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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真情与风暴(2)

“去爱尔兰路途遥远,简妮特,我很抱歉,让我的小朋友去做那么令人厌倦的旅行。不过,我没法安排得更好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觉得你我之间有点相像吗,简?”

这一次我没敢答话,我心里异常激动。

“因为,”他说,“对你,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你如此近的靠近的时候,仿佛我左肋下某个地方有根弦,跟你那小小身躯的同样地方的一根弦打成了一个结,紧得无法解开。一旦那波涛汹涌的海峡和两百英里的陆地,把我们远远地分隔开来,我真怕这根维系着两人的弦会一下绷断。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想法,到那个时候我的内心会流血。至于你——你却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永远不会的,先生,你知道……”我说不下去了。

“简,你听见那夜莺在林子里歌唱吗?听!”

我听着听着不禁啜泣起来,因为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我不得不屈服了。剧烈的痛苦使我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等我能说出话来时,我也只能表示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但愿我从来没出生过,但愿我从没来到过桑菲尔德。

“因为你离开它感到难过,是吗?”

我心中的痛苦和爱情激起的强烈感情,正在要求成为主宰,正在竭力挣扎着想要支配一切,想占有优势,压倒一切,战胜一切,要求生存,要求升迁,最后成为统治者。当然——还要说话。

“离开桑菲尔德我感到伤心。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因为我在这儿过了一段——至少是短暂的一段时间——愉快而充实。我没有受到歧视,我没有被吓得呆若木鸡,没有硬被限制在低下、庸俗的人中间,没有被排斥在和聪明、能干、高尚的人的交往之外。我能面对面地跟我所尊敬的人,我所喜爱的人——跟一个独特、活跃、宽广的心灵交谈。我认识了你,罗切斯特先生,一想到非得从这里被活生生地拆开,永远地离开你,就让我感到害怕和痛苦。我看得出我是非走不可的,就像是看到我非死不可一样。”

“你从哪儿看出非这样不可的呢?”他突然问道。

“从哪儿?是你,先生,让我明明白白看出的。”

“在什么事情上?”

“在英格拉姆小姐的事情上,在一位高贵漂亮的女人——你的新娘身上。”

“我的新娘!什么新娘?我没有新娘!”

“可是你就会有的。”

“对,——我就会有的!——我就会有的!”他紧咬着牙关。

“那我就非走不可了,你自己亲口说过的。”

“不,你非留下不可!我要为这发誓——我一定遵守这个誓言。”

“我跟你说,我非走不可!”我有点生气地反驳道,“你认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眼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吗?你认为我只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认为我能忍受有人把我的一小口面包从嘴里抢走,把我的一滴活命水从杯子里泼掉吗?你以为,只因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完全一样——有一颗心!要是上帝赐给我一点儿美貌和大量财富,我也会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凭着什么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凭着肉体凡胎跟你说话,而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好像我们都已离开人世,两人平等地一起站在上帝跟前一样——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罗切斯特先生重复了一句——“就这样,”他补充说,将我一把抱住,紧紧地搂在怀里,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就这样,简!”

“对,就这样,先生,”我回答说,“可又不是这样,因为你是个已经结了婚的人,或者说等于是结了婚的人,你娶的是一个配不上你的女人,一个跟你意气不投的女人——我不相信你真正爱她,因为我曾耳闻目睹过你对她的冷嘲热讽。我瞧不起这种结合,所以我比你好——让我走!”

“去哪儿,简?去爱尔兰吗?”

“对——去爱尔兰。我已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现在去哪儿都行。”

“简,安静点,别这么挣扎了,像只绝望中狂躁的小鸟似的,拼命撕扯着自己的羽毛。”

“我可不是小鸟,也没有落进罗网。我是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现在就要按自己的意志离开你。”

我又使劲挣扎一番,终于挣脱出来,昂首直立在他的面前。

“那你就按你的意志来决定你的命运吧。”他说,“我向你献上我的心、我的手和分享我的全部家产的权利。”

“你这是在演一出滑稽戏,看了只会让我发笑。”

“我是在请求你一辈子跟我在一起——成为另一个我和我最好的终身伴侣。”

“对这件终身大事,你已经出过了你的选择,你就应该信守它。”

“简,请安静一会儿,你太激动了。我也要安静一下。”

一阵风顺着月桂树中间的小径吹来,颤抖着从七叶树的枝叶间穿过,飘然而去——吹向渺茫的远方——消失了。夜莺的歌声是这时唯一的声响。我听着听着,又哭了起来。罗切斯特先生默默地坐着,温柔而又认真地看着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说:

“到我身边来,简,让我们作些解释,求得彼此谅解吧。”

“我决不再到你身边去了。现在我已被生生地拉开,不可能回去了。”

“可是。简,我是唤你来做我的妻子,我想娶的只是你。”

我没有作声。我想他准是在捉弄我。

“来吧,简——过来。”

“你的新娘拦在我们中间。”

他站起身来,一步跨到我面前。

“我的新娘就在这儿,”他说着,再次把我拉进他怀里,“因为和我相配,和我相似的人在这儿。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仍不作回答,还是扭动着要挣脱他,因为我还是不相信。

“你怀疑我吗,简?”

“完全怀疑。”

“你不相信我?”

“一点儿也不相信。”

“我在你眼里是个撒谎者?”他激动地说,“小怀疑论者,你会相信的。我对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爱情呢?没有,这你是知道的。她对我又有什么爱情呢?也没有,正如我想方设法已经证实的那样。我有意让一个谣言传到她耳朵里,说我的财产连人家猜想的三分之一都不到,然后我就亲自去看看结果怎么样,结果她跟她母亲对我全都冷若冰霜的。我绝不会——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是你——你这古怪的,几乎不像尘世的小东西!——只有你,我才爱得像爱自己的心肝!你——尽管又穷又低微,既矮小也不美——我还是要恳求你答应我做你的丈夫。”

“什么,我!”我失声叫了起来。看到他的一本正经——特别是他的粗莽——我开始有点相信他的真诚。“怎么会是我?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话。除了你给我的那点工资外,我连一个先令也没有!”

“是你,简。我一定要让你属于我——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你愿意属于我吗?说愿意,快说!”

“罗切斯特先生,让我看看你的脸。转过来朝着月光。”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你脸上的神情。转过来!”

“看吧,你将发现它不见得比一张揉得皱巴巴、涂得乱糟糟的纸更容易看得明白。看吧,只希望你快一点儿,因为我感到难受。”

他脸上神情激动,满脸通红,五官在抽搐,眼里闪现着奇异的光芒。

“哦,简,你是在折磨我!”他嚷了起来,“你在用寻根究底而又信任、宽大的目光折磨我!”

“我怎么会折磨你呢?只要你是诚挚的,你的求婚是真心的,我对你的感情只能是感激和挚爱——绝不会是折磨!”

“感激!”他嚷了起来,接着又发狂似的补充说:“简,快答应我,说,爱德华——叫我的名字——爱德华,我愿意嫁给你。”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爱我?你真心诚意希望我做你的妻子?”

“是的,要是一定要发誓你才能满意,那我就发誓。”

“好吧,先生,我愿意嫁给你。”

“叫我爱德华——我的小妻子!”

“亲爱的爱德华!”

“到我这儿来——现在整个儿投到我怀里来吧。”他说。随后他的脸贴着我的脸,用他那最深沉的语调在我耳边继续说:“使我幸福吧,我也会使你幸福的。”

“上帝,饶了我吧!”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别让人来干涉我。我得到她了,我要好好守住她。”

“没有人会来干涉的,先生。我没有亲属会来阻挠。”

“没有——那就太好了。”他说。要不是我那么深深地爱他,也许我会觉得他那狂喜的口气和神情有点太狂野了,然而,靠着他坐在那儿,从离别的噩梦中醒来,忽然被召入团圆的乐园——我此时想到的只是那任我畅饮的无穷幸福的甘泉。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幸福吗,简?”我一次又一次地回答:“幸福。”接着他又喃喃地说道:“我会赎罪的——会得到上帝宽恕的。难道不是我发现她无亲无友、冷清凄凉、得不到安慰的吗?我难道能不去保护她,爱护她和安慰她吗?难道我心中不是充满爱情,决心不够坚定吗?这一切都会在上帝的法庭上得到赎罪的。我知道我的创造者是准许我这么做的。至于人间的评判——我才不去管它。别人的议论——我毫不在乎。”

可是这夜色是怎么啦?月亮还没下落,可是一片黑暗却将我们团团包围,以致虽然我们靠得那么近,我却几乎看不见我主人的脸。是什么使得那棵七叶树如此痛苦不安?它拼命地挣扎着、呻吟着。狂风在月桂树中间的小径上呼啸而来,迅急地从我们头上掠过。

“我们得进屋去,”罗切斯特先生说,“变天了。我本可以跟你一直坐到天亮的,简。”

“我也一样,”我想,“本可以跟你一直坐下去。”原本我也许会这么说出来的,但一道耀眼的青色闪电突然从我望着的云团里窜出,紧接着一声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然后是近处的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我除了立刻把闪花了的眼睛贴在罗切斯特先生的肩上藏起来以外,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催我赶快走上小径,穿过庭园,逃进屋子。但在跨过门槛以前,我们的全身就已经完全湿透了。正当他在大厅里帮我摘下披巾,抖掉我松散开的头发上的雨水时,费尔法克斯太太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开始,我和罗切斯特先生谁都没有看见她。灯光亮着。钟正打十二点。

“快去脱下你身上的湿衣服。”他说,“临别以前,道一声晚安——晚安,我亲爱的!”

他连连地吻我。当我正从他怀中挣脱出身来,抬头一看时,那位寡妇就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神情严肃而又吃惊。我只对她笑了笑,便跑上楼去。“以后找时间再解释吧。”我心里想。可是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后,一想到她哪怕是会暂时误解她所见到的情况,我心中也仍然感到一阵极度的不安,但是欢乐马上就扫掉了其他的心情。尽管在持续两小时的暴风雨中,狂风呼啸,雷声既近又沉,闪电光猛烈地频频闪耀,大雨如瀑布般地倾泻,我却并不感到害怕,也没有丝毫畏惧。在这风狂雨暴的时刻,罗切斯特先生曾三次来到我的门前,问我是否平安,是否安宁,这就足以令我得到安慰,就足应付一切的力量。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小阿黛尔就跑进房来告诉我,果园尽头的那棵大七叶树昨天夜里被雷击中,被劈掉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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