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乱看,好好跟着……”走在前头的李妈妈回头喝斥了一句,虽然声音不高,可是跟在身后的十几个半大孩子却都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顾思晓微微笑着,目光只看着前面,看起来好像是在看李妈妈,可其实却一直在用眼角看和李妈妈边走边说笑的那个丫头。
春花啊!很久没见了——隔了一世呢!
眯起眼,她小心收敛眼底的那抹怨意,在被身后的女孩拉袖子时,只是回眸淡淡地瞥了一眼。
虽然和这些男孩女孩们一起在李妈妈家里呆了十几天,顾思晓表面上对哪个都很友善,可其实骨子里却仍带着防备之心。
重生之后,一心想着报仇,她早没了前世那分温柔之心,除了孙天仓之外,她对谁都带着一丝警惕心。
想到孙天仓,她不觉抿唇微笑。
在她到李妈妈家第五天,孙天仓有跑到牙行来找她。
她起初还以为孙天仓到底是舍不得她还劝她的,却没想到他是来告诉她他进了镇上的武馆学功夫。
都说穷文富武,这年头习武不比读书少花费,孙天仓把手里那四两银子全缴了也不过是半年的束脩。
“也没什么,我都想好了,平日馆里不教功夫时,我就去码头上扛包,吃喝总总赚出来……”
压低了声音,孙天仓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又帮不了你别的什么,学了武,以后要是还有人欺负你,我才能保护你……”
虽然不觉得松江府的小武馆里能学到什么真功夫,可顾思晓还是感动了。
嗫嚅着没有说出感谢的话来,她只笑道:“别忘了我教你的那些字,若是有时间也多练练,总要认字才能看得懂我以后写给你的信……”
她答应了的,以后就是进了顾家,也不会和孙天仓断了音讯。也曾担心这会连累孙天仓,可看着他那带着期盼的眼神,她就说不出半个“不”字。
可能这一生,孙天仓会是她唯一的朋友吧?
这样想着,哪怕周边的人有主动对她示好的,她也不过是敷衍了事。
和她一起进顾家的这些男孩女孩,有李妈妈亲自往乡下买回来的,也有其他牙婆送来的,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一个叫彩衣的女孩儿。
听说,这是吴牙婆从江浙一带采买回来的,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发卖的婢女。不仅人长得好,还能言善道,心灵手巧,这样的女孩儿在一众从乡下来的小姑娘里自然显得极为出挑。
只是这样的出挑也未必是件好事,长得太好,心气儿就高。顾思晓看她眉宇带着自傲之色,就是走在顾家这宅子里,也不掩轻蔑之态,就知道她是瞧不起松江府这些所谓富贵人家的。
也是,这宅子虽然大,但到底是老宅了,这开过眼界的彩衣自然是瞧不起的。只可惜心气儿再高,到底也是个丫头,她瞧不瞧得起,愿不愿意留在顾家,都是由不得她的。
“咳……”拉顾思晓袖子的女孩瞄了眼彩衣,压低声音悄声道:“我听人说,要是顾家再不留着她,吴妈妈就要把她卖到杏花楼了……”
是和彩衣一起从吴妈妈那被送来的绿萝,想来是偷听到吴妈妈说的话了。只是,那个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看看另一头听到绿萝的话而全身发抖的女孩,顾思晓有意无意地捏了下她的手。
抬起头,叫小花的女孩看着顾思晓,眼里带出几分感激之意。
“画儿姐姐,顾家的娘子会不会不要我啊?”
顾思晓看她一眼,没说话。
这个,是李妈妈从乡下新买回来的丫头。和她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又瘦又小的,看起来比吃了几天饱饭的她更像个小叫花子。
虽然被李妈妈教了几天规矩,可比起俏丽的彩衣,还有灵俐的绿萝,怎么看都是不起眼。
“我、我不想被打发出去,要是不成,说不定以后会被卖到什么地方了——我不想离家里人太远——虽然,是被卖了……”
小花低声呢喃着,想抓着顾思晓的手,可才伸手,却又有些胆怯地缩回了手去,只是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顾思晓。
那眼神,让原本不想说话的顾思晓抿了抿唇,淡淡道:“听李妈妈的话就好了……”
她们这群人里,有好几个都是新买回来的,调教的时候还短,但大致该知道的规矩也知道了,如果听李妈妈的话,应该还是会被看中的,反倒是……
抬眼看看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头上插了粉色绸子珠花的彩衣,顾思晓勾了勾嘴角。
她从前虽然不管家,可也曾被嫂子带着听管事娘子回过事,学过怎么治家,虽然不算特别精通,可一般当家主母想要个什么样的丫头,她还是心中有数的。
心里打定了主意,顾思晓也不再安抚小花,只跟着众人鱼贯而入,穿过穿花门,进了小跨院。
自然是轮不到他们进屋的,一溜八人,照着李妈妈的吩咐站在窗下,也没留人特意看着他们,只有门口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丫头瞪着大眼睛瞧着他们。
顾思晓也不四处张望,就那么低眉顺目地站着,隐约听到李妈妈在屋里与人说笑,却是半晌都没人出来瞧他们。
顾思晓还耐得住性子,却已经有人耐不住了,站在后排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先是抻脖子往里看,接着就扭来扭去,还没等别人看他,他就放了个响屁。
正好站在他前面的彩衣一声惊叫,用帕子捂着鼻子往旁边躲,“要死了,居然——啊,好臭……”
因为这个,原本还算站得规矩的队列立刻散了。顾思晓有心站着不动,可被绿茵一推,也只能错开几步。
院子里一乱,屋里李妈妈的脸就立刻发了青,顾不得再奉承人,先就跳出来尖声骂道:“作死啊!混小子……啊,”
回转身,看着自她身后现出身来的妇人,她赔着笑道:“对不住啊,许妈妈,都是老身没管好……”
那头簪蝴蝶银簪,身着藏青背子的妇人微微一笑,摆手道:“不妨事,李妈妈也别拘谨,咱们又不是没打过交道,对你的眼光我还是记得过的——这规矩可以慢慢交,最主要的,是人品……”
盯着涨得满脸通红的男孩,她笑了笑,“这孩子看着倒是个老实的,只是,一会可莫要也这样,在我跟前也就算了,要是到了主子跟前也这样,可就真是失仪了。”
李妈妈点头称是,又狠狠瞪了那男孩一眼。
许妈妈也不再说什么,在李妈妈又喝令众人站好时,才绕着圈走了两圈,看似漫不经心,可却是挨着个的都看了个遍。
等全看完了,才指着彩衣笑问:“这是哪个?真是生得好……”
听到许妈妈夸,彩衣不由挺直了背脊,不等李妈妈说话,就自己先福下身去,“回妈妈,奴婢名唤彩衣。”
李妈妈不快地瞥了彩衣一眼,转向许妈妈就陪笑道:“这个彩衣手最巧,女红刺绣最出众……”
“奴婢还会吹笛子呢!”
被李妈妈瞪,彩衣只当没看到,仍是一味在许妈妈面前夸耀。
许妈妈目光微闪,笑了起来,“是吗?看着真是个调教好的——不过,”
话锋突然一转,许妈妈看着李妈妈笑道:“咱们顾家不像那些巨富豪门,要买的也不过是能侍候主子的奴婢,像这个——嗯,彩衣,我们家真用不上……”
面色发青,李妈妈一把扯住还要说话的彩衣,陪着笑道:“省得省得,许妈妈,我这就把这丫头带出去——嗯……”眼睛往人群里一扫,她直接叫上了,“大狗,你过来。”
应声而出,却是刚才那个放屁的男孩。
被李妈妈叫出来,大狗也是怕得发慌,李妈妈却哪管他怕不怕的,随手揉了帕子塞进彩衣嘴里,又叫大狗揪着彩衣。
“许妈妈,还要麻烦您身边的哪位姐姐,把这两孩子帮我送出去……”
许妈妈点头一笑,也没说话,回头瞥了眼,跟在她身边的春花已经推了把身边的一个青衣丫头。那丫头被她一推,忙低头上前,“妈妈,我去送这两个孩子出去。”
许妈妈点点头,仍是笑着,可瞥向春花的眼神里多少都带了些隐晦的不快。
那头,丫头把彩衣和大狗送出了跨院,这头许妈妈也招呼着李妈妈跟上她,带着这剩下的十几个孩子往后宅深处走进。
他们来时,是从后巷的角门而入,绕到甬道进入后宅的,这小跨院就是后宅中的第一座小偏院。此刻往里去,视野渐宽,才显出后宅的气派。
虽是低头走着,可顾思晓却一直在观察周围,如果没记错,这是要往正院去了。
想到马上就要看到那位记忆中曾见过数面的族叔母,顾思晓不禁捏紧了拳头。
宽敞气派的正院,满院的芍药花,虽然已过了花期,可那常绿的叶子却仍透着股子馨香。
隔着湘妃竹帘,淡雅的檀香袅袅生香,廊下侍立的两个丫头逗弄着铜环上的绿毛鹦鹉,屋里,隐约传来低低的碎语轻声,这座院子里的一切看来都那样温馨柔和,可顾思晓却只觉这院中处处隐透着重重杀机。
捏紧了拳,她看着挑开的竹帘,不觉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