨·小灯·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起来之间挣扎
小灯紧紧搂住凯西,竟是无话。
小灯走到街上,兜里的那块镇纸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身体,仿佛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也许,这做我的墓志铭,会更合适一些。她想。也许,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墓碑。那块墓碑上,也许会写着这样一段话:
万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万人一起,死于唐山大地震
也许,我真应该去看一看,那块压了我一辈子的墓碑?
小灯抬起头来看天,天很阴郁,太阳在这个早晨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光和影的联想。沿街的树枝一夜之间肥胖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都是新芽。
2006年4月20日唐山市丰南区
小灯走进那条小街时,正是傍晚时分。
雨骤然停了,风将云狠狠撕扯开来,露出一个流黄的蛋心似的太阳,重重地坠在树梢之上,将那树那云都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积水窸窸窸窸地朝着低洼之地流去,顺势将街面洗过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季的夹竹桃,被雨惊醒,顷刻之间已是满树繁花。
小灯提着裤腿,踮着脚尖,避开路边的雨水,朝着一座两层楼房走去。走到对过的时候,小灯却突然停住了。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街看过去,那楼已经老旧了,外墙的马赛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尘染成了灰黄,一如老烟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铁门大约是重漆过的,黑色的油漆暴了皮,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的深红。在四周高楼大厦的重重挤压之中,那楼显露出一副耸肩夹背的佝偻落魄之相。
二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正在整理被风雨击倒的花盆。妇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蓝碎花的长袖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天蓝色的丝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处绽开了一些细长的皱纹。妇人弯腰的时候有些费力,手一滑,一个瓦盆咣啷一声跌在地上摔碎了。妇人骂了一句天杀的,就站起来,朝着屋里喊了起来:
“纪登,给奶奶拿扫帚来。”
妇人的嗓门极是洪亮,穿云裂帛的,震得一街嘤嗡作响。
阳台里就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后。男孩提着一个簸箕,女孩拿着一把扫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里的扫帚塞给男孩,说念登你去扫地。男孩拿了扫帚,却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奶奶是叫你扫的。女孩靠在门上,将眉眼立了起来,指着男孩的眉心说:“叫你扫你就扫。”男孩就噤了声。
妇人拿过扫帚,轻轻地拍了女孩一下,骂道:“纪登你个丫头,忒霸道了些。”
妇人将碎瓦片都扫拢来,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就直起身来抹额上的汗。突然间,妇人发现了站在楼下的小灯。妇人愣了一愣,才问:“闺女,你找谁?”
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
2006年4月21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
沃尔佛医生今天上班迟到了十五分钟。跨出电梯的时候,突然发现秘书凯西正等在电梯门口。沃尔佛医生刚刚被安大略医疗科学学会推举为2005年的年度医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和秘书开了个玩笑。
“出了什么事?地震了吗?”
凯西递过去一张纸,微微一笑,说那得看你怎么想。
那是一张传真,从中国送过来的,只有一句话:
亨利:我终于,推开了那扇窗。小灯
初稿2006-9-7——2006-10-16
二稿2006-10-21
于加拿大多伦多
⊙文学短评
张翎是十年来在国内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最多的作家之一,有众多的作品可选,但此篇非选不可。一方面由于该作后来被改编为冯小刚导演的著名电影《唐山大地震》;另一方面也在于,它是张翎中篇小说艺术的典型代表。比如一个女人的成长经历,横跨海内外的生活变迁,两个故事并进的双线结构,细腻而忧伤的叙述风格。但小说与电影有很大区别,小说写疼痛,电影讲温暖。小说在挖掘人的心理创伤方面表现了很深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