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之后,尹正纲就彻底闲下来,好在下了十来天的雨终于停了,他才第一次走上了新加坡的街道。不过无论是在三宝垄,还是在槟城,或者是现在的新加坡,他上街永远和闲逛无关,在这三个城市里,他虽然几乎每天都要穿街过巷,却连去百货公司为自己买一件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这一次走上这个东南亚最繁华城市的大街,同样如此,他要去走访这个城市的每一家中西药房和医院,这不是胡修文或蒋元第安排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的突发奇想。
“您的铺子里有治中暑的药水吗?”
“蚊虫叮咬,有没有什么外敷的药?”
“专治头痛的药呢?”
……
他一家家店铺地问,一家家医院去查,他和药铺伙计交谈,冒充病人去看医生,他甚至还冒充医生去参观了一家药行的成药作坊,在年前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对新加坡医药行业有了最基础也是最直观的了解。
除夕终于来到,新加坡大街上张灯结彩,到处一片火红,花车和舞狮早几天就已开始,而除夕这天,则进入了高潮。爆竹烟花是接下来十几天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站在斯密斯大街的中央,就会听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爆竹声,当这个二十四小时结束时,接下来就又会是一个不间断的二十四小时,而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大年。
文武堂提前五天放了假,家在槟城的诸如郭淮、秦康等人早就回了,蒋芩也不例外,就连梁晋也回香港那个家过年去了,他虽然不喜欢他爹,但他亲娘毕竟还在那里。
于是,诺大一幢别墅里,就剩了尹正纲和杨攀两人。
“每逢佳节倍思亲。”自从杨攀拜秦康为师之后,说话时也偶尔会拽两句文了。
他不知道,他念的这一句刚学到的诗,深深地刺伤了尹正纲,所以当他望着窗外抒完怀,转过身来的时候,便看见尹正纲坐在书桌后面,捧着那个海螺发呆,眼眶赤红。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尹正纲心里的难过。
“那个……”他咽了咽口水,道:“那个约翰?库柏,就那个私家侦探,你知道吧?”
“安安的事,我给他说了,也把我探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他答应忙完修文先生的事,最迟年后,就去爪哇帮咱们查,放心,这洋鬼子有大本事,一定可以找到安安的。”
尹正纲侧过头,看着杨攀。
“我一直放在心上呢。”杨攀笑了笑,道:“现在咱们不差钱,多给他,说什么也要找到妹子。”
尹正纲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要不……”杨攀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正纲,阿攀,快下来,正纲,阿攀,快下来!”别墅外面很嘈杂,但胡修文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
杨攀走到窗口,撩开窗帘往下一看,便见胡家一家大小全都聚在楼下,胡修文的两个儿子手里还抬着一块木匾,木匾上似乎写着几个字。
两人来到楼下,胡修文已经在指挥着佣人把那块木匾往别墅门上挂。
“这什么,春联?”杨攀从一群小孩子中间挤出去,站远了一些,才抬头往木匾上看。
“不认识?”胡修武笑问道。
杨攀看了又看,却只看出这是三个字,至于是哪三个字,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是小篆……藏锋楼。”尹正纲来到胡修文身旁,看着木匾诧异地念着。
“怎么样,这名字不错吧?上次蒋老来,我请他给咱们的别墅起名,前些天蒋老来了电报,给我的那幢起名彤木轩,老二的叫磊金阁,你们这幢叫藏锋楼,咱们这个院子,就叫翼园,嘿,蒋老不愧是举人出身。”胡修文很是兴奋。
“翼园?”杨攀纳闷了,摸着脑袋问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
尹正纲听得他的话,笑了:“单羽不成翼,文武堂有今天,全靠修文先生和修武先生同心协力,这个翼字,取的是兄弟比翼齐飞的意思。”
“正纲解得好。”胡修武笑道。
“是蒋老的名字起得好,我不过是揣摸蒋老的取意而已,如果我没猜错,彤木轩取自楼前那三棵红木吧,不过彤木、磊金,暗含丹、石之意,咱们是做药的,正是相得益彰,蒋老用心良苦啊!”尹正纲谦虚地笑着。
“磊金,磊金,这个名字好彩头,老爷们做生意的,不就是要磊金么。”一旁的管家笑着拍马屁。
“好好好。”胡修文连连大笑:“你这话虽然俗了些,但新年大节的,就是要这个好彩头,哈哈……”
一众人都笑了,尹正纲见着这和乐的场景,不觉也开心起来,心里的愁绪消散不少。
“那藏锋楼又是什么意思?”克莱尔的中国话虽然说得很好,却并不能解中国字,看着藏锋楼三个字半天,都觉得和她所知道的汉语文理有些矛盾。
“哟,修文夫人,这仨字儿连我这样的都能解,您还不知道啊,藏锋,藏锋,那就是说,咱们这些文武堂的刀锋,都藏在这楼里呢。”杨攀抢在尹正纲前面侃了一通。
“呵呵!虽然糙了些,但也解得对。”胡修武笑道。
挂完门匾,那边佣人来催开饭,于是一家人连带尹、杨两个一起过去“彤木轩”那边,因是除夕,开饭前放了一千响的鞭炮,好不热闹。胡家搬过来时,槟城老宅虽然留了佣人守着,但一半佣人都跟了来,加上原来“翼园”的二十个,胡家现在已经有超过三十个佣人,过年放假了一小半,现在留在翼园的,仍有近二十个,这一吃团年饭,满满的坐了几大桌,饭厅里摆不下,全都在花园里开席。
尹正纲和杨攀当然跟着主人坐进了饭厅,席是正宗的福建菜,满桌子都是海鲜,尹正纲虽然是福建人,却也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多家乡美味。
席间觥筹交错,幸好只是一顿午饭,几个男人都悠着劲等晚上,可还是喝了个七荤八素,胡修文胡修武自知酒量浅,不敢陪着杨攀和尹正纲闹,所以杯杯都留着量,尽管这样,到最后也免不了头晕。
尹正纲自打诗巫那晚跟杨攀喝多了做了个怪梦以后,每次喝酒都很有节制,稍有点头晕就立刻打住,唯独今天,一杯接一杯猛灌,直喝得连杨攀都告饶。
“兄弟,饶了我吧,晚上还有呢,晚上咱们好好喝。”杨攀说什么也不肯喝了,只不过看他的样子,绝不像确实喝不了的样子。
“正纲有心事。”李雪翎悄悄伏在胡修武耳朵旁对他说。
事实上并非只她一个人发现了尹正纲的不对劲,克莱尔早就给她丈夫使了眼色,示意他出言劝止。
尹正纲知道从不在比酒上认输的杨攀为什么不肯再跟他喝,他也知道今天自己的表现确实有点放纵了,便也停了杯,歉然地对众人笑了笑。
“我吃饱了,修文先生,修武先生,两位夫人慢用,我出去透透气。”他说着,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饭厅。
“等等正纲。”胡修文忽然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小秋来信了,呵,我这个妹妹,现在不得了,南京总统府特别顾问,这封是写给你的。”
尹正纲抬起眼皮,看着胡修文半天没动。
“拿着啊。”胡修文把信塞进他手里。
“谢谢。”尹正纲接过,转身朝门外走去。
胡修文对杨攀使了个眼色,杨攀会意,赶紧跟上去。
“正纲什么都好,就是心事重,什么都藏在心底,不肯说。”胡修文坐下时,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看,八成是为了他那可怜妹妹的事,每逢佳节倍思亲啊。”李雪翎看着门外道。
“我让阿攀跟约翰打了招呼,开年他就去爪哇查小姑娘的下落,钱我们来出。”胡修文摆摆手,道:“义兴会、岭南会馆那边,想来小秋能帮到忙,怎么说她也还挂着一个义兴会红棍的名头。”
“说起小秋,刚才那封信你怎么又给他了,你不是说,不能再让小秋跟正纲有联系吗?”克莱尔看着她的丈夫。
胡修文苦笑一声,道:“你看看正纲那个样子,唉,我就是想让他开开心,再说,年轻人的事,想拦就拦得住?”
“大哥这话我喜欢听。”胡修武却道:“阿晋和小秋两个人,我早看出来了,兄妹之情是有的,男女之情……”他说着,一个劲地摇头。
“你是说,阿晋和小秋的事,黄了?”李雪翎讶然道:“可这是老爷在世的时候……”
胡修文、胡修武两兄弟一听这话,相视苦笑。
“正纲,你怎么了?”杨攀站在尹正纲身后,陪着他看脚下缓缓淌过的河水。
见尹正纲不回答,杨攀又靠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想什么呢?”
尹正纲回过头来,呆呆地看了他半晌。
“怎么,我……我脸脏了?”杨攀摸了摸脸。
“我想萨雅了。”尹正纲突然说。
“啊?”
“我想萨雅了。”尹正纲又重复。
“哎哟喂,我的个兄弟。”杨攀一拍脑袋,满脸古怪,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你不提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人了,怎么说,你真的记挂着她?我还以为你不过逢场作戏呀。”
“她是我发过誓要娶的女人。”尹正纲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不是……可你也说过你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她。”杨攀瞪大了眼睛。
“是,我是不知道,我跟她认识只有一两天,可我发过誓要娶她,她就是我的女人。”尹正纲说这番话的时候很费劲,喉咙还有些嘶哑。
“不是……我不明白了,你不喜欢她你想她干嘛?”杨攀本能地觉得尹正纲这种念想不是好事,他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明白什么叫门当户对,他知道密喇族的女人可以嫁给她自己想嫁的任何男人,可唯独萨雅不行。
但是他更明白,他这个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自己心事的兄弟今天突然把心事吐露出来,是因为快扛不住了。他只不过想要有个亲人在身边,而他曾许诺要娶的萨雅,就是他那个也许有些牵强、但却唯一的亲人。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尹正纲喃喃地说着这话,转身朝翼园走去。
“要不你先看看胡小姐的信。”杨攀在他身后大叫。
尹正纲没回头,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前行,留给杨攀的,唯有一个落寞的背影。这个背影杨攀从来没有见过,无论是在兴昌矿的矿场,还是在九死一生的逃亡途中。
尹正纲回到藏锋楼的办公房,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他打开一瓶梁晋走时留给他的威士忌,踌躇半晌,又把它放回书架上。他又拿起纸笔,伏案想了想,便开始写信。
“萨雅,见信如晤……”
杨攀匆匆走进藏锋楼,上楼的脚步重得门外都能听见,他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走廊,推开尹正纲的房门,发现他不在,又转身朝办公房走去。
尹正纲刚收笔,便见杨攀推开房门走进来。
“不行,今天你必须说清楚,要不我得陪着你睡不着。”杨攀气喘吁吁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既然想她,干嘛当初不留下她?”
“我留不住。”尹正纲看起来好了很多,脸色没刚才那么凝重,却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因为她那个爹来了,那你总得问问那个……那什么,你那个大舅子,问问他萨雅为啥不跟你道个别就走了吧?”
“我问了,他不肯说。”
“那你们约定没什么时候见面?”杨攀跳上椅子,蹲在上面,瞪着尹正纲:“你们不会……”
尹正纲摇头。
“你搞个屁呀!”杨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骂道:“那你们怎么联系,啊?还不如当初拐了她一起跑。”
“哦,就你发个誓,说要娶她,她举个手,说要嫁你,这就算定了,千八百年都不变?比小屁孩拉钩上吊还简单。”杨攀越说越生气,手指都快杵到尹正纲鼻子上。
尹正纲没说话,只是低头叠着手里的信纸。
“真是拿你没办法。”杨攀看了他半晌,缓缓叹了一口气,道:“我刚才给那侦探库柏打过电话了,你写一封信,他想办法送去井里汶。”
尹正纲终于笑了笑,把叠好的信纸递给杨攀。
夜幕渐渐降临,翼园也热闹起来,胡家的小孩子们搬出早买好的烟花,堆放在花园里,焦急而又兴奋地等待着。
彤木轩还在忙碌,走在花园里都能听见里面嘈杂的声音,这声音带着喜悦和满足,无论是谁,无论过去的一年有多么艰辛,只要是他是中国人,总会在这一天里释放出他所有的幸福感。
但此刻坐在彤木轩客厅里软椅上的尹正纲却对这一切毫无感应,甚至连中午时流荡在心底的思亲之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正盯着手里的一张红底鎏金卡片,满脑子都是卡片里那句话:明日巳时,盼君一晤。
这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拜帖,尤其是在大过年的时候,这种拜帖在中国人之间就像雪片一样穿梭飘飞,本也没什么值得他如此慎重的地方。
但如果这拜帖是沈骏送来的,就有些不一样了。
“蒋老的电报刚到,他的拜帖就来了,看来他是急了。”胡修文坐在尹正纲对面,说话间,神情显得无比轻松。
“他急,也说明他贪,这人不是什么好合作对象。”胡修武跟他大哥的神情完全相反,紧皱着眉头,神色凝重。
听了两人的话,尹正纲皱着眉,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蒋元第的来电上说,沈骏这三天里和他通了十几次电报,很直白又很有技巧地向他挑明自己打算全面反击吴国珍和黄宗熙,希望得到他和南华轩俱乐部几位元老的支持。蒋元第在反复确定了他的决心之后,终于在最后一封电报中告诉他,让他直接找尹正纲。
很显然蒋元第的建议让沈骏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这个自己从没在意甚至连正眼都没给一个的年轻人居然就是能帮他取得成功的关键人物,于是他再也不敢怠慢,赶紧写了一张措辞恳切的拜帖,派人送来翼园。
收到拜帖,翼园上下都很紧张,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文武堂能否顺利得到建厂用地,最重要的是,还关系到能否一举击败吴国珍、黄宗熙这对银子和权力的组合,从而使文武堂成药在星加坡占据先机,并为以后的发展一劳永逸地扫清道路。
“你有把握吗,正纲?”看见尹正纲紧锁的眉头,胡修武不禁有点担心。
“难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如何让弊最小,利最大,我们实力不如对方,如果不能始终保持置身事外的表相,一旦黄家和吴国珍明白过来,首先对付的就是我们。”胡修文知道整个计划,他明白尹正纲担心的是什么。
“恐怕要拖陈嘉瑜下水了。”尹正纲沉沉地道。
“拖陈嘉瑜下水?”胡修文胡修武俱是一惊。
“眼下来看,黄家投资的大头在橡胶业,如果没有陈嘉瑜出来施障眼法,咱们扛不住黄宗熙那个疯子,陈嘉瑜是星岛最大的橡胶园主,只有拉上他,我们才会被黄宗熙忽视,沈骏现在送来拜帖,意图很明显,是想一战定乾坤,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利大,弊也大,很多细节无法顾及,只有用障眼法来堵这些漏洞。”尹正纲思虑半天,终于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