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宴会,一直开了三个多小时才算完,从维多利亚大厦出来以后,三人便跟陈嘉瑜分了手。胡修文要送蒋元第回去,却被他拒绝了,因他带着管家和司机来的,三人也不坚持,道了别便回翼园。
回到翼园,尹正纲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黄伯真今晚请客的真实意图和他跟胡修文说的那些话。黄伯真并非真的想求和,这是肯定的,否则他不会在胡修文面前做出那么高的姿态来。退一步说,就算黄伯真想求和,恐怕蒋元第也不答应,今晚两只老狐狸说话时夹枪带棒,火药味虽不多,但暗流汹涌,已成势不可挡的局面。
但这些他都不担心,黄伯真不会放过文武堂他早就有心理准备,唯一让他觉得不安的是,现在黄伯真收回拳头积攒力量,可他并不知道黄家再次出拳时,会打向哪里?
一夜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情,尹正纲根本就没怎么睡,早上起来,就邀梁晋、蒋芩一道往厂区而去。
昨日机器调试完毕,赶着时间试制了一批清凉油出来,如今新加坡天气越来越炎热,正好拿出去试试效果。三人赶到厂区,找到秦康和陈文虎,打开仓库,各自提了一批货,便按事先的计划分头行动。
尹正纲去的地方是码头,码头是南洋每一个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当然也是最热的地方,之所以说最热,不仅因为这里人多拥挤,还因为常在码头的搬运苦力们,干的都是流汗的体力活。他相信,这里一定有很多需要清凉油的人。
提着皮箱到了码头,已快到十一点,正是太阳最猛烈的时候,尹正纲也不急着推销他的东西,只慢慢地在码头上转悠。
和别的南洋城市港口不同,新加坡港不仅货轮多,客轮也多,这不单因为新加坡是中国人最为熟知的南洋城市,还因为这个城市里,中国人的数量站绝对多数,所以大部分下南洋的“新客”,都会选择新加坡作为落脚地,是故在码头上转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尹正纲就已见到两艘客轮进港。
能坐客轮而不是货轮甚至是猪笼船来到南洋的人,大多都是在国内有点家底的,这种人多半娇贵,南洋这种天气,并不适合他们。
尹正纲提着皮箱站在码头上,不多时便等到了他想要的一幕场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走在舷梯上便双脚一软,晕了过去。她身边的中年男人忙扶着她跑下舷梯,一边跑一边大声问哪里有医馆。
码头上的搬运苦力们见这事见得多了,纷纷围上去,帮那男人把人抬到阴凉处,又七嘴八舌地咋呼着,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码头上原本人流拥挤,声音嘈杂,可一见这边围了这么一大圈子人,似乎有热闹可看,拥挤的人流便下意识地朝这边挤,于是,码头堆积货箱的坝子上,很快便围起一个巨大的圈子。圈子里不时有焦急的哽咽声传出,更引得圈子外的人想往里面挤,实在挤不进去的,也垫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
圈子里,码头苦力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向男人提出各种建议,建议得最多的,便是赶快送医院。
中暑是个急性病,并不难治,可要是治得慢了,也会要人命。不过,码头离市区这么远,又加之天热,哪里能这么快送到医院?那男人听苦力们说得乱七八糟,一时六神无主,急得快哭起来。尹正纲就是在这时挤进人群,来到病人身旁,他也不废话,只说自己刚好带着能治中暑的药,便从皮箱里拿出清凉油,开了盖子,先滴几滴到昏迷的女子嘴里,再涂抹了一些在她的人中和太阳穴上。
众人看着他这一番奇怪的动作,都屏着呼吸不敢出声,直到看见女人发出呻吟,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接着睁开了眼,这才惊讶地七嘴八舌起来。
“这是什么药,真是好东西!”围观的人纷纷惊讶地说着。
“散开一些,散开一些,别堵着,把病人闷着了。”
尹正纲和男人一起动手,把人群驱赶开来,又跟一位工头商量了下,暂借他们的工棚,让女人休息一会。
等男人和工头把女人送走,人群立刻围上来。
“小伙子,你这是什么药,这么见效?”
“在哪里买的?”
……
尹正纲回到厂区的时候,梁晋和蒋芩已经回来了,两人正坐在秦康的办公房里,抢着喝一杯冰水,看样子热得够呛。
“如何?”见尹正纲进来,梁晋不好意思地放下那杯冰水,蒋芩的脸也变得红扑扑的。
“卖光了。”
“卖光了?”两人似乎都不敢相信尹正纲的话。
“你那箱子里可是有三十瓶,咱们的定价是一块钱一瓶,这可不便宜,码头上有钱人这么多?”
“是啊,连我开了盖的那瓶也被抢了。”尹正纲想起码头上那些人踊跃掏钱的样子,不觉笑了笑。
梁晋和蒋芩互相看了看,两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行,咱们俩都还剩下一大半,赶紧,咱们也去码头上卖药去。”梁晋说着,跟蒋芩使了个眼色。
“行了行了。”尹正纲哪里不知道他那点花花肠子,摆手笑道:“我跟那几个苦力工头签了个契书,每天按九毛的价格给他们五十瓶,让他们去卖,码头那么大那么多人,咱们几个去卖,还不得累死。”
“就是。”蒋芩破天荒地赞同了一次尹正纲,向梁晋翻了一白眼,道:“我们的工作只是把清凉油的市场打开,你还真想去做小贩啊?”
梁晋嘿嘿地笑着,不再说话。
“明天去贴广告,码头,城区,棚户区都贴上。”尹正纲的话里透着十足的信心。
梁晋当然不是真的要去码头卖药,事实上他很快就要离开新加坡去台湾。先前胡家和梁家口头约定的香港、澳门和台湾三地营销权,此刻已经落在他手里,他要带着他那二十万英镑,去这三个地方开办他自己的药行。
香港的官司早已告一段落,有了那位文爵士的撑腰和新任大法官的司法禁令,梁晋现在已经能够大摇大摆去香港任何一个地方,即便是要回他那个座落在太平山半山上的家,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至于文武堂的另一位股东蒋元第,则把他的贸易公司下属所有货栈和百货公司都划入了文武堂成药的销售计划中,并因此再得到一成股份。也就是说,只要有市场,文武堂的成药现在不仅能在马来亚、老挝、缅甸的文武堂药房卖,还能在遍布全东南亚的蒋氏贸易公司下属货栈和百货公司卖,成药未来的销路顿时扩大了好几倍。
但这一切,都得以文武堂成药能打开市场为条件,也就是说,在现今的情况下,负责销售的这三个年轻人,还得像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样,自己背着清凉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兜售。好在尹正纲想出了个代销的办法,以那些码头工头的人面之广,至少新加坡这一块,已经能保无虞。
至于梁晋和蒋芩,当然也受到了启发,甚至就是带着几百瓶清凉油去缅甸的胡修文,在那里也采用了尹正纲的方法。的确,现场演示药效,比什么广告都管用。
新加坡的尝试性宣传大见成效,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三个年轻人就让清凉油变成了家喻户晓的必备良药。
之前码头、大街上、菜市场的现场代销为这种宣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而这之后贴满大街小巷的张贴广告,则让清凉油功效全面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再加上四月里各家报纸对文武堂成药的报道,使得新加坡地区对清凉油的接受程度远远超出文武堂诸人的预料,各家药房甚至医院里每天都有人寻购这种神奇的良药。
天气越来越热,清凉油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起先只是试生产的药厂第一条生产线正式开始全面生产。
新加坡的局面打开以后,负责马来亚的尹正纲又转战槟城、大马、马六甲、怡保等地,因为有新加坡的成功在先,这几个城市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还不到七月,尹正纲已经利用小范围代销的方式,打开了销路。这之后他收回代销权,利用张贴广告和报纸广告,让清凉油在这几个城里成了家喻户晓的必备良药,接着他便批量地把货送进各家药房和医院,稳稳地占住主流市场。
七月底的时候,清凉油销量在马来亚市场上开始稳步增长,这说明这种专门针对热带气候生产的良药,已经成功地为人所接受并牢牢占据了中成药经营的一席之地,而每个月十万瓶的销量,也使得尹正纲在文武堂负责销售的诸人中稳居榜首。当然这也有之前众人的努力在里面,但他在短短三个月之内能做到这一步,也确实让人乍舌。
七月底,胡修文和负责印度、暹罗的蒋芩回到翼园,三人碰了个头,认为现在清凉油已经凭着独一无二的优势占据了市场,接下来,该是推销头痛粉的时候了。
头痛粉并不像清凉油,属于南洋这边的必备常用药,这只是一种应对特定病症的特效药,商量之后,三人决定取消原定的计划,改由利用现在与他们有生意往来的药房、医院进行推销,再加上报纸上的广告,应该可以达到预先估计的效果,也能节约很多成本。
商定之后,胡修文便着手联系药行医院,尹正纲和蒋芩则忙着梳理三个月来的成败得失,并写了份报告给蒋元第。这之后,尹正纲又离开新加坡,前去大马。这次他除了带着头痛粉外,还带着正骨水、退烧药的说明书和样品,这两种成药现下已经试制完毕,只等机器到港便能开始生产。
大马的药行医院都是先前推销清凉油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关系,自然不再需要什么拜访推荐,尹正纲一到地方,便请几位药行和医院的管事吃饭,席间趁便向他们推荐了头痛粉。不出所料,这种既能消炎镇痛,还能退热的混合型西药立刻得到几位老药师的肯定,这第一步,算是稳稳当当地走出去了。
至于正骨水和退烧药,尹正纲也没说一定要他们进货的话,只把说明书和样品留下,让这些做老了药的人自己去体会,他相信,出自陈文虎之手的东西,再怎么也不会差。
第二天,尹正纲便找了几家大马当地的报纸,把早拟好的广告稿子给他们,定了半个月的广告。
“亏你们想得出,早先那篇诸葛孔明七擒孟获,士兵中暑用清凉油的广告,我以为就够别出心裁了,这回居然又拿曹操来做广告,这曹操的头痛可是出了名的,连华佗都治不好他,怎么着,你们的药能治?”
大马商报报社,接待尹正纲的那编辑是熟人,早已打过几回交道,这次见尹正纲拿来的稿子又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便开起了玩笑。
“嘿!我们老板是个心思灵通的人。”尹正纲当然不好意思说这稿子是他写的。
报社这边定下来,尹正纲又马不停蹄地跑各家药房和医院,他要了解清凉油销售的第一手资料,这事当然不能假手他人,他也没办法假手他人——直到现在,他这个已经升职两个月的文武堂中西药公司销售司理,还是个光棍司令。
大马的清凉油销售情况出乎他意料的好,尹正纲把在柜面上见到的情况和库存调查结果一结合,大致算了一下,预计到九月这些药行和医院再次进货时,需求量会比上个季度增加三成,虽说这得益于暴热的天气,却也和前期周密的售前筹备分不开。
不过,在销量增加的背后,他也发现了一个问题:现在的销量和他曾私下预计的比起来,还远远不够。
以新加坡为例,大新加坡区人口数百万,就算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愿意用清凉油,每月平均五个人消耗一瓶一百毫升装,那每个月的销量也应该在二十万瓶以上,但直到目前为止,新加坡月销量最高也不过五万多瓶,这个数据与二十万相差实在太远。
这便又回到了先前他在报告里跟蒋元第提过的那个问题:清凉油一百毫升装定价太高。
现在一百毫升装的清凉油零售定价是叻币一元,这对普通的家庭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对贫困之家。他曾跟胡修文提起过,既然文武堂的目的是要造贫家也能买得起的药,那就要适当降低清凉油的定价。可胡修文也说得有道理,现在清凉油一瓶的成本价虽然只有三毛钱,可毕竟眼下是独家生产,要是现在就降低了价格,以后出现竞争对手必须要压价时,又该怎么办?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就该想想其他办法了。
晚上,尹正纲坐在旅馆的房间里,拿笔在随身带着的本子上写下了他考虑已久的一个方案。
一连二十天,尹正纲都在马来亚各个城市间来回奔波,顺利地打开了头痛粉的销路,也顺利地完成了推荐正骨水和退烧药的任务。
八月二十日,他回到新加坡,刚到翼园,便见到两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人——林涣英和胡香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