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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吃 醋

洪安儿瞪眼道:“我不是跟你介绍了吗?冒冒失失的,连我们HTR的老板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你做的哪门子销售经理?喝的是哪门子干醋?”

我终于进入新公司上班了。新公司总共只有十几号人,除了老板的总经理室和财务部的独立办公室,其他人暂时都挤在外面的办公大厅里。“销售部”就在公司办公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用几块矮屏风隔开,算是相对独立。我的位子在这个角落的最后面,而且有一台不错的电脑。销售部的“地盘上”摆了八张办公桌,但目前只有四个人。老板说以后还会发展扩大,暂时就这样吧。看来我这个小经理不大好做,归我管的三个人中,谢志刚是老板的亲戚,邓树青是老板娘的远房亲戚,只有郑琼小姐是和我一起来的新手。而且我只是个“见习”的部门经理,在两位老员工的眼里恐怕不会有什么分量。

谢志刚三十多岁,完全不符合我“不要抱怨生活”的信条。他长着一张郁郁不得志的苦瓜脸,张大眼睛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像幼儿园小朋友在纸上涂鸦的水波纹,头发则像他们涂鸦的树冠。而且他总在“抱怨生活”,抱怨的内容大体跟他的工作没什么关系,表明工作对他来讲还不是什么头疼的事。“这浑小子总不让人省心,早上起来又跟他奶奶吵架了。”他冲着邓树青吐苦水,看来邓树青正是他的倾诉对象,“他奶奶也真是,孩子不会做作业教他不就完了吗?从昨晚就逼着他自己写,他妈妈看不过眼要自己来教,他奶奶还不让,非得让孩子自己做,吵吵闹闹了一晚上,连早上也不让人安心睡觉,一觉醒来又在吵。”邓树青出主意:“让一个人来教就行了,奶奶教的时候嫂子最好就不要管了,否则小孩不知道听谁的好。”谢志刚说:“我哪有这么好命?搞得里外不是人,老婆和老妈反倒都怨起我来。”邓树青安慰他:“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想开点吧。”谢志刚愤愤不平地说:“学校也真够莫名其妙的,你说一年级的学生,谁会写两百字的日记?小孩子回家不是做作业就是看电视,你让他怎么写?写我今天做了什么作业看了什么电视吗?这不是难为家长,没事找事吗?”邓树青说:“还好我还是单身,看来单身也有单身的好处。”

邓树青大概二十七八岁,他在说最后这句话时用了颇为意味深长的语气。这句话的对象显然不是谢志刚,而是坐在他前面的郑琼,所以这一句话里头连用了三个“单身”突出重点。然而他的言行举止表示他并不愿意“单身”,这时候他拿眼睛往郑琼小姐的背影瞄了又瞄,搭讪说:“大学生,刚出来工作的感觉怎么样?”这几天邓树青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光亮,身上洒了浓浓的松香味的香水,不时对郑小姐关心有加。我正好对这种气味很敏感,原因是之前有一次有幸出了一次差,长途大巴上的厕所就是用了这种香水味的空气清新剂,而我很不幸就坐在厕所边的位子,香水和厕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我一路头晕脑涨,欲吐不能。这味道印证了条件反射的科学理论,我这时候似乎又像坐在大巴厕所边那个位置上忍受胃里的翻腾。

郑小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现在的眼镜样式精致,纤细小巧,简直可以媲美项链和手镯之类的装饰品,正符合眼下男人们对女性的审美观,不像前几年的眼镜又宽又大又凸,两百米开外就可以看得见闪着的白光,像金鱼凸出的大眼睛。郑小姐皮肤白皙,长发披肩,语音轻柔清晰,穿了合体的职业套装,戴了眼镜更显出她斯文秀气的高雅气质,难怪邓树青要垂涎三尺,大献殷勤。可是郑小姐不为所动,她显然很明白这里谁是她的上司,尽管邓树青已经有意无意地告诉过她自己是老板娘的亲戚,然而以她的聪明,也判断得出既然邓树青是老板娘的什么亲戚,为何这么久还混不上一个部门经理,还要受一位新进来的年轻人领导。这时候她听了邓树青的话不卑不亢地回答:“我算什么大学生,洪经理才是响当当的正牌大学毕业的。”她拿了一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表格走到我面前很有礼貌地说:“洪经理,这是您要我整理的资料,您看看有什么问题,需不需要修改一下?”

我翻了翻表格说:“很好。各位,咱们现在到会议室开个小会,讨论一下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大概半个小时,请大家拿了笔记本和笔到会议室去。”

做上司的诀窍我还没有学到多少,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知。总之,除了压力大一点,要在业绩上对老板有所交代,其他的事情都比做下属来得容易。比如一个下属如果沉默寡言,或者坐在座位上发呆,那是行不通的。他自己也会觉得惴惴不安,需要躲避着别人的眼光,或者装模作样拿支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而做上司就不一样,你大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等别人来揣摩你的心理。也许别人会认为你正运筹帷幄,觉得你深不可测。做上司要的就是这么一点深不可测。水至清则无鱼,不管有鱼没鱼,先搞浑浊了再说,别人就看不清你。人对未知的东西多少都有一些畏惧,这是人性的弱点,须好好利用。如果你居然有闲余时间去喝喝咖啡,钓钓鱼,跟客户打打麻将,那是更高的层次,我这时候自认还达不到。不过连洪安儿都说我沉默寡言,可见这点我不需要装出来,天生就是这样。所以谢志刚和邓树青虽然都是有关系的老员工,见我按兵不动,摸不清我的底细,也都不敢造次,除了说说工作之外的牢骚话,跟女同事调剂一下气氛,目前对我表面上还是挺恭敬的。

当然树立威信并不能单靠高深莫测,否则黔驴技穷之时,露出了真面目,那是要惹人笑话的。所以要点之二,是要取得老板的支持。这点与前一点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做法却要截然相反。你对老板决不能沉默寡言做深沉状,让他觉得你比他还高深莫测,这是自找麻烦。你应该掏心掏肺,胸无城府,事无巨细,最好是早请示晚汇报。当然不能一味溜须拍马,那是自认没有能力的表现,国营单位可以,私人企业老板大多不吃这一套,除非企业已经上了轨道和规模,官僚主义已经盛行——我琢磨不出如此高深的道理,谢宝忠这么跟我探讨过的——你必须在要紧处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但要将这些见解融合在老板的言谈中,这样他会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见解,而你刚好理解而且愿意执行他的见解,这是需要相当高的技巧的。就比如一个人棋艺高超,要和上司下棋,赢棋固然不难,要杀得天昏地暗,老板过足了棋瘾,而你刚好输了一步,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并没有如此的本事,只好勉力为之。为了这份目前四千块、两个月后也许是六千块的薪水,哪怕耗尽自己的精力和才智。晚上在家加班加点苦读营销和机械类书籍,早上向老板汇报我要做什么事,白天向两位老员工要以前的业务资料,找技术部的人了解产品性能,到财务部查找有关的报表,拟定业务流程,制订计划表。一边不停地收集资料,熟悉业务程序,一边下班前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汇报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等等。

若干天下来,看样子郑总经理暂时还是认可我的工作。有一次他跑到我座位旁拍拍我的肩膀,总共拍了两下:“不错,就这么干,相信你们会出成绩的,起码要先把工作热情带动起来。”我有点受宠若惊,这比我跑十次总经理办公室强多了,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机会。

我趁热打铁拿出一叠资料说:“谢谢郑总,我准备从明天开始分组拜访客户,我和郑琼一组,邓兄和谢兄一组。按照您的指示精神,这是我准备的客户资料,里面有联系人的地址、电话和主要负责人的资料等等。我们目前需要做到的是确认他们具体哪个人负责机械配件项目,目前用什么品牌的产品,大概的价格多少,他们有什么特殊的需求。这是我设计的客户档案表,我们每拜访一个客户回来之后都会填写这些内容,以后不断补充,这样,以后我们公司就会有越来越多详尽的客户档案——您觉得还有需要补充改进的内容吗?”

“就这么干吧,边实践,边改进,有什么困难跟我说。”郑总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要的正是这句话,我要的正是这个机会。我这叫狐假虎威,我知道要让两位老员工心甘情愿地打电话约客户然后出去拜访那是一件难事,我一直没有把握。万一我开了口而他们找什么借口来个阳奉阴违,甚至不予理睬,事情就难办了,我这见习经理恐怕就很难当下去了,所以我一直按兵不动。这下可好,我是“遵照总经理的指示精神”,而总经理说“就这么干吧”,省下了许多麻烦不说,更可见郑总是站在我一边的,下面的工作好办多了。

郑总今年三十六岁,头发稀疏,脸色晦暗,眼眶下有发黑的眼袋,即便是在中午也常常闻到他隔夜的酒气,证明他交际广泛,夜生活相当丰富——夜夜笙歌的人大多如此。他来公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供在总经理室的财神爷上香祷告。据老员工们说,郑总不仅对财神爷很虔诚,对各路神仙也都不敢怠慢,周围稍有名气的寺庙道观都曾沾了他不少光。而且各路神仙显然对他也相当眷顾垂青,给他的回报相当丰厚。这几年来,郑总称得上是顺风顺水,据他自己所言,前几年做的是塑料、钢材、废纸等进口生意,狠赚了一笔,因为他有门路搞到批文。这两年政策变了,该走正道做正当生意,所以转型做食品进口,成了一家瑞士奶粉企业的代理商。去年开始多元化经营,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红酒和机械配件的项目。据他所说,他最看好机械配件项目,所以专门成立了这家机械设备公司,亲自在这里压阵,而将其他生意都交给夫人打理。看来谢宝中说得没错,他在某一个思想熠熠生辉的晚上对我说:“你别看那些有钱人道貌岸然的,他们大多都有原罪。”

“要舍得花钱,没有行不通的路,没有打不通的关系,不就是钱吗?”这是郑总的口头禅。

自从郑总亲自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果然三位同事对我刮目相看。下午我分派了任务,次日开始,各人分头行动,打电话,约客户,见面拜访,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然而成绩才是硬道理。邓、谢二人手上有老客户的单,那是老板前段时间留下来给他们的专用业务。我和郑琼却还在无头苍蝇似的奔忙。所谓财大气粗,反过来讲就是兜里没钱心里发慌。郑总虽然发话“要舍得花钱”,可是钱并不在我口袋里,总不能见了人就请吃饭,垫钱我是垫不起的,而且因为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请示郑总请客报销的额度。所以虽然颇见了许多“潜在客户”,上班差不多两个月,“客户档案”建立了不少,饭还没请过一次,业务也没接下一单,看来黔驴技穷之时将至,我不禁暗暗着急起来。

洪安儿在我来到新公司后很快也找到了工作,说在一家公司当助理。我问她什么公司,什么人的助理,她说暂时保密,这丫头居然还对我保密!一开始她跟我一样,晚上在家以一目十行的速度草草翻看资料,有时候还跑到图书馆查书。过不了几天,回来得也晚了,有时候还一身酒气。问她干什么,说是应酬。“应酬?有什么好应酬的,刚上班就要应酬吗?”我觉得奇怪。“工作嘛,身不由己。”她这么回答。奇怪,这是什么话?“身不由己”的前一句就是“人在江湖”,这些话通常不是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女孩应该说的,似乎她已经变成一个老江湖。但她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某一天下班之后,我正挤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过一听,居然是洪安儿打来的,说晚上有应酬,晚点回家,晚饭你自理吧。“丫头,哪里来的手机?”我问她。“公司给我的,我还有事,晚上见。”这丫头匆匆挂了电话。公司给的?我一个部门经理也没有给我配手机,我只是将原来那部旧手机缴了费重新启用,她刚工作一个多月就配了手机?真是不可思议。

某一次,洪安儿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脸上红扑扑的,带着酒味,还混杂着香水的味道,身上穿一套时髦得体的浅咖啡色职业直筒裙套装,皮鞋也换成新的,头发烫成波浪形,整个一个高级白领的装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换下来的旧衣物。见我睁大了眼惊讶得合不拢嘴,洪安儿在原地转了一圈问我:“怎么样?漂亮吗?这样会不会成熟一点,不会像个毛丫头了?”我愣了半天,问这些是从哪里来的。“老板给的,说是工作需要,今天下午要见一个大客户,临时买给我的。”她眨了眨眼说。

我喊了起来:“工作需要?你越来越不可理解了。不对,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你到底去了什么公司?你到底在做什么?真有这种公司吗?”

“真有,才刚刚开始呢。”洪安儿不无自豪地说。

晚上我又睁大了眼睛辗转反侧,想破了头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洪安儿既然说暂时保密,我不便再问什么,况且其实我刚才已经问了,她并没有回答。我不是一个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但她就在我的身边,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我除了有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不顺畅感觉,更多的还是一种心理上的落差产生的失落感。这情形就像自己的一个自小亲密温顺、对你百般依赖无话不谈的孩子,当一切成为习惯,突然有一天她却有了自己的秘密,这时候显示出一种独立的姿态不愿意再让你走进她的内心世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是洪安儿正有滋有味、心安理得地酣睡在我卧榻之侧,可见她并非“他人”,我应该是她的亲人,但她为什么要对我保密呢?我为什么对她的变化很在意?她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我喜欢她吧?我有多喜欢她?不止一点吧?她是不是喜欢我?有一点吧?不止一点吧?

事情好像有不可遏止的势头,而且发展的趋势总出乎我想象之外。

第二天早上,洪安儿照例一早起来为我准备早餐。还好,她似乎没有因为有了一份看起来很不错而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工作而刻意改变什么。尽管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她的神情很自然,这让我又踏实了一些。早餐之后她说要送我去上班,那也没有什么,两个人一起外出上班也是很顺便的事。

出了门,洪安儿径直领着我来到村口的停车场,说要给我一点惊喜。我心里正觉得奇怪,到停车场来干什么?她朝一辆停在那里的红色小汽车走去,从手袋里掏出遥控器按了一下,汽车门打开了。我呆立当地,晕头转向,揉了揉眼睛。没错,这里是村口的停车场,洪安儿正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员的座位,向我招手示意我坐上汽车。我讷讷地问是谁的汽车,她说是公司刚给她配的。我讷讷地问到底是什么公司,真有这么阔绰吗。她说是工作需要,暂时保密。

保密,保密!对了,保不保密有什么关系?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手机、香水、新衣服、汽车,汽车之后是什么?不可想象。

她摇下车窗望着我等我上车,我一动不动。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回头跟你解释,上车吧。”我向她挥挥手说:“你自己走吧,我待一会儿。”她说:“怎么啦,不是说好送你去上班吗?”“我……”我解开衣领下的纽扣透气,突然整个人失去了气概,像气球泄了气,我说:“我突然想起要在附近办点事,你先走吧。”她不安地问:“你好像不大高兴?没什么事吧?”我说:“我挺好,有什么不高兴的,就是到附近办张电话卡,你先走吧。”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好,你自己小心,晚上见。”接着开了车转入马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车流之中。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想捋出个头绪,思维却像笨重的石磨没有力气去转动。她是什么人?管她是什么人。咦,她怎么会开车?管她怎么会开车……我迈着不由自主的机械步伐跟着人群,差点上错了公共汽车。我是不是喜欢她?她是不是喜欢我?这时候好像不适合思考这个问题吧?但偏偏这个时候,这样的思绪像在满天浓密的乌云中划出一道闪电,只有这道闪电是清晰可见的,奇怪了。

来到公司我还是静不下心来,心口像被什么堵着,喘气都好像不顺畅。邓树青等人见我脸色不善,都低着头拿一个本子写着什么。郑琼拿起电话不断地给客户打电话。我待了一会儿,想开个小会吧,动手准备开会的提纲,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满篇都是废话。才记起今天还没有到总经理室向老板请示。算了,没什么好请示的。我借口出去买点东西,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抽起来。

“也许我现在和她有了距离。”我望着眼前冉冉升起的烟雾不由自主地想刚才那道闪电问题,“正如本来混合在一起很稳定的物质并没有感觉到彼此粒子间的吸引力,一旦有了距离,变成了电子和离子,不就有吸引力了吗?闪电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想这个古怪的物理问题,我在物理学上得到解释,可是心里并不肯就此罢休。沿街走了一圈,看了看时间,只不过消磨了十几分钟。总不能整个上午都在外面溜达吧,我只好悻悻然回到办公司。

郑琼一见我回来就对我说:“洪经理,刚才有您的电话,是HTR重工打来的,一个女的叫Angel,说让您有空过去一趟,有业务跟您谈谈。”“HTR重工?打来找我的?Angel?”我很诧异,我并没有联系过HTR重工,而且也不认识里面什么人,怎么会有电话找我?

郑琼一脸油然而生的敬仰之色,说:“是的,洪经理,HTR可是大型工程设备企业,您跟他们联系了吗?真了不起。”我问她:“那个Angel有没有留电话,或者说其他的什么?”她说:“没有,只是说让您有空尽快过去,到国际大厦十九层找她。”

会是谁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奇怪的事情太多了,光怪陆离,无迹可寻。反正在公司也没心情做什么事,干脆过去看个究竟,左右不会吃什么亏,见识一下大公司的风范也是好的。我对郑琼说:“准备一下名片和公司资料,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吗?好呀!”郑琼兴奋不已。

我们坐上公共汽车。我本来打算今天碰到郑总的时候厚着脸皮问他能不能预支一些业务应酬费,顺便问问餐费、车费、电话费等报销事项。我现在口袋里所剩无几,领的第一个月工资还了一些债务,买了一套体面一点的衣服,垫付了一些费用。第二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到,这时候已经又穷得叮当响了,可是我刚才居然忘了这件事。

一路狐疑不定。到站下了车,远远望见国际大厦高高耸立,果然气派非凡。人面对高大的建筑物往往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觉得自己很渺小,正如我有一次看见一个三千多块钱的钱包觉得兜里那点可怜的人民币没有资格住进这样的“精品豪宅”。这时候郑琼说:“洪经理,我手心都出汗了,您还这么镇定,就是不一样啊。”我说:“我其实也挺紧张,不要紧,见识一下也好。”我这么说其实是在为自己鼓气。大厦巍峨雄伟、堂哉皇哉,自动玻璃门擦得铮亮,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一尘不染,光洁得可以看得见人的倒影。到了十九楼刚出电梯门,长相端庄的前台小姐用甜美的微笑相迎,问我们找哪位,我说找Angel,她问有没有预约,我大着胆子说她约我们来的。前台小姐笑吟吟地引我们到一间简约、典雅、宽敞的会议厅前,很优雅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让我们稍候片刻。又问是要茶还是咖啡,我说两杯红茶,然后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地等候。

门外响起高跟鞋有节奏的清脆的声音。我知道Angel要进来了,马上起身端立。郑琼也赶快站了起来。我整了整衣领,脸上尽量做出一个从容的笑脸望着门口。可是我的笑容在霎时间凝住,来不及转化成惊讶或者别的什么表情,挺尴尬地停留在脸上。我看见洪安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对我温柔一笑,很有风度地跟我握了一下手:“欢迎,洪先生,这位是……”她望了郑琼一眼,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一大半。

不用提我有多么的——即便多么高明的调酒师、调味大师也调不出我此时心里的那种味道吧。我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她,甚至忘了脸上的表情经历了怎么样一种变化。我也不知道脸上该有什么样的表情,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我一路上准备的许多说辞现在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废话。这里是HTR重工,本来我应该赔着笑脸介绍我们的公司和产品,可是我现在笑不出来。我稀里糊涂,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郑琼见我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只好赶紧作了自我介绍,和洪安儿交换名片。

“哦,郑小姐,也是销售部的,今年多大了?你的眼镜……挺好看。”洪安儿犹豫地递出自己的名片,仔细地看着郑琼的名片,看来对她似乎不感兴趣,又似乎很感兴趣。

郑琼谦虚道:“谢谢,我今年刚毕业,跟着洪经理学习呢,请多多指教。”

洪安儿沉吟了一下:“跟着洪经理学习呀?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是的,洪经理很关心我,他是个好人,能力又强,又没有架子,能跟他一起工作是我的运气。”郑琼这时候不失时机地给我戴高帽。

“你是哪里人?”洪安儿脸上收敛了笑容。

“我是山东的。”

“哦,山东人啊,蛮漂亮的,有男朋友没有?”洪安儿淡淡地说。

“还没有,我想年轻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郑琼见洪安儿似乎脸色不豫,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这时候小心翼翼起来。

“你这想法很好,给你个建议,等你差不多坐到我这个位子,再找男朋友吧。洪经理,是不是这样?”洪安儿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浮现出笑容,看了我一眼。

“是,我会记住您的鼓励,您这么年轻就坐到这样的位置,真让人羡慕,像我这样的人只怕一辈子也做不来,您是我的榜样。”郑琼看来对这位大客户崇敬有加,羡慕之情油然而生而且表露无遗,她根本不会想到洪安儿问她这些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更听不出她的话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洪安儿没有理会郑琼的恭维,转头对我说:“我以为你会一个人过来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要让我过来早上就可以跟我说,何必这么费事?而且你可以打我的手机。”

洪安儿微笑着说:“可是我要让你公司的人知道,HTR重工的业务是主动找上你的。”

郑琼睁大了眼睛一脸迷惘,她怎么会弄得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呢?连我自己也稀里糊涂。不过洪安儿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我一个人过来单独跟她谈,这个她还是清楚的。她惴惴不安地说:“您是不是要和洪经理单独谈业务上的事,这个我不大懂,要不我先回去了?”

洪安儿不置可否,拿起咖啡杯送到嘴边,又意味深长地放下来,皱了皱眉头,盯着我和郑琼面前的两杯红茶。

郑琼脸色尴尬,起身站了起来。我说:“郑琼,等一会儿,你不用先回去。”我望了洪安儿一眼冷静地说,“郑小姐和我是同一组的,安……Angel,有什么事请说吧。”

“你……”洪安儿有点局促不安,眼里似乎有很多话,望了郑琼一眼,很显然有这么一个外人在场她不能畅所欲言,犹豫了半天,她拿出手中的一份材料说,“洪先生,你们公司的产品我了解,这是我们公司所需要的产品目录,你们拿过去研究一下,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先签一年的合同。当然,出于对我们公司利益的考虑,我希望贵公司可以预先提供一部分产品供我们试用,你觉得怎么样?”

我忍不住问:“这些你可以决定吗?”

她笑了笑,凝视着我说:“我可以决定的,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你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她做了这么多事都是因为我,可是她怎么能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可以决定HTR的事务?

我艰难地说:“我明白,那么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吧,你的资料我们先拿回去看看,下次再谈。”尽管我有很多疑问要问她,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可是……”她欲言又止,“你要和郑小姐一起回去了吗?”

我说:“是的,公司里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那么我们先走了。”我尽量用平静的表情向洪安儿道了别。

走出国际大厦时郑琼对我说:“这位Angel小姐真的很神奇,年纪轻轻的,好像还没有我大,已经是HTR本市分部总经理助理,兼任决策部常务委员,真了不起,真想不到。”

我喟然叹气说:“是啊,真想不到。”

郑琼说:“洪经理,她好像对我们公司很感兴趣,可是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她见到我似乎有些不高兴。”

我说:“你没说错什么话,表现挺好的。”

她说:“可是我觉得她有什么话要跟您单独谈,您为什么不跟她谈下去?她不是说要签一年的合同吗?您的态度似乎有点那个……跟平时不大一样,嗯,这是不是您的策略?”

真是自作聪明,我苦笑说:“我能有什么策略?我会跟她谈的,有些事情我还需要梳理一下,咱们回公司再谈吧。”

我的思绪更加混乱,整个人好像堕入了迷雾中。她怎么能做到?怎么可能?一个初出茅庐的毛丫头,一跃而成为HTR本市决策部常务委员,凭什么?新衣服、手机、汽车、决策部常务委员……就凭她?即便她再聪明能干、拼搏勤奋也不可能,她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支撑她,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难道她果真是什么公主、格格或者贵族子女?可是她为什么要跟着我这么一位穷人一起挨苦日子?对了,难不成是个超级聪明无所不能的女特工?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为了掩饰身份潜伏在我身边?可笑,潜伏在我身边干什么?我又不是掌握什么秘密的重要人物。看来似乎只有一种可能,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尽管我很不愿意这么想,尽管这想法很卑鄙,可是,除非她是被HTR老板看上的人,除非她跟她的老板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加班、喝酒、应酬、香水、新衣服、手机、汽车、决策委员——这不很正常吗?这世道这种事情还少吗?她不是很年轻漂亮吗?她不是常常吸引男人贪婪的目光吗?

妒火,我本来早已忘记的妒火,这时候在我胸中熊熊燃烧,像久已没人光顾的古董房子着了火,噼噼啪啪,蓬蓬勃勃,无法停歇。回到公司我无法冷静,到开水房喝了一大杯冷开水,可是有形的开水浇不灭无形的火焰。我跑到洗手间关了门吸烟,一边开解自己:关我什么事?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可是这样的开解有等于无,骗不了自己。我只好又想,也许自己想歪了,她不是很单纯吗?天真无邪像个纯真的孩子,怎么会干这种事?不可能!对了,她刚才不是对郑琼表示出显而易见的醋意吗?这不表明她很在意我、她很喜欢我吗?这样想着,心里似乎真的好受了些。然而这好受不到一分钟,“加班、喝酒、应酬、香水、新衣服、手机、汽车、决策委员……”又冒了出来,纷乱的念头像战乱时的兵马错将我的脑袋当成了战场,左冲右突,往来交战。

午后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吃便当,吃完后跑到附近的书店消磨时间,直到三点多,思绪总算平稳下来,我才回到公司。

当我悻悻然回到座位时,谢志刚和邓树青崇敬地向我点头微笑。郑琼很有礼貌地对我温柔一笑说:“洪经理,刚才郑总来找过您,让您有空去总经理室一下。”我去了总经理室,门关着,郑总不知跑哪里去了。差不多五点,郑总亲自过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听小郑说你今天去了HTR,怎么样?是不是有点眉目?来来,到我办公室谈谈。”

我向他汇报上午的情况,刚开了个头,外面有人敲门。前台接待员小姐进来说:“郑总,会议室来了客人,说是要见洪经理。”郑总说:“让他等一会儿,我正有要紧事和洪经理商谈。”接待员说:“来的是HTR的Angel小姐,说上午洪经理刚去过她公司,她现在过来回访。”

“HTR?哎呀,马上到,马上到。”郑总如闻圣谕,急匆匆从大班椅靠背上提起西装外套穿在身上,大踏步向门口走去,突然又停住脚步,“小洪,你先去招呼一下,我安排一下晚上的酒席包厢,还有,整理一下思路,马上来。”

我来到会议室。此会议室非彼会议室,和HTR的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见了面洪安儿马上说:“今天你过来咱们没谈清楚,我想了半天,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就自己过来了,待会儿下班一起回去吧,我等你下班。”我说:“你不用搞得这么麻烦,晚上我们不是在一起吗?有什么话晚上说,还在乎这一点时间吗?”

她说:“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你好像不大高兴,我放心不下。”

我言不由衷:“我挺惊喜的,没有不高兴。”

她半信半疑地说:“是吗?那就好,合同的事跟你们老板谈了吗?我希望可以帮到你。”

我说:“谢谢你,刚刚跟他在谈这事,你就过来了。”

她说:“会不会打扰你?”

我说:“不会,我们老板听说你过来,高兴得不得了,他马上就过来见你。”

她忙说:“可是我只想见你,我现在不想……”

“哎哟,Angel小姐,让您久等了,”郑总学了红楼梦里王熙凤的风范,人未到,声先到,一阵风般走进来,“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我只好站起来为他们介绍:“这位是郑总经理,这位是HTR决策部的Angel小姐。”

“没想到,没想到,Angel小姐真是年轻有为啊。”郑总满脸堆笑,紧握着洪安儿的手恨不得不放,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可是我能说什么?洪安儿抽出手微笑着说:“多多指教。唐突得很,我今天来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过来……随便看看,郑总您要是有事,尽管去忙。”

郑总忙说:“不忙,不忙,再说了,再忙也要陪陪您,您能过来是我的荣幸,照理应该是我先去拜访您的,礼数不周,礼数不周,请坐,请坐。”忙着递名片与洪安儿交换,拿了她的名片细细地鉴赏。

洪安儿看了我一眼,掩饰住脸上的失望:“我跟洪经理以前是认识的,所以过来看看他。”她似乎还想试图提示郑总不要在这里凑热闹,她只是想单独跟我谈谈然后跟我一起回家,可是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而且郑总并没有这么聪明,哪里能领会到她的意思。

“哦,认识,这样最好,认识好,大家是自己人,自己人。”郑总兴冲冲地说,“Angel小姐,请移大驾,参观一下我们公司,当然了,我们公司起步不久,小得很,不入法眼,不入法眼。”郑总常和各路神仙打交道,这时候将洪安儿敬若天神,自然要用“法眼”一词抬高她,只不过百密一疏,错将“恭移法驾”说成“请移大驾”。

洪安儿望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他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我当然也只好陪着。视察完毕,郑总恭敬地说:“Angel小姐,能不能赏脸一起吃个饭?我已经在‘腾云阁’订了包厢,那里的菜色还算地道,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洪安儿迟疑道:“吃饭就不用了吧,除非……洪经理,你说呢?”郑总察言观色,马上说:“当然,小……这个洪经理也一起去的,就咱们自己人,没有外人,咱们朋友叙叙旧,不谈生意,洪经理,你说是不是?”郑总平时见面称我“小洪”,这时候居然改成“洪经理”,我还能说什么?当然只好勉为其难,邀请洪安儿共赴“腾云阁”。

这顿丰盛的晚宴吃了两个多小时,郑总极尽热情,对洪安儿毕恭毕敬,并且充分歌颂了美好的友谊。“这是洪经理工作做得好,我们是合作关系,不用这么客气。”席间洪安儿这么说。“对,对,高论。我们是朋友关系,紧密合作关系。”郑总喜笑颜开。我不禁想起那个优雅女人一加一等于三的问题,差一点忍不住问起他们来。

“你觉得你还有必要住在这里吗?”饭后坐上洪安儿的红色轿车回到家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她。

“什么?我当然还住在这里……你是不是想搬家?搬到哪里?那倒是个好主意。”洪安儿喜滋滋地问。

“你现在是HTR的决策部高级职员、总经理助理,还跟我住在一起,这不大合适吧?”我说,心里嘀咕着,她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有什么关系?我当然还跟你一起。不过搬家倒是个好主意,我们现在有钱了,也应该换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她似乎满不在乎。

“我们?你老板不会有意见吗?”我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老板怎么会有意见?我老板对我挺好的,真的挺不错,嘿嘿,那是她有眼光。”洪安儿洋洋得意,那笑声简直有点轻狂。

“这个我知道,是对你挺好,好得不正常吧?你们的关系很亲密是吗?”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嗯,怎么说,好像是对我挺亲密的,不正常吗?我觉得挺正常。”她若无其事。

“他知道你跟我住一起吗?”我艰难地问。

“不知道,这是私事,干吗要告诉别人?”她一边说一边拿热水瓶倒开水,似乎我跟她谈论的话题正像她手上这杯平淡无味的开水。

我压抑着不断冒出来的火气说:“我越来越看不懂你,别人这样对你,你……你觉得这样正常?”

她放下杯子说:“有什么不正常?我得到这些是付出代价的,这是我应得的。最重要的,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到你,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你不高兴吗?”

我冲口而出:“我能高兴得起来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不要廉耻,我还要呢!”

“你说什么呀?什么廉耻不廉耻?”她惊讶地盯着我,目不转睛,突然蹙起了眉头,“哦,你……你混账!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是不是这样想?不是的……你真的这样想吗?”她今晚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此刻涨红了脸,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分了,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还没有对我发过火,如果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岂不糟糕?不对,如果事情不是我想的这样,岂不再好不过?不对,可是……

我讷讷地说:“对不起,安儿,我是不是想错了?我想错了,是吧?”

洪安儿面无表情,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混账!你想得没错,一点没错,我不知廉耻,我跟别人有一腿,我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不走,我痴心妄想,我没有资格待在这里,我走,马上就走!”说完气呼呼地转身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我赶紧去拉她的手,被她重重一把甩开。我在她后面喊:“安儿,你去哪里?这么晚了……”一边追到房门口,“砰”一声响,门关上了。我匆匆开了门追出去,洪安儿一声不吭,低着头气鼓鼓地往村口的方向走,我尾随着她说:“是我错了,对不起。外面这么冷,跟我回去吧!”她不理不睬,一路走到停车场,上了车关上车门。我喊道:“安儿,你要去哪里?至少也要跟我说一声,我担心你。”她沉着脸发动了汽车,开出停车场扬长而去,我对着正在远去的汽车狂喊:“洪安儿,回来,我喜欢你!”

我的担心是实实在在的,不仅担心她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而且担心她一去不返;我的懊悔也是实实在在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确实深深地伤害了她。为什么我能深深地伤害她?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因为她深深地依恋着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我。我怅然若失,棒打不走的小狗现在也要离我而去了。

我沿着她汽车开出去的方向象征性地走了大约五公里又往回折,在一座大城市里步行寻找一个开着车的女孩简直就是大海捞针。黑夜里的冷风吹得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却吹不散我纷乱的思绪。经过上次和洪安儿来过的酒吧,我忍不住转了进去。酒吧里依然灯光闪烁不定,红男绿女,觥筹交错,吵闹喧嚣,卖酒女郎来回穿梭,只是不见了那个傻得可爱的农村女孩,连赌酒的那帮人也不见了。我想喝上一杯,可是摸了摸口袋,一个子儿也没有,刚才太匆忙出门忘了带钱,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出来。

“安儿,我收回我的话。”我对着冷冷的夜风说。可是我知道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不对,泼出去的水也许还能残留下一堆水渍,说出去的话已经消失在空气中。我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也一样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里,不留下半点痕迹。也许她真的没做什么,可是,怎么解释她的平步青云呢?这城市真是一个大染缸啊,纯洁如洪安儿者也要受它的污染。可是,我还是喜欢她,不是吗?我一直就喜欢她,即便她做了什么,不管她做了什么。如果我事业成功,是个有钱人,她还会这样吗?我有什么理由对她指手画脚?我眼睁睁看着她堕落,我是个懦夫,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女孩,甚至一直连对她表达自己的爱意的勇气也没有!

信不信由你,自从我认识了洪安儿,生活总像戏剧般神奇。这不,正当我垂头丧气在马路的人行道走着时,我看到对面停着洪安儿那辆红色的汽车,大海捞针的小概率事件又让我碰上了。顾不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我一躲一闪地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小酒馆门前。不用说,洪安儿一定在里面喝闷酒。我赶紧走了进去,门口一个女服务员笑容可掬:“欢迎光临,请问是一个人吗?”我说我找人,目光往酒馆里四处张望。我果然看到了洪安儿,她正独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往嘴里灌,我赶紧走了过去坐在她对面。

“嘿,小子,是你啊?你还能找到我?找我干吗?”她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像古代公堂上审判官的惊堂木,震得桌上的菜碟子跳了起来,同时引来了周围不少惊讶的目光。

看样子她已经喝了不少,脸色红润,目光迷离,可是脸上有擦拭过的泪痕,看来刚才是和着泪水下酒。一个女孩独自在深夜里流泪买醉,这个样子多少有一种风尘感,我不禁一阵心疼:“我的话很过分,是我错了,对不起,你忘了它吧。”我知道收不回来,所以要求她忘掉。

她又独自倒了一杯酒,摇晃着脑袋,嘿嘿一笑说:“可是我的记忆力很好,何况有些话是不能忘的。”一缕秀发斜披在她酡红的脸颊上,但她没有去梳理。

“你喝太多了,明天还要上班,跟我回去吧。”我看见桌子底下有两个空酒瓶,桌上还摆了半瓶没喝完的,她喝的是韩国烧酒。

“你跟着我干什么?干吗要我回去?我不是不知廉耻吗?你不怕我丢你的脸吗?”她突然又伤心起来,眼光里扑闪着泪花。

我小心翼翼地说:“咱们回去再谈好吗?”

她斜睨我一眼,嗤之以鼻:“干吗跟你回去?你是我什么人?”

我的鼻子有点酸酸的,无言以对,是啊,我是她什么人?

她又拍了一下“惊堂木”,愠怒道:“怎么不说话了?喝酒!不喝酒你就马上回去。给我一支烟,听见没有?”

我唯唯诺诺,她发号施令让我喝酒,看样子还有回旋余地。我赶紧把椅子移到她身边,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在口袋里摸了摸,可是我没带烟,只好让服务员去拿。洪安儿要她加两瓶酒,我只好不吱一声。洪安儿点了烟,冲我的脸吐烟雾,我也唯有忍受。洪安儿要我倒酒,我只好为她倒酒。洪安儿说:“不行,你要先喝,先自罚三杯。”我只好自罚三杯,再陪着她喝。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安儿,你为我做了很多事,这我知道,不过,我不愿意你再去做一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明白吗?”我尽量诚恳地说。

“可是我愿意做,不行吗?”她吐着烟圈,满不在乎地说。

“我这是为你好。”我推心置腹。

她横了我一眼,终于笑了一下:“你为我好?你对我有多好?有没有对香梅好?”

我踌躇着说:“这个……咱们先不谈这事好吗?跟我回去吧。”

“真的这么想让我回去吗?别到时候又要赶我走。”她口气松动了下来,让我眼前现出一丝曙光。不管怎么样,先将她带回去再说,我赶紧说:“不会的,如果你觉得合适,可是……”

“可是你还在怀疑我?”她又冲我脸上喷烟雾,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我不愿意你再去做一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是为你好。”我兜了半天又在重复刚才的话,简直语无伦次。

她哼了一声问:“身上带钱了没有?”

“没有。安儿,咱们回家再谈吧。”我想趁热打铁。

“酒还没喝完,喝完再说,你真是麻烦,麻烦透顶了——干杯。”她转动着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转眼间两瓶韩国烧酒差不多喝完了,她对我眨了眨眼,微微扬头说:“你先出去,在汽车旁等我。”我心中一凛,说:“干吗我先出去?不是一起回去吗?”她冲我喊:“听见没有,再啰唆就不跟你回去了,你不知道吃饭要付钱吗?你出去,我结完账出来。”

我犹豫片刻,只好悻悻然到外面等她。一分钟后,洪安儿以差不多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来,按下手中的遥控器:“快上车,快上车,他们要追出来了。”我稀里糊涂,她已经开了车门将我推了进去,自己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猛踩油门,一溜烟转入了马路。两个服务员急匆匆从门口奔出,挥着手气急败坏在嚷着什么。我惊讶地问:“怎么啦?他们追你干吗?”她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吃饭喝酒是要给钱的吗?我没带钱,你带了没有?”我搔了搔头说:“我忘带了,可是,这样不大好吧。”她狠狠地说:“就你是个好人,把我想得这么坏,我就是要坏给你看。”

一夜无话。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看来她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掉,回到家怏怏不乐,洗了澡一声不吭钻进被窝,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第二天早上她跟我说:“下午到我公司一趟,我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老板。”我有点意想不到,头皮发麻。我干咽了一下口水说:“好像不合适吧?我见他干什么?”她白了我一眼说:“迟早总是要见的,你害怕她吃了你不成?这点胆量也没有吗?”

我受了刺激,愤愤说:“我怕他什么?不就是有权有势吗?还能把我怎么样?下午几点?”

洪安儿脸上似嗔非嗔,似笑非笑,说:“随便你,下午我们都在公司,来不来也随你便。我先走了,早餐在锅里,你自己吃吧。”瞪了我一眼,拎了包自顾出门走了。

上午我到总经理室询问报销事项,郑总很豪爽地让我到财务部预支五千块业务费用,还笑眯眯地拍我的肩膀:“不够的话,尽管向我要,要舍得花钱。”

下午我在公司坐立不安。见鬼,要去见她老板!这位假想之中的情敌是什么样的?我一无所知。可是毫无疑问,我除了年轻气盛一点,什么都处在绝对的劣势,况且还要到别人的地盘上去。这是一场年轻的羊和老狼的对决,而且羊必须到狼窝里去对决。我为自己鼓了半天气。既然答应了她,那就义无反顾吧,不是说迟早总是要见的吗?对了,我年轻,要拿出年轻人的气势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未必不复还。

我雄赳赳挺直了身板来到堂哉皇哉的国际大厦HTR十九层会客厅。洪安儿居然和颜悦色地跑过来端了一杯咖啡给我。我说我要喝红茶,她说她喝咖啡所以我也只能喝咖啡。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上次和郑琼过来的时候洪安儿曾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们的两杯红茶。我无暇多想,问她老板在哪里,我要马上去见他。她说这会儿有客人在她办公室,安心等一会儿吧。然后就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的勇气像西餐厅里装铁板牛扒的那一块铁板,这会儿还热乎乎的,可是担心再过一会儿就会慢慢冷却下来。所以我憋着气,无心跟洪安儿说什么,虽然她这会儿正对我很温柔地笑。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在门口说:“Angel,日本客人要走了,说过来和你道一声别,你出来一下,送送他们。”洪安儿向我做了一下手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叽里咕噜的日本话。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日本话会让我如此惊讶和震撼。我的意思不是说日本话很了不起,而是因为这些日本话有很多是洪安儿在说的。没错,她不仅在和日本人说日本话,而且说得无比顺畅,抑扬顿挫,而且不时给那个沙哑女声充当翻译,因为那个沙哑女声只会和日本人说英语。

我独自坐在会客厅里发愣,忘了要憋住气积蓄和保留勇气,直到我听到他们相互间在说“撒哟娜拉”和拜拜。

这时候洪安儿陪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士走了进来,显然就是那个略显沙哑的女声的主人。这位女士面带慈祥,气质高雅,端庄大方,一进门就对我微笑点头。我这时候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不由自主站起身挤出笑脸相迎。洪安儿笑吟吟地介绍:“这位是我们张总经理,我的老板,这位是某机械设备公司销售部洪经理,我们现在正在谈一个配件合同。”我赶紧递过名片说:“多多指教。”她跟我轻轻握了握手说:“你们谈就可以了,Angel,你自己决定吧,这样,产品样品什么时候送过来试用,你回头跟我说一下就可以了。小洪,你先坐,我还有点事,不陪你们了。”说完点点头款款走了出去。

我恍恍惚惚,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我说:“安儿,你不是要让我……她就是你的老板?你的老板是个女的?”

洪安儿瞪眼道:“我不是跟你介绍了吗?冒冒失失的,连我们HTR的老板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你做的哪门子销售经理?喝的是哪门子干醋?”

我简直无地自容,会客厅的地板上整洁光亮,显然没有地缝可钻。

“可是……”我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结,转不出来。

“可是什么?可是你还是不相信我?你还会觉得我和老板有不正常的关系吗?我和她有一腿是不是?”洪安儿脸上似笑非笑。

我羞愧难当,歉然道:“你别取笑我了,安儿,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想歪了,我该死。”

洪安儿面带薄怒,轻嗔道:“你为什么把人都看得这么坏,这么不堪?你对人这么没信心吗?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怔怔地说:“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可是你怎么会讲日语?看来连英语也很精通啊,还会给别人翻译……”

她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我不单单会讲日语和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俄语,这么跟你说吧,世界上主要的语言我都会一点,这是我能进这家公司的原因之一。当然,我还会其他东西,比如说,经济学、金融学、管理学、法学、哲学,还有自然科学什么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我如在梦中,一头雾水。我说:“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你一说我更不明白了。你是科技大学少年班毕业的,而且是其中出类拔萃的顶尖天才人物吧?否则真是不可思议。”

她嘴角边露出一丝笑容,说:“你可以这么想,就像你之前猜想我是个什么格格呀、公主呀或者贵族一样。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讷讷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我好像记得你连身份证都没有,你有驾驶证吗?”

她微微一笑说:“是啊,没有就不会想办法吗?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如果你明明会开车,不能仅仅因为没有驾驶证就不开车了吧?正如你明明是个人,不能因为没有身份证就不把自己当人了吧?为什么要拿这些束缚自己?如果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你,是不是该自己想办法解决?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当然,我基本上还是个好人,这点你不会怀疑吧?我做的事情基本上不会危害其他人,除非有些人危害到我或者危害到我的原则。”

我追问:“你的原则是什么?”

她笑笑说:“以后再告诉你。”

我的脑海涌出无数疑窦,我试探地说:“我曾经怀疑你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女特工,看来我的怀疑还是有根据的。”

她粲然一笑:“女特工?看来你的想象力挺丰富,我缺乏的就是这个,要向你学习。”

我只好苦笑:“向我学习?开玩笑吧?”

她说:“不谈这些了,我待会儿还有点事,你要不要等我下班?”

看来她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什么,我只好说:“不了,我先回公司吧。”

她说:“那好,晚上回家等我,一起吃饭。前些天这里有一个大型博览会,各路宾客汇集,忙得不可开交,现在终于结束了,总算可以喘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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