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真的晚宴设在新加坡最豪华的维多利亚大厦宴会厅,当文武堂一行到达那里的时候,蒋元第已经在等着了。
递了请柬,一行人刚进入大厅,便听门口唱道:“槟城商会会长,蒋元第蒋先生到——”
完了又听一个声音唱道:“胡氏文武堂胡修文胡先生到——”
“嘿,这派头!”杨攀别扭地整理着衬衣,冷眼看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出人意料,黄伯真今晚请的客人并不多,满打满算带上家眷女流,也不过五十多人,但这五十多人,无一不是新加坡各界最最拔尖的人物。
按理说,胡家虽然在槟城有点名气,可放在新加坡,实在算不上什么,以胡修文此时的身份地位,这种层次的宴请,应该不会邀请他。
黄伯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蒋元第、胡修文一行到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听门口唱名,有几个还真是如雷贯耳,吴国珍、沈骏、张舒、陈嘉瑜就不说了,英国人的警务处长、司法署长甚至大法官都来了,看来今晚,黄伯真所谋还真是不小。
听着这些个名字,就连胡修文都连连咂舌,更别说尹正纲和杨攀这两个后生小辈。
英国人来了后,黄伯真很快就出场了,尹正纲坐在角落里,仔细地打量着这位据说曾权倾爪哇的华人领袖。
黄伯真六十岁上下,估计是刚刚剪过辫子,只有半脑门子短发;国字脸,扁担眉,脸上没什么皱纹,一双眼睛深邃得很,看你一眼就会刺穿你的心;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短褂,看起来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从容气度。
这就是黄伯真?尹正纲不自觉地笑了笑。
进了大厅之后,蒋元第便被几个老友拉着叙话,胡修文在这里没什么熟人,只得带着两个年轻人找了个角落坐着干瞪眼,不一会沈骏和陈嘉瑜先后到来,总算解了他们的难堪。
沈骏似乎很愿意跟胡修文交好,进来没一会便辞了朋友,来到几人坐的地方,和胡修文寒暄一番之后,便拉着他去了另一边,说是要给他介绍几位绅士名流。过不一会陈嘉瑜也来了,遇着蒋元第,跟他聊了几句,接着就过来找尹正纲。
陈嘉瑜跟尹正纲见面不多,但两人似乎很有点忘年交的意思,言语间甚是亲热,也很随意。
“正纲,你看今天这黄某人,是个什么意思,求和还是想咬人?”陈嘉瑜瞥了眼远处正跟英国人相谈甚欢的黄伯真,笑道。
“说不好……”尹正纲回头,看见了陈嘉瑜一脸意味深长的笑,转而奇道:“瑾之先生知道?”
“我?”陈嘉瑜展颜一笑:“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做什么。”
“就是,怕他做什么。”一旁的杨攀插话道。
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厅里也愈加热闹起来,半个钟头后,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来到大厅,宣布宴会开始,请各位嘉宾入席,于是所有人便在黄伯真的招呼下进了宴会厅。
“那人是谁?”尹正纲指着站在黄伯真身边的那个中年人问陈嘉瑜。
“黄宗懿,黄伯真长子。”
说话间,三人正经过黄伯真父子身边,黄宗懿不经意地一侧目,便与尹正纲的目光对上。尹正纲朝黄宗懿礼貌地一笑,黄宗懿也微微点头致意。
“黄伯真有这么一个儿子,干嘛还让黄宗熙出来丢人现眼?”陈嘉瑜嘀咕道。
他的声音虽小,却被前面的沈骏听在耳里。
“瑾之有所不知,论气度风采,黄宗懿的确跟他那老子很有点相像,可此子性格过于沉稳,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所以黄伯真才把他留在身边。”沈骏晃着脑袋评点起那个黄家长子来。
“说起黄伯真,这人倒真能生,四个老婆给他生了六个儿子一个闺女,个个都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可惜啊,树大招风,荷兰人容不得他,要不然,他那么大的家业,再过个十来年,可不得了。”沈骏犹自说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旁边的蒋元第已经拉下了脸。
“儿子多又怎么样,一群脓包。”蒋元第鼻尖哼了哼。
沈骏这话可戳着了蒋元第的痛处,蒋元第的家业在大马来亚算是屈指可数,除了张舒、李光宗、张文轩、陈嘉瑜这有限的几个人,怕也没人能比得上他,可坏就坏在,他诺大的家业,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继承。
虽然他也有两个儿子,可两个儿子都志不在经商,放着庞大的家产不要,宁愿在大学里做教书先生。孙子辈里,老九蒋芩、老十蒋子玉倒是愿意经商,可惜一个才能平庸,一个又是女儿家,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想来想去,竟是没一个合自己的意,每每想起这事,这位元亨财团的掌门人都会长吁短叹。
就连张文轩那老家伙都比自己强,这是个什么世道!
宴会开始之后,黄伯真照例起来说了一通话,大约是黄家来了新加坡,以后还要靠诸位多多关照、大家发财之类的话,没人把他说的当真,不过掌声倒是此起彼伏,响了很久。
这之后又是作为贵宾的大法官致辞,那老头的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样,听得累人,大部分人虽然都作出很认真的样子,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
尹正纲、杨攀两人跟着胡修文和陈嘉瑜选了处不怎么惹眼的地方站着,打算等这些唠唠叨叨的话说完就开吃,吃完就回家,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想要认识几位权贵名流的计划。
不一会宴会就进入正题,乐队奏起轻曼的音乐,一些人拿着盘子叉子到处溜达,又一些人只是端着酒杯和熟识的人聊天,这里面最活跃的,莫过于黄伯真父子和吴国珍了,这三人如蝴蝶穿花一般在人群里转圈,碰着谁都能聊上两句。
“正纲,正纲,蒋公来了。”
尹正纲正把一块蛋糕往嘴里塞,忽听得陈嘉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猛回头,便见蒋元第领着黄伯真父子朝这边来,身旁的胡修文已经含笑而立,端起酒杯站着敬候。
尹正纲愣了愣,慢慢放下手里的东西,取过一张餐巾,揩了揩嘴角,顺便用胳膊肘碰了下还在埋头大吃的杨攀。
“给你们介绍。”蒋元第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这一位,可是星岛商界大名鼎鼎的人物,陈嘉瑜陈瑾之。”
“这位,老胡家的长子,胡修文,文武堂中西药公司的老板,修文,这位就是黄伯真黄公,这一位是黄公长子,黄宗懿。”蒋元第笑呵呵地介绍道。
这边四人拱手见礼,黄宗懿也端端地回了一礼,黄伯真则伸手虚扶。
待得这些礼节都完了,黄伯真才微嗔着对蒋元第道:“你这是怎么说的,莫非十来年不见,我们还生疏了?这黄公黄公从你嘴里出来,也太别扭。”
蒋元第笑了笑,没有搭话,黄伯真又转回头来看着陈嘉瑜,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笑道:“瑾之年轻有为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托着老爹的余萌,你却已经靠着自己打下这么大一片江山来了。”
“黄公过奖了,晚辈这点成就,当不了黄公万一。”陈嘉瑜拱着手,淡淡地道。
“谦虚了,谦虚了。”黄伯真淡笑着摆摆手,转而又敛了笑意,正色道道:“前些日子,我那个蠢儿子做事有些过火,对不住的地方,瑾之别往心里去,虽说同行是冤家,可我是诚心希望能有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无论什么生意,一家是做不完的,瑾之以为如何?”
黄伯真这话一出,在场的尽皆一愣,任谁也没料到,他自己会主动提起这事,而且话里虽然软硬兼备,但归根结底却只有一个意思:求和。
“前辈说得对,晚辈也是这么想的。”陈嘉瑜当然明白双方若是真能井水不犯河水,对他只有好处,是故也不矫造。
“那就好。”黄伯真展颜一笑,侧头对他儿子道:“宗懿,替为父给瑾之赔个礼。”
黄宗懿当即拱手就是一揖,陈嘉瑜侧身闪过,身手扶住他。
“当不起,当不起。”
黄伯真跟陈嘉瑜碰了碰杯子,目光便落到胡修文脸上,盯着他看了很久。
“嗯,不错,果然是见过世面回来的,听说修文在英国呆了十几年?”他笑问道。
“碌碌而已,谈不上见世面,黄公过誉了。”胡修文微微躬身,礼貌地道。
“什么碌碌,听元第兄长说,你与我家小二同年,可你看看,在星岛这几个月,你们屡屡交手,哪一次不是他被打得丢盔弃甲,你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还敢说自己碌碌?”黄伯真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全是笑意,不见一丝不豫。
他的话又让旁人好一阵猜测——话里明显有翻旧帐的意思,可他的语气,他的神态,却全然看不出一点要翻旧帐的矛头。
胡修文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复黄伯真的话,一时气氛有些难堪。
“哈哈……”黄伯真突然大笑,他拍着蒋元第的肩膀,道:“元第兄长,我喜欢这年轻人,嗯,沉稳大气,难得的是心里没弯弯。”
“小儿辈们先前的那些胡闹,我听闻了,也劝过,可没用,这些个混小子,胜负心重,哪像我们几个老家伙那么重感情。”蒋元第把你死我活的争斗说成胡闹,如此轻描淡写,颇有点要化解文武堂与保安堂这一段恩怨的意思,当然也不乏把自己摘干净的意图。
“哎!”黄伯真摆摆手,笑道:“年轻人嘛,没有争胜之心哪行,只是啊,修文……”
他说着又转向胡修文,道:“虽说生意归生意,但是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等你们活到我和元第兄这个岁数,就会知道在商场上,有一个朋友是多么难得。”
胡修文这下也转过弯来了,听出他话里有话,却也不辩解,只拱手应道:“多谢前辈教诲,晚辈记下了。”
“嗯……”黄伯真看着胡修文,沉吟了一会,正色道:“前些日子,你叫文虎给我写的信,我收到了,我要谢谢你。”
“黄公……”胡修文刚开口,便被黄伯真挥手打断。
“小二闹得太过分,我收到了文虎的来信,可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转给他,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晚辈愚钝,还请黄公指点。”
黄伯真似是没料到胡修文想也没想便回了自己,顿了顿,随即哑然失笑。
“呵呵!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想说啊,我那个儿子,虽然有点上进之心,可坏就坏在太争强好胜,容不得人,这次不让他吃个小亏,以后他就会吃大亏,总得让他经经事不是,以前我不知道,可见到你让陈文虎写来的那封信之后,我就知道,宗熙不是你的对手,他和你比起来,终究还是差点器量哪!”
黄伯真说到这里便顿住,深深地看了胡修文一眼,又缓缓地道:“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回他吃的亏竟这么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话一出口,对面四人除陈嘉瑜外,俱是一惊。
“晚辈不是很明白黄公的话。”胡修文虽然有些紧张,但毕竟也是商场历练过的,很快就回过神来。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黄伯真脸上又泛起笑容,他摆了摆手,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吃东西喝酒,我看咱们还是少谈些生意上的事,元第兄,你觉得呢?”
“正是。”蒋元第也含笑道:“咱们还是去别处吧,看这些家伙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在倚老卖老欺负他们呢。”
“哈哈……”黄伯真拍着蒋元第的肩膀,也不打招呼,当先转身而去。黄宗懿冲众人拱手一笑,也跟着去了。
待他们去得远了,胡修文才终于长出一口大气,和陈嘉瑜相视苦笑。
“这俩老家伙,骂人都不带脏字的。”杨攀拿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骂骂咧咧。
“小心说话。”胡修文瞪了他一眼。
“呵呵!小杨倒没说错。”陈嘉瑜从侍应那里接过一杯红酒,摇晃着杯子道:“早就听说蒋公是出了名的护短,今日才算见识了,为了给修文解围,他可是连黄伯真都敢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