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岁数大了,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碰见了。
李妈妈觉得今天自己真是见着稀奇了,一个小叫花子居然还真识字。
抬眼看看正提笔帮忙记帐的小丫头,李妈妈摇摇头,接着念下一个名字:“张铁蛋,卖入王家,收银十两三钱……”
念完了,她忍不住探头看去,见顾思晓毫不迟疑的下笔,就算是她认不出那字写得好坏,可看写得那么顺溜,不像她自己写上两字想个半天,说不得还要用圈来代替。
捏了手,她想了想又问:“你刚说是和亲生父母失散了?以后还要去找他们?”
“嗯,”顾思晓嘴上应了声,笔却没停,一直规规整整地写完了,才抬头看向李妈妈。
眨了下眼,眼中泛上一层雾气,小小姑娘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妈妈,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记得小时候,我也住在大房子里,有爹爹娘亲疼着,要不是现在实在……”
抹了抹眼角,她涩声道:“我也不想卖身为奴的,就算是万不得已,也不能卖作死契——妈妈,您帮帮我吧!”
扮可怜,装可爱,求人同情,在顾思晓来说,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虽然刚才沿街乞讨时也算事先练习了,可这会做来却仍显生涩,若不是在心里把李妈妈当成是逝去的父亲,她几乎做不出那样的表情来。
李妈妈看人看得多了,自然瞧得出顾思晓的神情不是很自然,却并没有多想。
能写会算,谈吐文雅,条理清晰,这样的女孩儿至少也是个秀才家的女儿。
别说眼前这是个小乞丐,就是她之前经手过的那些个小娃娃,就没一个这样让她上心的。
可,这不签死契……
正在沉吟间,有人迈步而入,还没站定,先叫道:“娘,你从顾家回来了?”
顾思晓抬起头,定晴看去,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男人。
虽然长相平凡,可是目光清明,让人一看就知是个精明的人。
她打量那男人时,那男人也瞧见了她。
“咦?哪儿来的女娃娃?这几天您也没下过乡啊!”
李妈妈含糊地应了声,只问:“刚从衙里回来?红契换好了?”
“换好了,我这就送去顾家。”青年应了声,走过来低头一看,不禁笑道:“哗,娘,你是找到宝了?还会写字呢!这丫头,写得还有模有样的——嗯,这笔小楷写得好……”
顾思晓仰头,迎着青年的目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这是李妈妈的儿子?怪不得李妈妈一个牙婆也能开牙行了。原来她的儿子也是个牙人。
听两人话里的意思,买卖顾家老宅就是这个男人经的手了……
垂下头去,她咬了咬唇,小心掩去心底那一分怨意。
那青年也没留意,往后头转去,只叫:“娘,过来帮我一下——嗯,帮我秤上五两银子,回头去顾家要带给顾福的……”
跟着转进后铺,李妈妈忍不住抱怨:“这笔生意你才赚了多少啊?就给他那么多钱?细算算,剩下的也不过是个跑腿钱了……”
“娘,您又来了,这有些钱省不得的。你也不是不知道顾福那个性子,要是我不把他答对好了,他以后还能再找我做中人吗?”
话说得豁达,可叹了声,青年也是感慨,“说来这顾福也是个有本事的,你瞧西顾现在是什么样儿?偏他这么个总管,居然没受到连累,反倒进了东顾又做了管家,还那么受重视……”
“切,还不是个黑心的缺德鬼!也是顾家落魄了,又急着要走,没那个闲工夫收拾他这个背主的狗才——要不是他,东顾能花一百两银子就买到那么大的宅子?!哼,也亏他心眼坏成那样,居然想出让东顾拿顾大官人葬祖坟的事儿,来为难顾家娘子……”
“嘘……娘,这些事儿咱们知道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说,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传过去可不好……”
“行了,你当你娘是傻的?我也知道要吃这口饭还得倚仗着那些人呢!不是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嘛!你娘我也怕着那些小鬼呢!”
听到里头青年低声笑着捧了李妈妈两句,转了话题,不再说顾福的事。
顾思晓咬紧了牙,抹了把眼角的湿意。
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她之前只是顾着族叔心狠,居然在这个时候讹了她顾家的宅子,却没想到原来居然是恶仆从中作怪。
怪不得嫂子离开松江府,顾福和那个春花却留在了老宅里,原来他们一早就背弃了主家。
吸了口气,她暗暗咬牙,心里盘算着如果实在不行,她就是签下死契也得进顾家为仆。不管能不能找到证据,也要收拾了那两个背主的混帐东西。
正在想着,就听到李妈妈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二郎,你看刚才那丫头怎么样?只签活契是不是太亏了?”
一听到提及自己,顾思晓立刻打起精神,凝神细听。
只听到那二郎低声笑道:“娘,你想得太多了。这签活契签死契,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要是顾家不想要,活契死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照我说,娘,您想啊,往常你经手的丫头、小厮多得去了,可有哪个是能写会算的?要我说,有这么个丫头也是好事,就算顾家不要,也还有别家肯要的,这不显得咱们许记牙行比别家牙行更有本事吗?”
“你说得倒也是……”
被儿子说动了,李妈妈出来时,再看顾思晓就更觉得顺眼了三分。
看顾思晓被上下打量,也只是笑,那许二郎就笑了,“小妹子,你且安心跟着我娘,她一定会给你找户好人家的——嗯,若是以后进了大户人家做了主子贴身的人,可一定得关照咱们许记牙行啊!”
顾思晓一笑,竟没有失措地推拒,反倒脆生生地道:“那是自然。二郎哥哥,虽然我年幼,可也知道‘与人为善,与己为善’的道理,就是为了自己,我也想和哥哥结段善缘啊!”
她这一番话说完,许二郎不禁扬眉,再看顾思晓几眼,他回头笑着和李妈妈道:“娘,看来这善缘您还真得结了——成,你们说着,我先去了……”
李妈妈跟着送出门,抹回身来,盯着顾思晓,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道:“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丫头还这么能说会道,照这么看,不用怎么调教,也能到主子跟前侍候着了……也罢,就像你说的,我与你结个善缘。”
用蒲扇打着手心,李妈妈淡淡道:“十年活契,五两银子——这个价钱,你可以满松江府打听去,再不会有比我出的价还高的。不过,我可不保证,一准就能把你卖进顾家去,要是顾家不愿意要你,可别觉得我诳你……”
“怎么会呢?”顾思晓微笑,“妈妈最是善心,若不是看着妈妈面善,我也不敢冒冒失失地来求妈妈——妈妈,您放心好了……”
东顾自许书香门第,虽然几代都没人中举,只出过几个秀才,可越是这样,越爱附庸风雅,买丫头自然会愿意买个能写会算的。
心里打好了主意,顾思晓也不和李妈妈讨价还价。
虽然她不太了解人口买卖的勾当,但就刚才她帮忙抄的那些帐单来看,五两银子买十年活契,不算低了。
刚才可还有好几个卖死契也才三、四两银子的。
乍看时,她还真是吃了一惊。原来,人命也不过是几把好扇子的钱呢!
按着李妈妈的意思,在一早准备好的卖身契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押,顾思晓迟疑再三,还是问道:“妈妈,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明日再来?”
正在吹着那红印的李妈妈吃了一惊,“你这卖身契都签了,还要往哪儿去?不是和父母失散,都没人了吗?”
“是身边没人了……”顾思晓也不觉得难堪,瞒下孙天仓的事儿,也不算是故意说谎。
“这两年在街上流浪,多亏一个小哥哥照顾我,我想回去和他告别——那银子,我想给他留一些……”
“这样啊,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嘴上夸,可是看看那几块碎银子,李妈妈还是有心不放心,“你要去告别也无妨,但这银子——罢了罢了,我也不做恶人,这银子你都拿着好了!可画儿,你要知道,既然你签下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人了。要是你想左了偷跑……”
低头笑了笑,李妈妈收起笑,冷声道:“这衙门里的王押司、丁捕头都和我家二郎是好友,你要是真跑了,我有得是法子抓你回来……”
“画儿明白……”顾思晓福了福身,也不着恼。
她本来就没打算偷跑,就算是跑,那也是以后的事儿了。
揣了银子,约好了明个儿她自己过来牙行,再三和李妈妈辞别,顾思晓一出牙行,就看到快步跑过来的孙天仓。
蹲在斜对面的街上,孙天仓早等急了,要不是知道顾思晓不想让他过来,孙天仓早就跑过来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孙天仓松了口气的表情,顾思晓也觉得心头发暖。
拉了孙天仓,她很自然地笑道:“家去吧……”
回去他们的家,虽然很快她就又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