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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区小镇

墨蓝色的天幕下繁星点点,银白色的月儿洁净得让人惊讶,原来月光可以这么明亮!我简直可以看得清楚远处的山峦在天边勾画出的轮廓,更不用说眼前的田野、树林和旁边小镇低矮的建筑物。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山区小镇。洪安儿找来一大堆旅行社的广告资料,和我策划了半天,说这地方夏天有漂流的旅游项目,又有少数民族歌舞表演,肯定是有山有水的,而且现在不是夏天,人肯定不会多,幽静一点更好。旅游团是不能参加的,虽然一个人才几百块。最节省的方式还是自己坐火车去,有什么好玩的找当地人问问吧。

我们买了一本地图册。我找出以前在学校用过的军用背包和水壶,装进衣物、干粮若干。洪安儿穿上刚在地摊上买的廉价牛仔裤和球鞋,还非要套上我的外衣,说这样出门方便一点。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向火车站出发了。

和一个漂亮女孩一起出去旅游那也是以前梦里才有的美事。何况我现在找到一份工作,心情无比舒畅。

火车车厢里的喇叭放着音乐,是一首年代久远的《重归苏莲托》,洪安儿仔细聆听着,一边合着节拍点头,一副陶醉的样子。

我好奇地问她:“这老掉牙的歌曲你也听过吗?”

她笑笑说:“听过,看来音乐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很奇妙。”

我说:“伽利略说过,大自然这本书是由数学语言写成的。好像还有什么人也说过‘音乐是上帝的语言’之类的话,记不清楚了。总而言之,上帝的语言是不受时空限制的。”

她说:“就是嘛,至少是可以沟通不同时期不同地方人们的语言。可见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相通的地方,通过某种东西,心灵是可以沟通的,这是人类特有的,很奇妙。”

我斜眼望了望她说:“你这人挺有趣,总是关注一些很缥缈的东西,最近说出来的话都挺哲理的。”

她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景色,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当然,世界因为这些缥缈的东西而变得美丽,变得多姿多彩。想象一下,如果没有了音乐、诗歌、文学、艺术和人类的美好情感等等这些东西,那还剩下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说:“这些话好像不应该是由你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口中说出来的,境界挺高的。”

她欣喜道:“对了,就是境界,我一直想用一个什么词来概括一下,你提醒我了,就是这个词。毕加索的向日葵是一种境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是一种境界,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是另外一种境界,太好了。”

境界?我只有惊讶,无言以对。

四个多小时后,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片刻,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下了车我问过站里的工作人员,说是离小镇还有七八公里路。我们买了两天后的返程车票。出了小站,只有一条黄泥路通向山坳,想必是通往小镇的。我向前方翘首眺望,问洪安儿:“怎么打算?这地方好像人烟稀少,挺荒凉的,不知道来对了没有?”她豪迈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看风景挺好的,到了镇上再说吧。”她向着蓝天挥手,“啊,我们来了——”

于是我们沿着黄泥路往山坳方向走。这里是山区地带,处在我们居住的城市北面几百公里处。时值初冬时分,天气颇有些寒意。好在现在正是午后,阳光灿烂,天高云淡,并没有萧瑟清冷的感觉。走了一会儿,前面变成了上山的小道,四周草木依然苍翠。峰回路转,眼界忽然开阔,眼前豁然呈现出一片片稻田和庄稼地,大多已经收割完毕,三五农夫在田间燃烧稻草,烟雾缭绕,看来正在准备着来年的肥料。不远处几头黄牛在悠闲地啃着田里的干草根,一群小孩在干枯的庄稼地里追逐着玩足球。虽然已过了秋天,仍能体验到一派活泼而爽朗的田园风光。

“喜鹊!你看,是喜鹊!”

洪安儿指着路边山坡上树丛中一只黑背白腹的小鸟,欢呼起来。那小鸟歪着头在树枝上好奇地张望了一会儿,并不远遁,跳下树枝在草地上寻啄着草籽,不时晃荡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们。洪安儿童心大起,一脸跃跃欲试,放下背包蹑手蹑脚地向喜鹊走去。喜鹊停下啄草的动作,狐疑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洪安儿轻轻往前疾走了几步。扑哧一声,小鸟展开翅膀飞向枝头,看洪安儿停了下来,就在树枝上探头探脑。洪安儿等得不耐烦正往回走,喜鹊又飞落在草地上继续寻找它的草籽了。

“喂,鸟儿,”洪安儿回过头向喜鹊招手,“我只是跟你玩玩,干吗跳来跳去?站着别动。”洪安儿说着又轻轻向小鸟走去,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晃荡着,“给你,要不要?很好吃的。”喜鹊望了她一会儿,大概觉得这游戏不好玩,扑棱棱展开翅膀,几个起伏,消失在山野的树林中了。

“不识好歹。”洪安儿嘟哝了一句往回走。我笑说:“它能听懂你的话吗?自言自语的,走吧。”“那是它吃亏了,我喜欢它,它不喜欢我。”她兴致索然说。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几个小孩走走停停,背着书包,看样子是附近的小学生,在唧唧喳喳讨论着什么。

“嗨,小朋友,你们在干什么?”洪安儿眉开眼笑地向他们打招呼。

“哦,大姐姐,我们不是小朋友,是小学生。”其中一位男孩纠正她。

“有什么区别吗?小学生也是小朋友呀。”洪安儿笑吟吟地说。

“上幼儿园的才是小朋友,我们是小学生了。”男孩认真地解释。

“小学生喜欢吃糖吗?”洪安儿笑嘻嘻地问,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来。

男孩迟疑了一下说:“喜欢。”眼光光望着她手里的糖,却不好意思凑上前来。

洪安儿将手里的糖递到他们跟前:“喜欢就拿去吧。”

男孩望着她手里的糖吞咽了一下口水,讷讷地说:“可是我们不认识你们。”

洪安儿微笑着说:“现在不是认识了吗?我是大姐姐,他是大哥哥,你们是小弟弟小妹妹。你手里的弹弓真漂亮,可以给我吗?”

小男孩喜笑颜开,说:“可以,那我这把弹弓换你这些糖,好不好?”

洪安儿将糖果分发给他们,说:“可是我不知道这把弹弓准不准,你试一下给我看看。”

男孩捡起地上一块小石粒装在弹弓上,闭着一只眼睛往路边一棵小树瞄准,噗的一声,石粒果然打在树干上。

“好,我来试试。”洪安儿依样画葫芦,居然也打在树干上,喜滋滋地将弹弓装进口袋,问这群小孩:“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

一个头上扎着一只粉红色塑料蝴蝶结的小女孩一边剥着糖果一边说:“我们在讨论下午放学后打篮球,可是,有两个大学生老是欺负我们。”

我好奇地问:“大学生?大学生还欺负你们?”

小女孩说:“就是比我们大的学生,好坏。”

洪安儿问:“你们几点下课?学校在哪里?”

“四点多一点下课,我们学校就在前面。”小女孩指着前方远处,果然有一栋楼,外面围着围墙,围墙里竖起高高的旗杆,蓝天白云之下,红旗正迎风飘扬。

洪安儿看了我一眼,像在征询我的意见,她说:“要不我们跟你们一起打球?怎么样?”

我说:“我们先到镇上吧,待会儿有时间再说。小朋友,镇上就在前面吗?”

“不是小朋友,是小学生。”男孩又纠正我,“一直走,过了我们学校不远就到了。”

我们来到镇上。这是一个还保存着古老生活方式的小镇。仅有的两条长街也是青石板砌成的路面,看样子有些年份了。镇上穿插着一些纵横交错的小巷,大多是石块或者土砖堆砌起来的老式房子。沿街是一些商铺,大半还是旧式的厚实木板门,门上方挂一个圆的或者八卦形状的镜子,不知道什么名称,大约是照妖镜吧。店里墙上贴着古灵精怪的涂鸦灵符,或者在后壁上供着关公、财神爷之类的神像。商铺摆卖着各类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诸如竹雕、木刻画、手工的绣花袋子、风铃、笛子、花哨的围巾之类,还有卖豆腐花的,卖风味小吃的,裁剪和缝补衣服的,卖茶叶的,卖蜂蜜凉果的,等等。

两条长街的交汇处看来是一个集市,颇为热闹,汇集了粮米铺、咖啡厅、饭馆、旅店、理发店、照相馆,甚至还有一家邮局、一个游戏机室、一间小书店。集市上卖鸡鸭鹅的、竹筐竹箩的、土特产的、蔬菜瓜果的,切烟叶的,令人目不暇接。看样子现在并不是旅游旺季,看不到什么外地人。不过集市上还是熙熙攘攘,本地老乡男男女女似乎也不少,大多衣着简朴、神情憨厚,一个个意态悠闲,背着手踱来踱去,东张西望。也有见了合意的东西的,蹲下来慢慢地讨价还价。

我和洪安儿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看了看桌上的价格牌我觉得挺便宜的,就要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糕点。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我可以看到集市上人来人往的景象,这情形正同我小时候在家乡时看到的相差不远。

“这里还挺热闹的,平时都这样吗?”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我问服务员小姐。

她说:“今天是圩日,知道什么是圩日吗?就是这里每逢农历一、四、七,周围的人都过来赶集,所以今天很热闹,平时就安静多了。”

我有点意外,微微一笑说:“哦,这我知道,不过这传统恐怕挺古老了吧?小时候我家乡也是这样,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回到黑白电影的年代。咖啡不错,挺地道的。”

她笑笑说:“是手工磨出来的。老板本来是个城里人,来到这里,觉得这地方好,所以就留下来,在这里开了咖啡厅。”

“是吗?你老板挺潇洒。”我端起咖啡细细品尝,果然醇厚幽香,“这里是挺好的,我喜欢。这里不是旅游区吗?怎么好像不见什么外地人?”

她说:“现在是旅游淡季,他们通常是夏天才来,附近有漂流,他们通常跟旅行团来的,白天去旅游景点,晚上来这里买些纪念品之类。”

我说:“我觉得在镇上转转也不错,干吗非得去什么旅游景点挤在一起?我小时候最愿意在集市上乱逛,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口袋里没钱,解解眼馋也好。这里的气氛让人觉得轻松,仿佛回到很遥远的时光。顺便问一句,这里的旅店贵不贵?”

她说:“你们要住旅店吗?我建议你们住在老乡的家里,又便宜又方便,晚上有热水,每天每间房大概就三四十块,一日三餐要吃什么可以让他们做,这里的人很淳朴老实,不会骗你们的。”

我说:“谢谢,我觉得挺合适,能告诉我怎么找到这些老乡家里吗?”

她笑笑说:“当然,我给你画张图,如果你们想到哪里玩,也可以让他们告诉你怎么走、哪里有好玩的地方等等。”她说完果然拿了纸笔给我画了一张图,指点我怎么找到要找的地方。

我由衷地说:“这样最好,我还在担心不知道该怎样安排行程呢,太好了。”

“嘿,你今天话挺多的。”洪安儿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是不是觉得这位服务员小姐长得不错?你心情特别好?”

“你胡说什么?”我抗议。不过我刚才话是多了点,不对,是我平时确实话很少。除了跟洪安儿说上几句,很少会主动找人说话,所以洪安儿会觉得奇怪。

果然洪安儿说:“不对,我没有胡说,你现在心情确实不错,你平时真的很少跟别人说话,我都在担心你呢。”

“担心我什么?”我明知故问。

她说:“担心你会憋出病来,整天沉默寡言的,一脸深沉模样,看起来很不开心,就连跟谢宝中、赵伟军他们好像也没什么话。”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这么关心我吗?说得我有多老谋深算、老奸巨猾似的。”

她说:“是啊,平时都是我在说你在听,这样不好,以后要多开心一点。”

我笑了笑自嘲说:“说真的,遇到你之前我都差不多忘记了怎样跟人说话、怎样笑了。除了去面试时不得不说一大堆废话,赔不少笑脸,我基本上不想开口,也笑不出来。就像罗曼·罗兰说的,见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想想挺可怜的。”

她笑问:“那你现在为什么会说会笑了?”

我由衷地说:“当然,首先是因为你,安儿,真的谢谢你,这是我的真心话。其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来到这地方觉得很轻松,好像这地方很淳朴,人也真诚,所以话就多了。丫头,喝完咖啡我们去找那帮小朋友打球吧。”

“好啊,”她拍手欢呼起来,“不是小朋友,是小学生。我还在担心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呢。”

来到小学操场,果然那群小孩子正在篮球场旁边,看着两个比他们高出半个头的男生在打球,一脸的愤愤不平。那个头上戴蝴蝶结的小女孩看见我们,赶紧跟她的伙伴说:“大姐姐大哥哥来了。”看来他们还是觉得洪安儿更可亲,把她的次序排在我前面。玩弹弓的男孩走过来跟洪安儿说:“大姐姐,我们借的球,他们说要先让他们打完才轮到我们打,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洪安儿笑笑说:“看我收拾他们。”说完从地上找了一颗石粒,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拉了橡皮筋,“啪”一声响,石粒打在一个大男孩身上,把他吓了一跳。洪安儿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那两个人气冲冲地说:“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来欺负我的弟弟妹妹,还不把球还给我们!”那两个男孩看来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不知所措。我虚张声势地说:“你们是哪个年级的?你们老师在哪里?走,找你们老师去,敢来欺负我的弟弟妹妹。”洪安儿说:“对,找他们老师,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走,找你们老师论理去。”说完上前要去拉那两个男孩的手。那两个男孩见势头不对,赶紧丢下手中的皮球,一溜烟似的跑掉了。洪安儿指着他们的背影哈哈大笑:“看你们还敢不敢,欺负我弟弟妹妹,来来来,咱们打球。”

我可是大学里的篮球高手,我说:“安儿,你和这些弟弟妹妹一起,我一个人打你们全部。”

她斜睨我一眼,半信半疑地说:“是不是啊?这么小看我们,你可不要后悔。”

一开始我得心应手,在他们中间穿梭。啪,投篮命中,仗着身高优势,篮板球手到擒来。洪安儿张开双手也拦不住我。不一会儿,她指挥一群小孩:“拦住大哥哥,不对,不是这么拦,一字排开,一字排开……喂,你不能冲撞他们,他们还小……对了,就这么拦住他。”一群小孩排成一列,把我拦在外围。这丫头抢了球,在篮板底下不断投篮,我根本冲不出包围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投了一个又一个,嘴里还不断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哎呀,这个没中,重来,三个,四个……”

一群小孩欢声笑语,吵吵闹闹,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缠住我,根本连皮球都不去抢。我左冲右突,偶尔杀进垓心,好容易投进一个球,马上又身陷重围。我喊道:“这不公平,不公平,哪有这种打法的?”洪安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数着:“十一个,十二个……”

夕阳斜照,在操场上拉出一群长长短短不断晃动的身影。金色的阳光照耀在洪安儿天真烂漫的笑脸上,空气中荡漾着她和孩子们的欢笑声。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从前的纯真岁月,我的心情放飞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融化开来,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升腾起来,我听到了自己久违的笑声,开怀的笑声。

我们重新回到小镇,按照咖啡厅那个女服务员的指点,在小镇边缘处找到那个农家。这是一个大院,看样子有好几间客房,不过这时候只有我们这一对住客。当然我们还是只开了一间房,这样不仅可以节省费用,而且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房费每天三十,吃饭每餐二十块,两个人管饱。主人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男的长着一张黑黝黝的脸,下巴上的短胡须又粗又硬。女的略显肥胖,腰身粗壮。屋里还有一个男孩,大概十四五岁,虎头虎脑的,看来了客人,怯生生地跟我们点了点头,拿了书包进了里屋。

晚饭摆上来,就在他家的大院里,有鱼有肉有汤,摆了一桌,看样子不像是两个人的分量。我诧异地问:“不会这么多吧,二十块能吃这么多?你们不会亏本吧?”从来吃饭只有嫌贵的,哪有像我这么问的?男主人冲我咧嘴一笑说:“你们尽管吃,别客气,吃完了我们再吃。”原来如此。我说:“那怎么成?一起吃吧,来,否则我们不好意思。”男主人说:“不客气,你们先吃。”洪安儿也尽力让他们一起过来吃,推让了半天,在我们极力邀请下,终于让他们一家人和我们坐在一起。

男主人拿来一瓶米酒,说是自家酿的,问我要不要来一点,我说:“那我就来一点吧,安儿,你就不要了。”

“为什么?”洪安儿显然很想喝,一脸馋相。我说:“得了,你酒量大,请不起你。”

“酒多的是,一个姑娘家能喝多少?我给你拿个杯子。”女主人不知深浅,忘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说着去取了杯子过来,洪安儿马上笑逐颜开。

我说:“你不知道她酒量有多大。安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可不能喝太多。”

男主人来了兴致,问他老婆:“你看这姑娘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咱们家闺女?”女主人笑说:“咱们家明慧哪有人家俊俏,不过长相倒有点像,年纪也差不多,而且也爱喝两口。”

男主人说:“就是嘛,来来,喝两口。”说完举杯向我们敬酒。

洪安儿问:“你们有一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吗?在哪里?怎么不见她?”

女主人说:“到省城打工了,这闺女有孝心,每个月寄钱回来,可辛苦她了,想想这么小就在外头闯荡,多心疼。你们也是省城来的吧?”

我说:“是的,我也是外地农村出来的,在省城读书,读完书就留在那里了。”

她点头叹气,“多有出息。明强,听见没有?这位哥哥多有出息,你好好努力读书,将来也像这位哥哥一样留在省城工作,我和你爸就安心了。”她语重心长地叮嘱着儿子,她儿子“哦”了一声默默点着头。

我顿时无语,简直无地自容,我这叫“有出息”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我在省城差一点走投无路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大城市其实也不见得不会饿死人的。我想起自己的父母,差不多两年半了,我只寄过两次钱给他们,只见过他们两次。

“来,咱们喝酒。”洪安儿眉舒目展兴冲冲地举杯,她可不会像我一样有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看来心地单纯的人确实更容易快乐,我真的很羡慕她。

男主人黑黝黝的脸上也展现着笑容,说:“看来你酒量真的不错,尽管喝,酒多的是,就当回到家里,不要客气。”

女主人忍不住说:“看你们喝得这么开心,我也来两口吧。”说完自己拿酒杯去了。

这气氛感染了我。我赶紧跑出去到房间里,从军用背包里掏出两包备用的香烟回来塞给男主人。尽管这家人热情好客,总不能花了二十块钱就在这里开怀畅饮吧?推托了半天,他收下一包,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烟丝说:“我平时抽这个,要不要试试?”我说:“烟丝?没抽过,试试吧。”洪安儿说:“我也试试。”我说:“女孩子抽什么烟?成什么样子。”男主人说:“就让她试试吧,有什么关系。”说着为我们卷了两根。洪安儿眉开眼笑,点了烟迫不及待地猛吸了一口,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我说:“丫头,有你这么吸烟的吗?”这丫头又吸了一口,把一股烟雾喷在我脸上,喘着气用手掌在嘴边扇动:“好辣,好辣,比米酒还辣。”女主人忍俊不禁:“这丫头,比我们明慧还淘气。”

洪安儿问:“你们生意还好吧?”

女主人笑笑说:“什么生意?我们也不会做生意,就是家里多出两间房子,有客人来就凑合着收点钱帮补一下,平日里还是要靠田里的庄稼。”

“田里的庄稼?在哪里?”看样子这又勾起洪安儿的好奇心来。

“山里有一块庄稼地,这屋旁边还有一块菜地,我们现在吃的菜就是地里刚摘下来的。”

“真的吗?那我要去看看。”洪安儿恨不得马上拔腿就走。

“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看?明天吧,明天带你们去看,城里人就是觉得什么都新鲜,真搞不懂你们。”女主人取笑她。

我放开胸怀和他们对饮。其实我酒量相当大,只是平时喝得少,而且很有节制,这点恐怕连洪安儿也不知道。喝酒这玩意儿是要看对手的,比如现在我就喝得很顺畅,尽管只是很粗劣的米酒。愿意毫无保留地对着某些人喝酒,对我来说那是表示自己毫无芥蒂,对对方没有什么目的,也相信对方对自己没有什么目的,彼此不怕酒后吐出真言,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

我说:“酒这东西看起来纯得像水,外表清凉柔和,喝起来像火,温暖刚烈,这就是酒的性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酒品,就是对酒的理解不一样。”

“有学问,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男主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黑黝黝的泛出红光,像暗红色的玫瑰。

“全世界大大小小这么多个民族,好像都有自己的酒,就连太平洋群岛上的土著人也有,很神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相通的,这也算是一样吧。”洪安儿的脸白里透红,这时候像粉红色的桃花。

“有学问,都有学问。”男主人举杯感叹,“好酒量,都好酒量。”

饭后我和洪安儿搬了木板长凳坐在他们家门前的空地上喝茶。夫妇俩本来建议我们如果无聊可以到镇里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可是我不想为现在的心情换一个环境。看电影有看电影的乐趣,酒足饭饱之后身心的安稳也有它的乐趣。既然是安稳的乐趣,自然需要以安稳作为前提,否则顾此失彼。所以我现在就和洪安儿很安稳地坐着喝茶,一边仰望着寥廓的星空,陶醉在眼前这迷人的景色之中。

所谓“陶”是指心中悠然自得的一种快乐状态,陶渊明所谓“悠然见南山”是也;“醉”自然就是我们现在喝过米酒后的这种状态。我此时正是陶中有醉,醉中有陶。墨蓝色的天幕下繁星点点,银白色的月儿洁净得让人惊讶,原来月光可以这么明亮!我简直可以看得清楚远处的山峦在天边勾画出的轮廓,更不用说眼前的田野、树林和旁边小镇低矮的建筑物。更让人惊讶的是,眼前的景象推翻了“月朗星稀”这么一个习惯说法,月固然明朗,星却一点不稀,正相反,漫天的星星密密麻麻,光华璀璨。横亘在空中的一条星带证明天上确实有一条银河,这不是传说。云婆婆想必今晚有事没有出来,只在远处天边不小心遗留了一丝半缕的轻纱。耳边有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子在夜风中窃窃私语,似乎忘记了现在冬天已经来临。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出这夜晚的寂静。

“好美啊。”

洪安儿手捧着茶杯仰起头望着星空,她突然叹息了一下。月光在她脸上涂上一层柔和的银光,眉清目秀的俊美轮廓清晰可见。我甚至可以看到她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上微微颤动的眼睫毛。这一刻我突然有一种迷离的感觉,仿佛坠入了梦幻之中。不,我连做梦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这情景好像是一种幻境,我的脚下好像腾起了云雾,整个人升在星光灿烂的太空中。我的意识也似乎飘浮了起来,越飘越高。我的身边是一位纯真美丽的仙女,她像一团迷雾,她是谁?我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一觉睡到天蒙蒙亮,洪安儿已经爬起来洗漱。我说:“喂,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她说:“我听到他们已经起来了。”我侧耳倾听,果然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但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我说:“你听力真这么好?”她说:“当然,我要去看看菜地,所以就起来了。”

我起身洗漱,洪安儿已经跑了出去。等我出了门,洪安儿一脸喜气地走过来对我说:“走,一起去,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去完菜地咱们再回来吃早餐,然后我们再去几公里外的一条瀑布,他们说那地方比旅行团去的好多了,不过路不是很好走。”

来到菜地自然又有洪安儿的许多节目,这丫头争着要挑水、浇菜。我也不免拿着锄头翻翻地,除除杂草。夫妇俩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男主人说:“咱们倒像是一家人,明慧要在这里就好了。”女主人说:“又说傻话了。你们二位不像是亲兄妹吧?”洪安儿正在浇菜,闻言低头羞红了脸,嘴角边露出一丝浅笑。我讷讷地说:“这个……不是,她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被我不小心捡到了。”女主人笑笑说:“这种事我是过来人,没什么好害羞的,我看你们心地好,准成。”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我们就像亲兄妹,我姓洪,她也姓洪。”男人憨笑说:“没关系的,我姓陈,孩子他妈也姓陈。”洪安儿这时候竟然很难得地一声不吭,低着头拿眼悄悄看了我一下,眼光里含着笑意。我突然浑身发热起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女主人微笑着说:“你们骗不过我的。”

我和洪安儿吃过早餐,按照夫妇俩的指点,沿着山里的崎岖小径往前走。

洪安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她回头问我:“你好像真的挺喜欢这个地方,我看你这两天很开心,是不是?”

我抬头望着蓝天白云,由衷地说:“是啊,这里山清水秀,人又淳朴善良,比待在城市里好多了。”

她停下脚步问我:“那你为什么要待在城市?”

是啊,我为什么要待在城市?这问题实在有点突然,而且被她顺理成章地问起,还真难回答。

我想了想说:“这问题我倒没有想过,好像很理所当然似的,你说我读了十几年书,不就是为了要待在一个大一些的城市,多一点发展的空间吗?”

她说:“多一点发展的空间?这就是你的愿望吗?就像你希望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是为了多一点发展空间吗?”

我迟疑地说:“应该是吧?”

她柳眉一轩,说:“可是你为什么说更喜欢这个地方呢?你不是说比待在城市里好多了吗?”

这丫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问题不好回答,我一时为之语塞。想了想我说:“可是,这地方待几天是可以的,要我长期待在这里,可能就不会这么喜欢了吧?”

“为什么?”她的眼神有点困惑。

我说:“为什么?难道要我读了十几年书,上完大学又回到农村?人有时候就这么奇怪,可能是因为人心不足,总有些畸零古怪的欲望吧?何况像他们夫妇俩,不是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飞出山沟沟吗?也许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想。”

“但我看他们其实挺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自己身边,你没听那个大叔说明慧要在这里就好了。他们好像也不大清楚明慧在城里是怎么样的。”洪安儿不以为然。

我沉吟半晌说:“我也不大清楚,生活究竟为了什么,人们都在追寻些什么,以前也没有时间让我多想,这问题好像太沉重,咱们看风景吧。”

“现在想也一样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一起来待在这里,我觉得你在这里会开心一点,这是我的直觉,那个咖啡店的老板不是也留在这里了吗?”洪安儿不依不饶。

我睁大了眼失声笑起来:“你开玩笑吧?我们才来了两天,不至于就跑到这里隐居吧?好像在逃避什么。我虽然不是很顺利,也还是想有一番作为的,我就不信在城市里干不出点什么来。”

洪安儿凝望着我,似乎要将我整个人看穿:“你这人很奇怪,所以我说看不懂你,你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是你的选择让我疑惑。”

“我想很多人都一样,又不是我一个。”我的声音干涩而且毫无气势。

“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可是我还是看不懂你……不过……我还是尊重你的选择。”她似乎有点无奈。

“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个问题吧,太复杂了,也许有一天我会来这里的,但不是现在。想想怎么样找到那条瀑布吧。”我承认洪安儿很有见地,在逻辑上我还真说不过她,有一刻我还真的有点心动,不过这是天方夜谭的事。符合逻辑的事并不等于符合现实。这丫头虽然聪明,毕竟涉世未深,率性而行哪有这么简单啊。何况所谓隐士,在古代也不过多是通往长安路的一条“终南捷径”,真像陶渊明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更何况据鲁迅先生考证,陶渊明也是有不少仆人帮忙干活的。

再走一段,洪安儿说:“就在前头,不远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附近不像有什么瀑布,荒山野岭的。”我四处张望,四周幽谷深林,日光返影,树木摇曳,芳草萋萋,别无他物。

洪安儿笑道:“我听到水声了。”

果然峰回路转,我们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溪,沿着山势蜿蜒曲折而下。走近一看,水声潺潺,水花跳跃,整条小溪清澈见底,溪里怪石嶙峋。

我突然童心大起,说:“丫头,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布剪不断?”

“什么布剪不断?”这丫头狐疑地看我一眼,低头沉思。

嘿嘿,这丫头也有想不通的问题,让她想想吧。我得意洋洋,负手自顾欣赏风景。现在上山的小路就沿着小溪流下来的方向,我们正溯流而上。地势时而平缓,时而陡峭,风光各异。溪流在平缓处形成清澈幽深的水潭,在陡峭处激起层层白浪,散溅出珍珠般的水珠。这丫头还在苦思冥想。我若有所思,语重心长地说:“别想了,脑袋想得太多容易头疼,况且有些问题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想明白了答案也没有用,不如不想。”我正得意于自己的一语双关,想略略弥补刚才在“喜欢和选择”逻辑上的尴尬,她突然脸上浮现出笑容说:“我知道了,是瀑布,对不对?”我愕然。

一路沿着溪流往上走,水声渐渐越来越响,脚下的小路只剩一条淡淡的路痕,山石陡峭。再转一个弯,只听前方轰然作响,眼前隐隐现出几块巨大的岩石。再走一阵,忽然水气扑面而来,眼前赫然出现数条流瀑,自几块巨大岩石中飞流直下,如白练从天而降,撞在底下巨大山石上,正如白银撒地,玉珠飞溅,水气弥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流瀑之下,一泓巨大的泛着淡淡碧绿的潭水,翻翻滚滚,却分明清澈见底,自石崖上流向山涧,形成我们刚才看到的溪流。

“哇,太美了!”

洪安儿忘乎所以,返身张开双臂拥抱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看我有点不知所措,洪安儿兴奋地说:“你上次高兴的时候拥抱我,我现在也很高兴,所以拥抱你,不对吗?”我有点眩晕,这拥抱来得有点突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已经在欢呼雀跃,“我们到水里去。”她说着一边脱下脚上的球鞋。我刚说了句:“水太冷了,别闹。”洪安儿已经脱下袜子,卷起裤脚往水里探,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水流平缓处走去。“喂,小心,当心石头很滑。”“哇,好凉快。”她走到潭水间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坐下,用手轻轻拨了几下水面,一边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快来。”我只好也脱了鞋袜走下去,一阵沁凉冰冷的感觉电流般透过全身——现在正是冬天——似乎渗进了身体充满整个胸膛,耳边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像要抖动掉满身灰尘;我感觉一阵冰冷的畅快,心里像有什么污垢在融化脱落。

上午的阳光透过树梢投下斑驳的光影,在水面上摇摇晃晃,仿佛水里有什么可爱的精灵在跳跃嬉戏。晶莹剔透的流水轻抚着我浸在水里的双脚,感觉如此温柔。我情不自禁用双手捧起溪水喝了一口,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我慨叹不已,说:“都说现在没有一条河是干净的,我还以为一千公里之内见不到一条清澈的河流,没想到这地方还有这种一尘不染的流水。”

明媚的阳光照着洪安儿晶莹如玉的容颜,波动的水面映照着她晃动的身影。这一刻我凝望着她,有一点魂不守舍。可是她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凝望,低着头用手轻轻梳理着微微荡漾的水面说:“人为什么面对自然的山水会觉得如此亲近,会显得心旷神怡,会觉得这些山水就是美的?这样的感觉真好,像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但其实这个朋友又是你以前没有见过的。”

我收起略带迷惘的思绪,定了定神说:“我们以前就是来自大自然,自然就是我们共同的故乡,也许我们的体内就有这样的潜意识,抹也抹不掉,只不过平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下午我们回到小镇,在镇上悠闲地转悠。洪安儿买了一个绣花荷包,跟卖荷包的那个女人聊了半天。我买了一些茶叶,洪安儿又跟卖茶叶的聊了半天,还跟他学了几句本地话。晚上我们在农家里吃过饭,到小镇上看了一场电影。第二天一早离开了小镇,踏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

这三天两夜的旅行无疑是我毕业后最开心的时光,因为这些山山水水,因为身边的洪安儿。回来后我还在回味。人的记忆就是有这个好处,可以将一些美好的情节像放电影一样重复播放,而且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做出删剪、编辑甚至加上一些想象,随时随地回味。然而回味归回味,新的日子已经开始,日子总是要过的。洪安儿也说她现在要开始找工作了,而且她真的每天早出晚归地在找工作了。

谢宝中回来了,带了石慧娟说要请我们和赵伟军、王强盛吃饭。谢宝中面有喜色,看样子他前段时间混得不错。果然吃饭的时候说升职了,工资涨到三千多,加上石慧娟两千多,可以过过小日子了,争取明年结婚。现在找了另外的房子,打算这几天搬出去。当然,这里的房租他会付到下个月。想到这位一起相处了差不多两年的老哥们儿就要散伙,我还真有点依依不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兄弟,以后常联系,好好对待小洪,不容易。”他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膀,看来他已经将我们看成是一对情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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