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种非凡的动物。他有众多天赋使其在动物王国独具一格:因此,人跟别的动物不一样,他不是风景中的一个形体,而是风景的营造者。他是自然的探索者,身心都是如此,他是无处不在的一种动物,不仅探索出了所有的大陆,而且在每一个大陆上安了家。据报道,西班牙人于1769年越过太平洋到达对岸的陆地时,加利福尼亚的印第安人常说,满月的时侯,鱼会到来,并在这些海滩上跳舞。而真实的情况是,当地确有一种鱼,就是银汉鱼,这种鱼能爬到岸上常见的高潮线处产卵。雌鱼尾巴朝下将自己埋在沙里,雄鱼会在她们旁边转来转去,鱼卵一边排,他们就一边给这些卵子授精。满月是重要的事,因为它使卵有时间在这次高潮与下次高潮期间在沙中不受打扰地孵化9到10天,直到海浪将孵化好的鱼重新冲回大海。
世界上的每一处风景里,满是这些适应环境的例子,精确而美丽;动物与自己生活的环境连成一体,就如同齿轮彼此嵌套。春天来临,冬眠的刺猬苏醒过来,立即恢复其新陈代谢过程。蜂雀拍打空气,将细如针尖的长喙刺人摇曳不定的花蕾。蝴蝶装扮成树叶,甚至是有毒生物的样子以欺骗天敌。鼹鼠在地下缓慢地移动,就好像天生的机械梭。
数以百万年计的进化,就这样让银汉鱼适应了潮汐的运动,它们休养生息,随潮而动。但自然,也就是生物进化过程,却没有让人适合于任何一个具体的环境。反过来,对照银汉鱼而言,人类的生存工具非常粗拙,而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矛盾之处,这样粗拙的求存技巧却使人类无所不适,遍地繁衍。动物王国千姿百态,无奇不有,有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中游的,遍地奔跑的,但人类却是惟一的一种不为环境所局限的动物。人类的想像力、人类的理智、人类的细腻情感和大无畏的精神,不仅使他能够接受环境,而且能够改造环境。一代接一代的人类凭借一系列发明创造改造了自然,因此而走上了不同的进化道路,不是生物学上的进化,而是文化的进化。我称这光辉灿烂的一系列文化高峰为“人类的攀升”。
我使用攀升这个词,是凭借了它最准确的含义的。人类与其他动物之所以有些差别,就是因为人类具备想像的天赋。他有计划,能发明创造,有新的发现,可以把不同的才能投入到一起发挥作用,人类的发现不断精细且穿透力越来越高,因为人类学会了以越来越复杂和越来越隐秘的方式综合自己的才能。因此,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在技术、科学、艺术等方面的伟大发现,都在自身的进展过程当中表达出人类越来越丰富和越来越复杂的智力联合,就像搭架子一样把自己的天赋运用到越来越高的平台上。
当然,尤其是针对科学家而言,人们很容易认为,人类思维最有创意的成就的取得,几乎都是最近的年代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期望极其诱人。我们的确也有理由为现代的成就而自豪。我们来想一想DNA螺旋中遗传代码的揭示,我们来看看对人类大脑特别功能方面展开的诸多研究工作。我们可以想一想已经深入相对论的哲学洞见,或者看看原子规模上的微观物质行为。
可是,如果仅仅赞叹我们自己的成功,就好像它们没有过去(而且对未来也充满信心),那只是把知识看作一个微雕品。因为人类的成就,尤其是科学的成就,并不是已经完工的众多建筑物的博物馆,而是一个过程。在这样的一个进展当中,炼金术最初进行的一些实验也具有自己的开创意义,还有中美洲玛雅天文学家独立于旧世界之外为自身发明的复杂的算法也是这样。安第斯山脉的马丘比丘人修建的堡垒,以及莫尔时代的西班牙人在阿尔罕布拉宫展现出来的几何学,五个世纪之后在我们看来都是装饰艺术当中精美的作品。但是,如果我们的欣赏能力就此打住,那就会错过成就了这些辉煌业绩的两种文化的独创性。在他们那个时代,那是极其令人惊讶的建筑,对他们的人民极其重要,就如同DNA的结构对今天的我们一样重要。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转折点,都有观察和强调世界的连贯性的新方法。这一切都固结在使那个时代终止的复活节岛上,也固结在欧洲中世纪的时钟上,而这些时钟曾几何时看来说出了天空的最后话语。每一种文化都在努力固结其幻想的时刻,结果却为一种新的概念所转变,要么是对于自然有了全新的认识,要么是对人类有了更好的了解。但是,回过头来看,同样值得我们注意的倒是这样的连续性——从一种文明到另一种文明不断传播和反复出现的思想。在现代化学业,没有任何东西比让合金体含有新的性能更让人感到意外的,而这样的技术却是在南美发现的,还在基督诞生的时代,并且远在这个时代之前就在亚洲发现了。分裂与聚合原子的概念都源自史前的一项发现:石头及其他物质都有一种结构,顺着这个结构就可以用新的方式使其分裂与熔合。人类在生物学上的发明几乎也有同样古老的历史:例如农业、也就是野麦的驯化,以及简直无法想像到的马匹的驯化与骑乘。
追寻转折点和文化的连续体的时候,我会按照总体而非严格的时间顺序来描述,因为使我产生兴趣的是人类思想的历史,它展现的是人类不同天赋之一。我将把人类的思想,特别是人类的科学思想与大自然赋予人类天赋的起源联系起来,因为是这些天赋使人类独特出众的。我要表现出来的内容,多少年来使我着迷的东西,就是在人类思想中呈现出来的与生俱来的最本质的思维方式。
因此,这些节目或文章就是穿过智力历史的一次旅行,是对人类成就当中的至高点的一次个人旅行。人类发现了自身丰富的天赋(他的才能或大脑功能),因而不断攀升,而且他一路创造的东西,都是他理解自然和自身的不同阶段中的里程碑,这就是诗人W.B.叶芝称为“不老智力的里程碑”的东西。
人们应该从哪里开始呢?应该从创生即人类自身的诞生开始。查尔斯·达尔文于1859年在《物种起源》中指出了这条道路,1871年又在《人类的遗传》中指明了方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地说。人类首先从靠近赤道的非洲进化而来。人类开始进化的典型地点也许就是一些有大草原的地区,它横跨肯尼亚北部地区和靠近鲁道尔夫湖的埃塞俄比亚西南地区。一座湖泊顺着地裂大谷,由北向南拉出一条长长的彩带,湖的两岸有超过400多万年历史的肥沃的沉积物,这就是以前更为广大的一座湖泊的期床。它的大部分胡水来自蜿蜒曲折、缓缓流淌的奥莫河。对于人类起源地来说,这是一个可能的地区:埃塞俄比亚奥莫河谷靠近鲁道尔夫湖的地区。
古代的故事时常把人类的创造归人一个黄金时代,在一个美丽和传奇般的风景之中。但如果现在来讲《创世记》的故事,那我就一定是站在伊甸园中了。可是,我仍然处在世界的中心点,在人类的诞生之地,就在靠近赤道的东非大峡谷处。奥莫各地下跌的地质层线、断崖和寸草不生的三角地都记录着人类历史上的过去。如果这就是伊甸园,我的天,那这样的伊甸园一定在数百万年以前就已经凋谢了。
我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一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一个特殊的结构。在这个峡谷里,在过去400万年时间里,一层层的火山灰堆积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层层的页岩与泥页。最深的沉积物都是不同时代形成的,一层接着一层,凭肉眼便可看出是按年代分层的:400万年前,300万年前,200多万年前和200万年以内。然后,大峡谷将它扣住了,使其竖立起来,这样,它现在就构成了时间的地图,我们可以看见这幅地图一直延伸至远处和过往的年代。地质层中的时间记录一般都深埋于脚下,结果在这里却斜躺在悬崖之上,夹在奥莫河的两岸,就跟扇子的肋条一样展开。
这些悬崖就是最边缘上的地质层:在前台是最底层,大约400万年,越过这一层就是接下来的低层,有300多万年的历史。一种类似人的动物的残迹出现在这一层之上,也出现在生活于那个时代的动物残迹之上。
动物的出现让人意外,因为后来发现,它们的变化非常之小。当我们在200万年之前的矿泥中发现后来变成了人的这些动物化石的时候,我们被他的骨架和我们的骨架之间的差别所震慑——例如,头骨的变化。因此,很自然地,我们期待大草原上的动物也应该有很大的变化。但是,非洲的化石记录却显示,事情并非如此。让我们睁开眼看看如今的转角牛羚,就跟猎手一样去看。曾在200万年前狩猎它们的祖先的人类先祖,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今天的转角牛羚来。但是,他一定认不出今天的猎手,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不知道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后代。
但是,改变人类的却不是狩猎活动本身(或其他个别的追求)。因为我们发现,在动物之中,狩猎者跟被狩猎者一样变化很小。薮猫捕食仍然凶猛,羚羊奔跑起来仍然很快:两者之间的关系跟许久以前的物种是一样的。人类的进化是在非洲的气候干旱时开始的:湖泊缩小,森林稀薄,变成了今天的大草原。很明显,人类的先祖并未很好地适应这样的条件是一件幸运之事。因为环境从适者生存原则中索取了很高的一个代价:它捕捉住它们。当格里维的斑马适应了大草原之后,它就成了空间与时间上的一个陷阱。它们停留在原地,一点也没有进化。在这些动物当中,进化得最完美的显然是格兰特的瞪羚,但是,它可爱的跳跃从来都没有超出大草原的范围。
在奥莫河这样一个炎热的非常风景中,人类首先将自己的脚踏在地上。这看来是从行走者的角度来描述“人类的攀升”,但这却是非常关键的。200多万年之前,人类的第一批确切的祖先伸出跟现代人差不太多的脚在地上行走。事实是,当他将自己的脚放在地上,并开始直立行走的时候,人类就开始致力于新的生命整合过程,并因此而开始了四肢的发达过程。
当然,应该注意的是人类的头,因为在人类所有的器官当中,它经历了影响最为深远和最有成型意义的变化。令人高兴的是,头部留下了一个持久不坏的化石(这跟较软的组织不一样),虽然在关于大脑的形成因素方面,它提供的信息远不如我们想要知道的多,但至少它给了我们掌握其尺寸的一个尺度。在过去的50年当中,在南非已经找到了相当多的化石头骨,可用以确立头部在开始走向人形的时候具备的一些特征性的结构。它在200多万年前的大致模样。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头骨不是在奥莫,面是在赤道以南一个称为塔昂的地方找到的,发现者是一位名叫雷蒙德·达特的解剖学家。这是一个塔昂婴儿的头骨,大约5到6岁,虽然面部差不多是完整的,但头骨的一部分却不见了,这是令人悲哀的一个发现。1924年,这是相当令人困惑的一个发现,是这一类头骨当中最早的一枚,哪怕在达特对它进行过开创性的工作之后,人们还是非常小心地保存着这枚头骨。
但是,达特立即发现了两个出人意料的特征。其一是,枕骨大孔(也就是脊椎从中经过到达大脑的头骨开孔)是直的。因此,这是一个抬着头的儿童。这是类人的一个特征,因为在猴子与猿人当中,头总是从脊椎处向前吊着的,并不会直立地位于其上方。另外一个是牙齿。牙齿总是能够说明问题的。在这里,它们的体积非常之小,而且呈方形,这些仍然是儿童的乳齿,不是猿人所具备的那种能啮咬的很大的犬齿。这意味着这种动物将用自己的手而非嘴去谋食。牙齿的证据还暗示它有可能是肉食动物,吃生肉的动物。因此,用手的动物几乎肯定也会使用工具,用卵石制作的工具,石头制的砍刀,以此修整工具和狩猎。
达特称此动物为南方古猿。这不是我喜欢的一个名字,它的意思就是指南方的猿人,但是,对于非洲的这头第一次不再是猿的非洲动物来说,这个名字的意思让人糊涂。我怀疑达特出生在澳洲,因此在取名的时候玩了一个小小的把戏。
又过了10年才找到更多的头骨——现在是成人的头骨了——而且直到1950年代末期,南方古猿的故事才终于拼凑出来。这种动物从南非开始,然后向北转移到坦桑尼亚的奥杜韦河谷,而最新和最丰富的化石及工具发现,结果却是在鲁道尔夫湖。这段历史是本世纪最大的科学发现期之一。它跟1940年物理学中的发现以及自1950年以来的生物学发现一样令人激动。这样的科学发现给人以巨大的回报,因为随便哪一个发现都使人对自身作为人类的本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我看来,那个小小的南方古猿婴儿也有个人的历史。1950年,当它的人性尚没有被接受的时候,我被请去进行一个数学测算工作,我能否把塔昂儿童的牙齿大小与牙齿的形状进行合并计算,以便使其与猿类区别开来?我手头上从来没有过哪怕一具化石头骨,我对牙齿也谈不上是什么专家。但是,结果却令人相当满意。那个结果传递给我的兴奋感,我此刻都还记忆犹新。当时,我已经40多岁,就形体的形状做了一辈子的抽象数学工作,突然间却看到自己的知识应用到了200多万年前,并且对人类的历史打开了一盏探照灯。那可是相当不一般的事情啊!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是什么使人类成为人类的东西入了迷:在我从那以后进行的科学工作当中,在我就此写下的一些文献当中,在这些节目当中,我一直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原始人类如何成为我今天如此膜拜的人类的?他们手脚灵巧、会观察事物,有思想,有激情,能够在大脑里面摆弄语言和数学符号,能够产生艺术与几何以及诗歌与科学的幻想。人类的攀升是如何带着他从动物的起源走向了对于自然原理的问询,对于知识的不断强化的渴望的?本书中的一些文章仅仅是对这些东西的一种表达。我不知道塔昂婴儿的生命如何开始,但在我看来,它仍然属于原始人类的婴儿,人类全部的探索皆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