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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斑点带子”奇案(1)

一转眼,八年过去了。在这八年里,我认真研究了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侦破方法,记录的案子也断断续续地已超过七十个。然而粗略浏览后,竟然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悲剧结局。虽然也有喜剧,可是少之又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些案例全都古怪离奇,几乎没有一件是普通平常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福尔摩斯破案不仅仅为了当事人的酬金,更主要是他无比热爱这门侦探技术。他感兴趣的案子都是独树一帜或者荒诞不经的,简单明了的案子他向来是不屑一顾,拒绝接手。就在这些案件里,我觉得没有哪一桩比罗伊洛特家族那个案子更令我难忘了。这个家族在萨里郡斯托莫克兰远近闻名。事情发生在我刚认识福尔摩斯不久,那时我们都是独身,在贝克街合租一套公寓。我之所以没有当时就记录该案,是因为我保证过,无论如何会严守这个秘密。上个月,我许诺过的那位女士过早去世了,因此承诺也随之解除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把格雷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因大白于天下。我深知,外界对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民间也一直广泛流传着各种离奇恐怖的谣言,这比事情真相还要骇人听闻。

我清楚地记得,事情发生在1883年4月初。我与福尔摩斯都爱睡懒觉,可是某天一觉醒来,他竟已穿戴整齐地站在了我床前。我看了一下表,刚七点一刻。我老大不乐意地瞅着他,要知道,我可是向来喜欢有规律的生活的人。

“很抱歉,华生,可我必须叫醒你,”他说,“今天早上我们注定不能睡懒觉了,首先是赫得森太太被敲门声吵醒,她便报复似的来敲我的门,于是我被吵醒了,现在又来吵醒你。”

“出什么事了,失火了吗?”

“不是,是位年轻女士,准确地说是一位委托人。她非要见我,情绪很激动,现在正在起居室等着呢。我想她肯定有急事,你知道,偌大的城市,一位年轻女士大清早跑来吵醒还在床上做梦的人,这很反常,事情肯定不一般。我想你一定不愿错过这个大好时机,更希望从头开始听故事。作为朋友,怎么说也该叫醒你,给你个机会呀。”

“老兄,如此说来,我还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喽?”

事实上,跟在一旁观察福尔摩斯的专业性调查推理还真是我的兴趣。他的判断之迅速敏捷,推论之准确精细,都是我所极度欣赏的。那些结论看似凭直觉作出,实际上却都是建立在逻辑思维的基础之上。他就是靠这些本事解决了委托人的一个又一个难题。几分钟后,我穿戴整齐地跟着我的朋友一块下楼来到了起居室。一位蒙着厚纱,身穿黑衣的女士端坐在窗前。见我们走进房间,她急忙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是华生医生,你在他面前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说话,不需顾忌什么。因为他是我的挚友兼同事。啊!赫得森太太想得真周道,把壁炉都烧旺了,真让人高兴。我看你在发抖,请往火炉这边坐,我让人给你端杯热咖啡来。”

“我是在发抖,可不是因为天气冷。”那女士说,声音很小,边说边照福尔摩斯建议的那样换了个座位。

“那为什么发抖?”

“因为害怕,先生。”说着她掀开面纱,看起来确实很焦虑,令人同情。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双眼像一头被追捕的动物的眼睛那样惶恐不安。她很憔悴,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银丝,可身材容貌却似乎只有三十岁的模样。歇洛克·福尔摩斯快速打量了她一番,从头到脚。

“别害怕,”他安慰她,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问题,我知道,今天早上你是坐火车来的。”

“你认识我吗?”

“不,你左手手套里有半截回程车票,我看到了。你肯定很早就出发了,而且你在到达车站之前,还曾坐单马车驶过了一段漫长而崎岖的泥泞道路。”

那位女士惊呆了,满脸疑惑地望着我的朋友。

“亲爱的小姐,这一点也不神秘,”他笑了笑,“你外套的左臂上起码有七处新沾的泥土,要知道,只有单马车才会甩起泥巴来。你肯定坐在车夫左边,只有坐在那个位置才会溅到泥。”

“您说的很对,不管您是怎样推断出来的。”那女士说,“六点不到我就离开了家,到莱瑟黑德时已六点二十了。我赶上了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就匆匆赶来了。先生,我很害怕,快受不了啦,再这样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没有人能帮我—— 一个也没有。虽然有那么一个人关心我,可他也毫无办法,他也很可怜。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从法琳托什太太那里听说您的,您在她最需要帮助时帮了她,您的地址也是从她那儿打听来的。哦,先生,您也帮帮我,至少给我指一条出路。我已经跌入黑暗的深渊,走投无路了。我发誓,我不会忘恩负义,虽然目前不能酬谢你,可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之后,等我结婚了,就可以支配自己的收入,届时一定把酬劳付给你。”

福尔摩斯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锁,拿出了一本小小的案例簿,浏览了一下。

“法琳托什,”他说,“哦,对,那个和猫儿眼宝石冠冕有关的案子。华生,你那时候还没来呢。小姐,我乐意为您效劳,就像以前为您朋友做的那样。关于酬劳,我的职业本身就是最好的酬劳。不过,您可以随意支付您能够付出的费用,请把事实讲出来吧。”

“好的,”来客说,“我正处于一种可怕的境地,我所担心的东西都很模糊,我的怀疑和忧虑全由一些琐碎事情引起,所以在别人看来那不值一提。大家都觉得我说的全是一个神经质女人的胡思乱想,连我最亲近、最可能从他那儿得到帮助和指点的人也这样认为。虽然他没说什么,可我一样能觉察出他在回避我,福尔摩斯先生,听说您能洞察人们心中的种种邪恶,所以请您告诉我,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我该怎么办?”

“小姐,我正认真听呢。”

“我叫海伦·斯脱纳,我与我的继父——萨里郡西部边界斯托莫克兰的罗伊洛特家族的最后一个生存者住在一起,这个家族是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

福尔摩斯点头说:“我很熟悉这个名字。”

“这个家族曾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地盘越过了本郡边界,北到伯克郡,西到汉普郡,非常宽广。但到了上个世纪,由于连续四代子嗣的挥霍,到了摄政时期就已经开始衰败了,最后被一个赌徒弄得倾家荡产,除了几亩土地和老宅邸之外,什么都没有了。而那所有着百年历史的宅邸也被当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地主在那里过着没落贵族的悲惨生活。我的继父便是那地主的独子。他不同于祖辈,很早就学会了适应新环境。他从一个亲戚那里借了一笔钱攻读了医学学位,还出国到加尔各答行医。他医术高明,个性坚强,所以在那里过得还算凑合。但后来家里多次被窃,他觉得是管家的失误,愤怒之余失手打死了印度管家,结果差点被判死刑。后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被长期监禁。回到英国之后,他变得异常暴躁,活得很潦倒。

“我母亲——斯脱纳太太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脱纳少将的遗孀。罗伊洛特在印度的时候就娶了我母亲。她再婚时,我与孪生姐姐朱丽娅才两岁。母亲很有钱,每年有不少于一千英镑的收入。可我们与罗伊洛特医生住在一起后,母亲便立下遗嘱把所有财产赠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在我和姐姐结婚后,每年必须给我们一笔钱,以保证我们能够生活下去。不幸的是,母亲返回伦敦后不久,就在克普附近的一次火车事故中丧生。那事发生在八年前。罗伊洛特在我母亲逝世后,决定放弃在伦敦重新行医的念头,带着我们回到了他的老家,因为光那些遗产也足够让我们生活得很幸福。

“可是,我继父的脾气在我们回去后发生了可怕的转变。当看到这古老家族的后裔又回到了这座宅邸,邻居们很高兴。可后来人们发现,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论遇到谁都要跟人家无理取闹。这跟他以前完全不同,虽然这种怪脾气在这个家族中有遗传,可我觉得长时间旅居热带地区似乎使之更加重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与邻居们一系列的争吵很令我们蒙羞。有两次,甚至是法庭出面才得以解决。这使得全村人都对他望而生畏,他力大无比,发怒时简直没人能制服得了他,因此人们一看到他的影子,马上就躲开了,生怕惹祸上身。

“但悲剧还是时常发生。上周,村里的铁匠被他从栏杆上扔进了河里,最后,我花光所有的钱,才把事情平息了下去。他没有一个朋友,除了那些流浪的吉卜赛人。他与他们处得倒蛮好。他同意那些人在一块仅有的,象征他家族地位的领地上扎营居住。那是几亩荆棘丛生的土地,他经常过去看他们。每当他去吉卜赛人的帐篷时,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他也很乐意接受。有时,他甚至跟随那些人流浪数周。另外,他还特别喜欢印度动物,那是一个记者送给他的—— 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这两个宠物每天自由自在地在他的领地上跑来跑去,村里人又多了两样害怕的东西,邻居们就像怕它们的主人一样怕它们。

“通过我说的情况,你们也该知道我和姐姐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生活了。我们孤独寂寞,没有一个朋友,没人愿意和我们长期相处。我们整日在家操持所有的家务,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姐姐三十岁就死了,去世时已两鬓斑白,本来乌黑的秀发里掺杂了许多可怕的白发,甚至和我现在的一样白。”

“你姐姐已经去世了?”

“她去世两年了。我正想告诉您她去世的事情。以我们那种生活环境,根本见不到任何同龄和同等地位的人。但是我们有个姨妈——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我母亲的妹妹,她终身未嫁,住在哈罗附近。我们必须得到允许,才能到她家做客,并且时间不能很长。我姐姐两年前去她家过圣诞节,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海军陆战队少校,两人相爱并订了婚。从姨妈家回来后,她把这事告诉了继父,没想到继父大发脾气。结果,离婚礼还不到两个星期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的事,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姐姐死了。”

福尔摩斯在这位女士讲述她的悲惨故事时,一直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但当说到她可怜的姐姐的死,我朋友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他的客人。

“请再详细描述下事情的全部经过。”他说。

“这个简单,我清楚地记住了每一件在那个可怕时刻发生的事。先说说那个宅邸的大体情况吧。它非常古老了,现在只有一侧耳房住人。耳房卧室在一楼,起居室在中间,我们三个人的卧室挨着的。第一间是我继父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我自己住。这些房间相连但却不相通,房间都是朝着同一条过道开门的,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们是否明白?”

“明白了。”

“房间外面有一块草坪,三间屋子的窗户都朝向草坪。事发当晚,我继父很早便回了自己的卧室,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一直在抽印度雪茄,那烟味把我姐姐熏得痛苦不堪。这种雪茄他已经抽了很久,而且很上瘾。后来,我姐姐实在受不了,便来到我的卧室里呆了一会儿,我们聊了些她婚礼的事。当她回自己房间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记得她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脚步,还回头问我。

“‘海伦,你在深夜听到过有人吹口哨吗?’

“我说:‘没听到。’

“‘我想你睡着的时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怎么会,你干吗这样问?’

“‘因为一连好几夜,大概是清晨三点左右的时候,我总能听见轻轻的口哨声,我睡觉很轻,因此被吵醒了。不知道那声音从哪儿来,可能是来自隔壁,或者来自草坪,当时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听到过。’

“‘我一直没听到过,肯定是那些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

“‘有可能,可是那口哨要真是来自草坪,你怎么没听到,真奇怪。’

“‘哦,可能是我睡得比你沉,不容易被吵醒。’

“‘好吧,不管它了,反正无关紧要。’她扭过头,冲我笑笑就出去了,并随手把我的房门拉上。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开她的房门,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

福尔摩斯说:“什么?你们习惯在深夜把自己反锁在屋里?”

“是的。”

“为何要这样做?”

“我刚刚跟您说过,罗伊洛特医生养了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它们在医生的领地上到处乱跑,如果我们晚上不锁门,肯定会觉得安全得不到保障。”

“原来如此,请往下讲。”

“那天晚上听了姐姐说的话,我怎么都睡不着,一种不祥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说过,我与姐姐是孪生姐妹,我们心灵之间的默契是其他姐妹之间不能比的。那晚,狂风暴雨不断,风声雨点不断打在窗户上,吓得我心惊胆战。突然间,一声令人惊恐的尖叫声穿透了夜空,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披巾,披在身上,一头冲向了过道。就在我打开房门时,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口哨声。虽说是慌乱中,但我还是觉得这声音跟姐姐描述的一样。随后我听到一声金属掉到地上的哐啷声。我顺着过道跑到姐姐的房里,发现她的门已被打开,并且正在慢慢开启。我吓呆了,愣愣地盯着门,害怕里面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这时,借着灯光,我看到姐姐出现在门口,她面色苍白,充满恐惧的神色,双手向前摸索,还发抖呢,身体也摇摇晃晃的。我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她此时似乎没一点力气了,瘫倒在地上,痛苦地在那里打滚,四肢抽搐,令人不忍心看。开始我以为她没认出我,可当我俯身想把她抱起时,她突然凄厉地叫了起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叫声。她喊道:‘唉,天哪,海伦,那条带子!那条有斑点的带子!’她好像没有表达清楚她的意思,还要说什么,并把手举起,指着医生的房间,张了张嘴,但话没说出来,又开始了可怕的抽搐。看到姐姐痛苦的样子,我急忙跑出去大声叫我继父。他这才穿着睡衣,急忙从他房间里跑出来。当他来到我姐姐身边时,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他快速给她灌了白兰地,还把村里的医生请来了,可太迟了,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姐姐已经不行了。她一直昏迷不醒,最后停止了呼吸,我姐姐就这样悲惨地走了。”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肯定你听到了那轻轻的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你肯定吗?”

“当地的验尸官在调查时也这样问过我,我确实听到了,它给我的印象很深,姐姐死之前就跟我说过哨声,这哨声给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但那天晚上风雨交加,声音很杂,还有老房子的嘎吱声,也有可能听错。”

“当时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没有,她已经换上睡衣了。她右手拿着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握着一个火柴盒。”

“你是说,出事时她点燃了火柴,看了看周围,这能说明一些问题,验尸官的结论怎样?”

“他调查得很仔细,因为我继父的品行在当地已经臭名远扬了。可最后还是没有得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死因。我能证明,房间绝对安全,因为房门总是反锁着,窗子上有带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每晚一拉上百叶窗,就关严实了。墙壁和地板都检查过了,没发现任何问题。虽然烟囱很宽阔,可早已用四个大锁环闩上了,也很安全。从房子的结构来看,我姐姐在出事时,房间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身上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一条划痕也没有。”

“是不是中了毒?”

“医生们也怀疑过,但检查之后否定了。”

“你觉得那位女士是怎么死的?”他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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