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跟你姐姐一成亲,你就来客栈帮我了,十年前咱们又开了酒楼和茶馆,你就做了我的司理,这十年里,你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没人能动摇你,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动你,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啊,上上下下都很服你,虽然你是我的妻弟,但从没人说过你是因为你姐姐坐上这个位置的,对吧?”
“姐夫干嘛这么说……这还不……不都是你的厚爱。”田方城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感觉,虽然不知道那感觉究竟是什么,却本能地感到一些不安,说话也结巴起来。
邱云来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仍是望着窗外,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怕正纲呢……”
“姐夫……”田方城一震,睁大眼睛看着邱云来。
“……居然害怕到要帮外人来害他!”邱云来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书桌上。
“姐夫,你可不能冤枉我……我……”田方城抖了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邱云来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圆睁着,脸上全是痛惜之色:“你也装的太不像了,我做你姐夫十六年,难道还不知道你?如果这时候你表现得愤慨一点,我或者还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他说着,重重一巴掌扇在田方城脸上。
“姐夫……”田方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后院的门是用整块栗木做,足足两寸厚,门上加了铁链子,锁是我买的德国货,这三宝垄城里,还没有哪个贼撬得开,除非有钥匙……”邱云来说到这里,顿了顿,咬着腮帮子,一字一句道:“老二,那把钥匙,在你手上。”
“不要以为我是瞎子。”邱云来坐回了椅子上,瞪着田方城:“以前你每晚最多到九点就会回家,可今天整整晚了两个小时,还有,这事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可你却等贼人走了之后才叫人,事情发生了,你还不让他们去报警,直到我过来,十几分钟了,客栈里的人还站在院子里,老二,你露的马脚太多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提那个改良经营的建议是正纲告诉你的?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么,可你并没有感谢他,反而还越来越嫉妒他,恨他,起先你告诉我正纲得罪了义兴会的人,不就是想撺掇我撵他们兄妹走么,那时我只当你心眼小,容不得人,却没想到,你还这么毒辣!”
邱云来又是一巴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猛地提高音量,震得田方城浑身哆嗦。
“你怕正纲,这我能理解,这个年轻人太优秀了,要是换成十六年前,我恐怕也会嫉妒他,但我最不能原谅的,是你连安安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老二,你不是人!”
“不……安安的事不是我做的……”田方城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似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神色由惶恐迅速变为绝望。
“这么说,刚才的事,真是跟你有关了?”邱云来突然叹了口气。
“我……”田方城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房门咣啷一声被推开来,满脸悲愤的田清出现在门口。
“姐……”
“啪啪啪啪……”田清几步冲过去,一口气在自己弟弟的脸上扇了十几个耳光。
“安安在哪里?安安在哪里……”她咬着牙,脸上挂着泪水,不停地问着同一句话。
“姐……姐……”田方城扶着田清的胳膊,跪在她面前,终于哭出来:“姐,我错了……安安……我真的不知道安安在哪里啊……”
“事已至此,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邱云来走过来,轻轻地地拉开妻子,站在田方城跟前。
“是矮子全,义兴会那个矮子全,都是他叫我做的……他帮我……不……我帮他……我们……正纲……”田方城慌乱中一把抓住邱云来的胳膊,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什么,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
“义兴会……田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方才的怒火消耗了田清的力气,她把头埋在丈夫胸口,低声抽泣着。
“报警吧!”邱云来闭上了眼睛。
“姐夫……”
“云来……”田清猛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先前脸上的凄伤之色,已变成了哀求。
“我说了,报警。”邱云来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
“云来,老爷……”田清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
一只苍蝇嗡嗡地四处乱飞,似乎想在这漆黑深沉的夜里尽快找到一处栖身之所,也许是黑暗带来的恐惧让它慌不择路,一不小心撞到了梁下的一张蜘蛛网上。小东西振动着翅膀,奋力地想挣扎出来,蛛丝却在它的身躯上越裹越紧,直到把它裹成灰白的一团。当它终于停止挣扎,一只蜘蛛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尹正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住了,他很快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一间破败的屋子,眼下他正半躺在一堆干草上,在他前面,几根油漆剥落的柱子上挂着马灯。
额头上的疼痛还没消失,这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切并不是噩梦,他反倒轻松下来。他相信绑自己的那些人跟绑走安安的人是同路的,只要有他们在,就一定能见到安安,至于要怎么逃脱出去,他还没有想好。
屋外传来脚步声,转眼那扇破门就在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中被推开,几名黑衣人走了进来,尹正纲失望地发现,这里面并没有黄永盛。
“我妹妹在哪里!”他闷哼着,努力想站起来,却无能为力。
为首的那个人满脸的胡渣子,眼角下方凸起的一块时不时地抖动着,让他看起来一脸凶相,这人走到尹正纲跟前,蹲下,鼻子几乎杵到他的脸上。
“小子,时候到了,上路之前让你死个明白,咱们兄弟跟你没仇,可你不该得罪黄三爷。”那人说着,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在手里掂了掂,一只手从尹正纲腋下穿过,就这样把他架了起来。
“不要说那些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屁话。”似乎看出尹正纲想骂,这人冷笑着道:“你就是变了鬼,爷爷也照样能收了你,不怕告诉你,爷爷姓白名十七,干的就是神憎鬼厌的活,有种就变鬼来找你爷爷。”他说着,把尹正纲交给身后两个黑衣人。
“拉到供桌那边去,在三宝爷跟前给他放血,开心吧小子,这光宗耀祖的运气,谁有过!”白十七面带嘲弄地笑着,指挥手下把尹正纲拖到那一尊破败的神像前。
“我妹妹在哪里?”尹正纲奋力挣扎着,摆脱了两个黑衣人的挟持,脚下却站不住,又摔倒在地上。
立刻,四个黑衣人围上来把他架起,一人一拳掏在他肚子上。
尹正纲此刻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想知道安安的下落,除此以外,一切都不重要,甚至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对方是哪种人,更知道今晚自己绝无幸免的道理,所以,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看到安安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把我妹妹还给我!”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双眼睛因为太过用力地睁着,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抱歉得很,你妹妹已经先你一步上路了。”白十七从怀里掏出一片白布,把匕首在上面反复地擦着,慢悠悠地道:“她在那边等着你呢,放心,马上你们兄妹就能团聚了。”
“畜生……”尹正纲嘶吼着要扑向白十七,却被四个打手死死地拉住。
“……畜生!”
仿佛听到了赞美一般,白十七面带得意的笑了,然后走了过来,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尹正纲立刻跪了下去,两个打手把他肩膀按住,不让他挣扎着起来。
白十七一把抓住尹正纲的头发,把他脑袋扳了起来,右手的匕首搁到了他的喉咙上。尹正纲抬头向上,目光落到了一尊破败的泥像上。
“三宝爷!”他喃喃地念了三个字,意识有点模糊了,他开始觉得,这一切,很像一场梦,一场噩梦。
“祭三宝爷!”白十七一本正经地念叨着,手里的匕首动了动……
“砰——”一声枪响,惊醒了尹正纲的梦。
白十七重重地扑倒在尹正纲的背上,胸口喷出的鲜血溅了他满脸。
“砰砰砰……”杂乱急促的枪声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其间夹杂着或撕心裂肺或悲凉凄厉的呼叫,当尹正纲回过神来,惊恐地撞开白十七的尸体站起来向身后看时,只看见破败的庙门外人影幢幢。
“祭三宝爷!”门外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说了句,接着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再过了一会,除了黑漆漆的一团,庙门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们是谁?是谁救了自己?
事情转折得太快,快得尹正纲再次相信这只是一场梦,他足足在原地站了十来分钟,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地上躺着的五个人里,白十七是最幸运的,他只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他的胸口,一枪毙命,其他四个就没这么走运了,每个人身上至少都有六七个血窟窿。子弹大多是从背后射入,从前面穿出,后背上还看不出什么,把尸体翻过来一看,胸前腰腹这些地方,全都已经支离破碎,找不到一块好肉。
尹正纲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捡起地上的匕首,割开了手腕上的绳子,捏着鼻子,开始一个个翻检尸体。就是这些人抓走了安安,如果安安还活着,那他们身上一定有些有用的线索。
安安还活着,一定还活着——他一边咬着牙撕扯尸体上的衣服,一边不停地对自己说。找到安安,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充满他的内心,让他再也没有闲暇去理会到底是谁救了自己。
终于,他在白十七身上找到了一枚铜板和一叠火车票。铜板正面左右刻着“天下太平”四个字,上下两字为“洪武”,铜板的背面,左右刻着“忠孝节义”,上下两字是“义兴”。他并不知道这枚铜板其实是矮子全送给白十七作为护身符的,他只听说过,这样的铜板,是义兴会信物。
“义兴会!”他念着这个名字,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火车票是去巴达维亚的,总共七张,也就是说,他们有七个人,可这里只有五具尸体,那么,另外的两人,很可能就是绑走安安那两个。
“他们不在这里……”尹正纲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个好消息。
绑安安的两个人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也就是说,他们要么遇上了麻烦,要么就是,他们还带着安安躲在某个地方。但无论是什么情况,安安必定还活着。
他开心得几乎要叫出来,却一不注意拿开了捏着鼻子的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立刻钻进他的肺里,他一阵恶心,终于趴在地上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