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来客栈里的年轻人真有这么大来头？”
玛腰府里，老人靠坐在那张宽大的软椅上，看着面前那名精干的汉子，摇晃着玻璃杯里还剩下一半的牛奶。
“是的，这消息是从巴城的义兴会总部打听到的，据说那位林先生亲自关照过。”汉子恭敬地答道。
“嘿！”老人似乎觉得有趣一般，自失一笑：“没想到让你去查黄三，还查出这么个事情来。”
“这回黄三那小子算是惹了个惹不起的。”接着，他鼻尖哼了哼，道：“也该收收这些个妖孽了，折腾起来总没个消停的时候。”
“这些个小辈，哪个不是您看着长大的，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您老的五指山。”汉子笑了笑，有些恭维地道。
老人放下牛奶杯，摆了摆手，从软椅上站了起来，拿起茶几上的剪子，向花架那边走过去，汉子连忙跟上。
“这些小猴子可不简单，没怎么撺掇，老四不就下水了么，嘿！干得好啊，贩猪仔、卖膏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搞，我老了，说句话都没有他黄三管用，老四还就听他的。”老人背对着汉子说话，语气渐渐变得冰冷。
汉子额头流下几颗汗珠，他低着头，用衣袖揩了揩。
“老爷，看您说的……”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些结巴起来：“那个……那个……黄三，要不小的去办了？”
老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剪刀从花枝上移开，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人，过了一会，才道：“算了吧，还用得着你？把这消息传出去，只怕想宰他的人都要排队了。”
“四少爷那边……”
“明天你带人把他的房子封了吧，这一年让他回府里来住，那些烟馆全关了，主事的带到海峡上，都沉了吧，这事还是少两个人知道的好。”老人挥挥手，转身继续修剪他的盆景。
“是……那矮子全和岭南会馆白十七的事……”汉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手里的动作却又停了下来，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姓林的来路你查清楚没有，什么家世？”他突然问道。
“查清楚了。”汉子赶忙道：“他爹叫林涛生，是上海商会的理事之一，早年曾在淮军干过，后来进了李鸿章幕府，跟直隶派系有很深的关系。”
“来头不小啊！”老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手握大权，还有背景深厚的家世，这样的人，不能得罪，但这事我们也不能管得太宽，毕竟是义兴会的事，那个陈三福陈大龙头可瞧着我们不顺眼得很，还是把消息透给黄永德吧，他自己看着办，你要记住，这事从头到尾我们都不知道。”
汉子听得这话，愣了愣，但终究还是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一拱手，道：“知道了。”
“看着吧，这事到最后，肯定不能善了，那黄三也是个混球，他以为他不在垄川，这事就算死无对证了？自己的事，却要借岭南会馆的手，那可是帮土匪……这个时候，被抓走的小姑娘怕是早就被沉河了，咱们就算想救，也捞不出个活人来，还不如装瞎子呢。”老人似乎在自言自语，说到后来，又叹了口气。
矮子全紧绷着脸，佝偻着身子，不停用手里的马灯拨打着前面浓密的树枝草叶，一步三跌地在溪谷间走着，一边走一边咒骂。此时已是黄昏，残存的阳光被高大的望安山挡着，根本照不到谷底，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更使得这里像入夜一般黑暗。
前面传来几声古怪的鸟鸣，矮子全听得，松了口气，喃喃地骂道：“干，总算到了。”
几个身影从前面不远处一道断墙后冒出来，白十七打头，后面跟着他四个手下。
“你他娘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矮子全不满地叫道。
白十七指了指身后那道断墙，笑着道：“这可是当年最灵验的三宝祠了，咱们在这里，有三宝爷爷保佑着呢。”
“三宝是个太监，可没你这样的孙子。”矮子全翻着白眼，把手里的马灯递给了白十七的手下。
“嘿嘿，嘿嘿……”白十七被挖苦一顿，心里暗自咒骂，却没胆子跟矮子全翻脸，还有一半的酬劳在人家手里呢。
四个打手一人点了盏马灯，就近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周围立刻亮堂起来。
矮子全细心地拍着身上的绸缎褂，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老三和民仔还没回来呢。”
“去抓小丫头那两个？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把事情办好？”矮子全心里一惊，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吧？”
“出事倒不至于。”白十七靠着旁边的树干，嘴里叼了一片草叶，道：“三宝滩绑人，黑林子办事，中间不过两里路，能出什么事，我是担心那两个家伙带上尾巴了，甩不掉。”
“尾巴，能有什么尾巴。”矮子全暗自惊心，背心冒出了冷汗，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这事咱们计划得隐秘，漫说再没别人知道，便是有人知道，谁会为一个在南洋无根无基的人出头，你多心了。”
“那倒是。”白十七也想了一会，笑道：“只是这么个小人物，三爷一个指头就捏死了，干嘛便宜咱们兄弟，呵呵，还把动静闹这么响？”说完，一双三角眼闪着精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矮子全。
矮子全脸上神情一滞，随即也笑了：“那小子在船上有眼不识泰山，把三爷得罪狠了，就这么捏死他岂不是太便宜了，要办就要让他生不如死，咱们会里那些人你也知道，杀人在行，折磨人可不行。”
“原来是这样。”白十七眉头皱了皱。
“这事早办早了，白十七，我看还是不要等了，不是说好了完事后去日惹会合么，说不定他们已经先去了，我看咱们这边也动手吧。”矮子全瞄了瞄白十七的脸色，道。
“也好。”白十七爽快地说着，又转身对身后的手下道：“不等了，他们回来要是找不到我们，自己知道去日惹，咱们这边把活做齐了吧。”
“好嘞，大哥。”打手们应着，各自转到断墙后面去取自己的家伙。
“怎么样，全哥，客栈那边没问题吧？”白十七看了看断墙后忙着的手下，靠近矮子全，低声道：“别到时候咱们去了门打不开，那玩笑就大了。”
“放一百个心吧，那人早就看姓尹的小子不顺眼了，咱们这是在帮他的忙，他会守信的，我矮子全是什么人，他敢放我的鸽子？”矮子全不屑地啐了一口，道。
“你再说一遍！”黄永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头上夹着的雪茄掉到了地上。
对面的那个胖子长了一副宝塔身材，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不停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水。
“矮子全找了岭南会馆白十七那一伙，中午把那姓尹的妹妹绑了，现在躲起来了。”
“这消息从哪里来的？”黄永德压低了声音，直愣愣地盯着胖子，说话的时候，有些喘气。
“岭南会馆的雀仔，他本来打算跟白十七他们一起回国的，白十七想叫他也入伙，完事后一起上船，不过他没答应。”胖子虽然热得满头大汗，但表情却很淡定，一点不像黄永德那般震惊。
“好你个黄老三啊！”黄永德倒吸一口冷气，跌坐回椅子上。
胖子不再说话，只是恭敬地站在原地，头微微地低着，似乎在等着黄永德发话。黄永德表情有些呆滞，但稍稍凹陷的眼眶里，那双眼珠子却在飞快地转动着。
“总管，现在我们该怎么做？”良久，胖子才问道声。
“你觉得怎么做才好？”黄永德突然反问了一句。
“救人，抓人，杀人。”胖子嘴里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词来，顿了顿，又道：“那小姑娘是大龙头关照过的，我们必须救，白十七和矮子全还有令弟，我们必须抓，为了给上面一个交代，有的人，必须杀。”
黄永德听得这话，心头一震，抬起头看了看他，脸上的戒备之色一闪而过，定了定心神，才道：“你们白虎堂在垄川还有多少兄弟？”
“不多，一百二十一人，除去有任务在身的，还有八十七人我能调动。”胖子说话简单明晰，显然是个极为干练的人物。
“白十七既然买了火车票，那他肯定没有打算在本地上船……”黄永德思索着道：“你立刻打电报去泗水和巴城的分会，让他们派人封锁码头，绝不能漏掉一个，留在垄川的白虎堂兄弟，马上撒出去，全城搜人，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矮子全和白十七给我找出来。”他说着，一巴掌拍在书桌上。
“我马上去办。”嘴里说着“马上”，但胖子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黄永德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眉头一皱，问道：“还有什么事？”
“总管，事关重大，此事……我必须向总会报告。”胖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道：“请总管体谅我的难处。”
“要报，肯定是要报的。”黄永德脸上神情一滞，随即挥了挥手，道：“你尽管去做，此事我一力承担。”
胖子这才抬起头来，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拱手道：“得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