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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末路到中兴(2)

原来这蒋营官得了湘军秘传。那湘军招募兵勇时,只招农村来的,每人每月二两饷银,打一胜仗,加赏五两;每杀一敌,加赏十两;若战场阵亡,五十两厚敛,除发放家属二百两抚银外,还保证永远养育家属。有此重赏,湘军个个奋勇杀敌,成了一支横扫东西的劲军。

这蒋营官本来在湘军干得好好的,因为左宗棠入江西,就把他们这支部队调到了浙西、赣东战场。他指挥部下打仗,从来都是不惜银两重赏,所以部下个个踊跃赴敌。

不巧陈秀成军西征,把左宗棠军围困在赣西。军中饷银一时无以为继。刚好蒋营官和杭州旗营的账房支使是拜把兄弟,就约了胡雪岩来,想先转借一下饷银。

“你要多少?”胡雪岩问。

“四千两。”

“四千?”一听这数目,胡雪岩登时给难住了。

首先是数额较大。钱庄的规矩,超过一千两的,必须和老板合计。也真不巧,老板去了上海,需要十天后才回来。

“能不能少一些?”胡雪岩问道。

蒋营官见胡雪岩有些为难,就直告他说:“胡兄,我们湘军打仗,一个在严,怯阵逃跑者杀无赦;一个在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军饷不继,必影响士气。与其济与杯水,倒还不如没有。”

这倒也合了胡雪岩的思路。前一段和王有龄聊天,讲的不也是这个意思吗?胡雪岩也听过一位知名的老中医讲,他能给人以神医的印象,经验无非有二:一曰准,症状要看准;二曰狠,下药要够分量,保证一次根治彻底。老中医还说,“有些中医,不能说他医术不高,但是他心里边打了拐,算计的是:每一次我少给你一些,让你病情有好转,就是不能根治,下一次你还得来我这里。这样的作为,先在医德上就欠了一筹。加上人生病这东西,一次要不根除,拖的时间久了,免不了有别的疾患挤进来。这样陈陈相因,真是害人不浅。”

看来做什么事都是这道理。想到这里,胡雪岩道:“老兄,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你也明白,这么大的事我做起来也很为难。容我好好想一想。”

三个人闷坐了半天,胡雪岩终于下定了决心:“老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咱们这样吧,二五折一,我把利息放高些,一厘八。”

一般的贷款,找尖了也就是一厘五,决计没有一厘八之说。胡雪岩心想,我这跟高利贷似的,你行了,给店里捞个好处;不行,我也省了麻烦。

不承想蒋营官接口道:“胡兄,二厘一,准定五月内还清。多出的就归胡兄了。”

胡雪岩没想到他这么痛快,自己禁不住也就受了感染:“好,准定这个数。利息全归钱庄,我胡某一个子儿也不捞。”

放款出去,胡雪岩觉得自己给店里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等钱庄老板一回来,就兴冲冲地去找他,要把这事的经过好好讲一讲。

老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胡雪岩的意料。他没料到胡雪岩的胆量越来越大,这样大的一桩款子,说放出去就放出去了,没有商量,也根本不考虑对方是一个武夫。这种人冲锋陷阵没问题,讲起信义来也没问题,只是这兵荒马乱,谁能料着自己不会遇到三长两短?这样的款子有上三五笔搭进去,一旦泡了汤,钱庄还指靠什么支撑?

他又想到胡雪岩悄没声息地放款给王有龄,既不问他有何家产作保,也不问他有何朋友作维系。看来这小胡留不得,要让他再留上年儿半载,我这店老板给人做伙计都没人要了。

这么想着,就没有什么可缓冲的了。他把店里其他几处的几个老档手召了来,把情况向他们讲清了,走人,走人,你胡雪岩马上走人。

胡雪岩听钱庄老板条分缕析地给大家讲几桩款子的风险毛病,自己就补充了一句道:“我原来以为这是咱们钱庄扩充生意的好路子呢。”

墙角有另一个挡手“嗤”了一声,不屑地讲了声:“小小年纪,还没学会爬,就想走了?”

胡雪岩没再争辩,也许自己真的给钱庄带来了风险,好男儿,自己做事自己当。

就这么一不小心,胡雪岩离开了他待了十几年的钱庄。

投桃收李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跟做梦似的。

胡雪岩离开了钱庄,靠了自己的一点儿积蓄,一时生活还能维持下去。

不过新升了档手,一转眼就又被换掉了,这事在钱业同行中可真是一个大新闻。大家都说胡雪岩也太胆大了些,要不是换得早,恐怕整个钱庄都要被他毁了。

有了这个不好的名声在,就没有钱庄再愿意雇胡雪岩了。

胡雪岩在钱庄时十分规矩,从来没有过拆烂污的念头。放贷出去,也从没有自己掺水分。既然没有外快,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困顿下来。

回头讲那蒋营官。

因为有四千两的饷银,军中士气一下子鼓了起来。遇到太平军的营寨,个个都跟见了仇敌似的,不顾一切地往里冲。这样连下了几个营寨。蒋营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部队踩到了太平军的金窝里。

原来太平军做了灭清建国的准备,就不断把从广东起事起,沿途搜罗来的金银财宝分散地隐匿于浙赣交界的大山地区,派了几支小股部队,一方面守边瞭望,一方面守卫财宝。太平军原以为这一带山路崎岖,地广人稀,绝对没有人会注意。然而,蒋营官带的湘军应当时的浙江巡抚黄宗汉的请求,由左宗棠从江西分出一拨来探视情况,无意中发现这大山中还有小股太平军,就擅作主张,灭了几股。

这样一来,这股小部队肥了。二十余万两的白银,一下子落到了蒋营官他们手里。蒋营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为人最忌一个“贪”字。他召集手下把情况讲明了,根据职守功绩,人人都分了该得的一份儿。

但是去往湖北的路途,正是太平军与湘军僵持的战场。虽然得了一大份财富,却没有人敢出面往回押运,也没有别的门道往回汇兑。

蒋营官讲话了:“我有一个想法,兄弟们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由我妥为保管。”

蒋营官挑了几名精壮军人,以护送军中秘档的名义,逃过了一道道检查,顺利地把十几万暂时用不了的白银运进了杭州城。

他径直去了胡雪岩所在的钱庄。钱庄老板没想到事隔四个月,借期未满,蒋营官就把钱连本带息,一毫不差地返还。蒋营官要见胡雪岩,老板为难了,只好推说胡雪岩病了,已经半个多月没来。蒋营官留了下榻旅馆的地址嘱咐老板,见着了胡雪岩,一定要他来见一面。

钱庄老板没见着胡雪岩,蒋营官倒先见着了。

蒋营官闲下无事,便携了几个兄弟,雇了一只小船,在湖上慢慢漂游。一抬眼,隐隐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嘿,胡雪岩!”蒋营官扯了嗓门叫起来。

这人正是胡雪岩。一连几月没找到差使,他急得团团打转。人突然瘦了许多,也老成了许多。眼看内人要生孩子了,胡雪岩遵了母命,前来寺院敬上一香。

因为心里有事,胡雪岩显得有些恍恍惚惚。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不过那声音不甚熟悉。茫茫然四周扫了一眼,岸上人来人往,水上游船如织,不像有什么特别。

那蒋营官见胡雪岩回了头,就起劲儿地打手势,还以为胡雪岩见着了。等胡雪岩一扭头又往前走,蒋营官急了,命手下兄弟帮着船夫,一桨快似一桨地往岸边追来。

胡雪岩刚上完香,转身出门时,蒋营官几人笑盈盈地拦住了他。

“胡雪岩,你病了?”

胡雪岩眼圈一红:“没有。”

蒋营官道:“走,走,咱们找个馆子坐下慢慢说。”

等胡雪岩把蒋营官走后,钱庄里发生的变故讲完,蒋营官恨恨地擂了一下桌子:“胡兄,是我害了你!”

沉默片刻,蒋营官道:“胡兄,你有什么打算?”

胡雪岩道:“这里如果真是由我胡某做坏了几笔,我也只好他乡另谋生路了。好在我家上辈子也是这么闯荡出来的。”

蒋营官略一思量,鼓劲儿道:“胡兄,我上次和你初打交道,以你的行事看,恐怕绝不愿意做一个池中之物。”

胡雪岩道:“多谢蒋老兄夸赞。”

蒋营官道:“这倒不是我的溢美之词。实话说吧,这件事上,你胡雪岩绝对没有做错。不是因为我有甜头在里边,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坏了你的信用。”蒋营官顿了一下,呷了一口酒,接着说道:“而是因为你,胡兄,你的思路和行事绝非循规蹈矩的一般人所能比的。你能想人所未想,察人所未察,行人所未行。你在这里处处不顺手,无非是这帮人理解不了你的思路和手腕。你既然受制于人下,不免投鼠忌器,感到碍手碍脚。依我看,只能让你独当一面,你才能从心所欲,做出一番事业。”

胡雪岩听着蒋营官的分析,心里不知哪里的神经痒痒的,感到甚是舒坦。他想理出个所以然,一时又找不出头绪。一想到自己两手空空,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不要钱的饭可吃呀!”

蒋营官“咦”了一声:“胡兄,像你这样的人,也还担心这些?”

“人总要有根据才能做事吧?”

“根据?胡兄,上一次的谈话就是根据,你做事的手腕能力就是根据。我问你,胡兄,要是你来开钱庄,需要多少本钱?”

“我来开钱庄?”胡雪岩觉着自己耳朵听错了。

“对。就假定我的一个朋友要开吧。依你的经验,估个数!”

“这要看周转范围有多大了。小了看,只在这杭州城内周转,三万两银子也就打住了。”

“再大些呢?”

“初开始起店,有五万两也就够了。”

“好,胡兄,我请你代为打理十万两银子……”

“十万?”

蒋营官道:“嘘!低声。胡兄,我这是看你依靠得住,就把实话告诉你。相信你能替我守住秘密。”

这么大笔的银两,虽然是从敌营搜罗过来的,要是官府知道了,怎么也要充了公。不过蒋营官理解大家伙儿的心思,兄弟们出来卖命,谁不是为了讨个活路?再说回来了一介莽夫,不知书,不谙商,做官无门,发财无路,一朝战死疆场,谁来体恤亲属?靠官府?能靠得住吗?所以这么一笔外财,勉强还能充个定心的丸药。

“胡兄,上一次咱们聊到了钱庄生意,你问这兵荒马乱的,钱庄没了市面保证怎么办。我说要看你怎么看了。当时你一开口回答,我就觉着你果然有头脑。我这事,你明知有风险,还是办了,让我也领教了你的手腕和信义。人嘛,靠个什么?不就是靠个信用?这样吧,就照上一次说的,我这钱借了你,不要利息,五年为期。五年后,我们兄弟谁来取,就给谁的那份。”

胡雪岩道:“蒋老弟,承蒙你看得起,我胡雪岩也就不再客气了。你们这笔钱,期限由你定,利息跟着市面走。每位兄弟一折……”

蒋营官连连摆手:“不、不、不,回头我给你个单子,每个兄弟谁该多少,上边都写得清楚,存折就不必要了。我保证没有哪个兄弟敢冒领。”

胡雪岩道:“有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折还是立上,你们要是带着不方便,我这里替你们保存。每年一结,第二年连本带息,作本翻息。”

蒋营官道:“这样也好,兄弟们的事,就拜托胡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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