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身世很苦,出生半年,就死了父亲;四岁的时候,他的舅舅就逼着他的母亲改了嫁。在尚未懂事的时候就成了孤儿,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悲剧。他从小体弱多病,祖母含辛茹苦,一手把他抚养长大,李密对此铭记在心,时刻希望有所报效。等到他出人头地,朝廷也征召他、让他做官的时候,祖母也老病缠身、日薄西山,如同风中残烛了。祖母病势沉重,他想到如果入朝为官,老人家势必无所依靠,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宁可同祖母相依为命,委婉拒绝了朝廷的好意。这封信详细叙述了自己的悲苦身世和祖母的种种不易,讲到祖孙相依为命的情形,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简直催人泪下。过去甚至有人说,读《陈情表》而不流泪,就不是孝子。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褥,臣侍汤药,未曾废离。……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这封信写在西晋初年,已经是骈偶的文体,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对仗的。西晋是散文文体变化比较迅速、明显的时代,从两汉以来,散文中对偶的句子就不断增多,到此时几乎是通篇对仗了,李密的这篇文章是比较有代表性的。而且,先秦两汉的文章用于议论和叙事的比较多,抒情性的文章比较少一些,从三国开始,文章中抒情的笔墨也多了起来,并且情感比较深厚、诚挚,李密是三国、西晋之间的人,他的这篇文章也是这种趋势的反映。这都是文学散文从一般的学术文章中独立出来的标志。
东晋的骈文,沿着西晋骈文的方向继续前进,文学的色彩继续增强,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写景成分的增加,另外还善于在写景中融入作者的真情实感。
王羲之(303—379),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他是我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书法家,对字体变革作出了了不起的贡献,被后人尊称为“书圣”。
琅琊王氏是两晋时期一流的高门士族,王羲之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西晋末年,朝政大乱,司马氏家族的八个王为了争夺皇权挑起大范围的战争,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乘中原内乱长驱直入,西晋朝廷终于无法立足,于是渡过长江,跑到建业(今江苏南京)建立了新政权,史称东晋。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是晋朝南渡的较早倡议者;伯父王导又是主要策划人,还是过江之后的首任宰辅;王羲之的一个堂伯父王敦手持重兵,镇守在长江中游,随时可以沿江而下,直逼建业。王氏家族的势力遍布中央和地方,皇帝司马睿说话、做事还要尊重王导等人的意见,看王氏家族的脸色,反倒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力,历史上说当时是“王与马,共天下”。所以王羲之的生活环境极其优越,他本人文化素质也比较高,是王氏子弟中比较出色的一位。
传说当时另外一位士族人物郗鉴,为了结好王家,希望在王氏子弟中挑选一位做自己的女婿,于是派人到王家去考察。王氏家大业大,众多子弟生活优越,如同芝兰玉树,长相出众者不在少数,听说高门大族郗家来选女婿,个个修饰打扮,希望尽力在来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使者考察一番之后,觉得大家都很优秀,唯独有一位少年,若无其事,半躺在床上吃大饼,虽然并没有在使者面前刻意表现自己,就是露着肚皮吃大饼的神态,竟然也显得从容闲雅,气度非凡。使者回去向郗鉴报告在王家看到的情形,郗鉴突然激动地拍掌说:“就这个小伙子做我的女婿最好!”——这个郗鉴相中的好女婿就是王羲之。
历史上把这个故事叫做“东床坦腹”。有人说“坦腹”就是露着肚皮,恐怕有些夸张了,不过“东床快婿”从此就成了好女婿的代称。可见王羲之在修养、气质方面是相当杰出的,后人无不艳羡“魏晋风度”,王羲之当之无愧。其实,他不仅能写一手“飘如浮云,矫若惊龙”的好字,还是一位造诣极高的散文家。大概因为他书法名声太大,反倒把他散文成就的光辉给遮住了。他的《兰亭集序》,号称“天下第一行书”,就是集书法、散文之美于一体的不朽之作。
古人在三月上旬的巳日,要在东流水中洗濯,希望以此祓除不祥,招徕幸运,相沿成俗,后来叫做“修禊”。晋穆帝永和九年(353)的三月初三上巳节,王羲之和好友谢安、谢万、孙绰,以及自己的儿子王凝之、王徽之、王献之等四十多位名士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今浙江绍兴西南约二十五里)集会,除了一般的修禊以外,还要饮酒、谈玄、赋诗,这都是当时士族成员最时尚、最风雅的活动。名士们列坐水滨,将酒杯放在水中让它随波逐流,流到谁面前谁就要作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结果最后共作诗三十八首,结为一集。王羲之当时是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是这次集会当然的东道主,负责为诗集作序,这就是《兰亭集序》(图2-8)。序文的开头交代了集会的时间、地点和缘由,并从兰亭周围的山水景色写起: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领(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青山环抱,胜友云集,兰溪静静地流淌,让人心旷神怡。文中摹景抒怀,充满了诗情画意。“仰观”、“俯察”云云,来自当时名士的必读书《周易》。《周易·系辞》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因此序文开头的部分虽然在写景叙事中洋溢着愉悦祥和的气氛,王羲之却自然而然地把主题引向对生死的思考。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犹)今之视昔,悲夫!
庄子主张把生、死等量齐观,认为彭祖活至百岁,同婴儿的夭折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一旦真正面对死亡,这些说法不过是故作达观罢了!东晋时代的大名士普遍有一种伤感的情绪。这种伤感并不是因为官场失意或者故国沉沦,而是面对韶华易逝、生命无常的感慨和哀愁。他们热爱山水,是因为陶醉山水可以暂时忘却这种哀愁,还可以在自然的怀抱中体味玄理,获得心灵的慰藉。因此,三十八首兰亭诗都是当时盛行的玄言诗,而且都是用山水来作为谈玄的引子。《兰亭集序》虽然是散文,却采用了诗的结构。玄言诗中孕育着山水诗的胚胎,散文中对山水的关注和描写,在描写山水中抒情,同样是古代骈文的新走向。
从此以后,描写山水、以山水动人的文章就越来越多了。比如齐梁时期陶弘景(452—536)的《答谢中书书》,摹写山水,极其形象、动人: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传说陶弘景天赋异常,十岁得到葛洪所写的《神仙传》,从那以后就昼夜研究,开始抛弃俗事,专门致力于养生,后来就长期隐居在山中修炼。南朝梁代的开国皇帝武帝萧衍同他关系很好,很尊重他,有什么难以决断的国家大事,还要派人到山中去征求他的意见,所以人们都叫他“山中宰相”,可见他并非同俗世完全隔绝往来。大概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山林当中,对山林之美观察、体会比较细腻、深邃,而且心胸较少受到世俗干扰,所以写出的文章也带着那么一股清澈的灵气。一连十几个四字句,一点不嫌单调,真像是山间美景,让人应接不暇;音调上也没有丝毫刻意之处,高低错落,如同珠落玉盘般清脆;几乎没有典故,随手白描,明白易懂,很容易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
另如南朝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丘迟的《与陈伯之书》、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等,都是写景抒情的优秀骈文篇章。尤其是《与陈伯之书》,区区一篇骈文,竟然招降了一名大将和八千劲旅,在文章史上尤其引人瞩目。
作者丘迟(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浙江吴兴)人,曾仕齐、梁。梁武帝萧衍天监四年(505),中军将军临川王萧宏北伐,丘迟做咨议参军,领记室,专门负责起草军中各种文书。陈伯之当时从南齐投降北魏,率领魏军同梁军对抗,丘迟就写了这篇文章,责备伯之投敌的耻辱,同时晓之以大义,并用故国之思和乡土之情来感化他。陈伯之在这封信的感召下,带领属下八千军队归降梁朝。文中写道: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昔。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这一段对暮春江南美景的描写让人如同身临其境,特别容易引起对故土的热爱和眷恋。明代张溥说“希范片言,强将投戈”,主要就是指丘迟这些写景抒情、同时最能诱发家国之思的文字说的。
东晋和南朝前期的一部分骈文,还是比较自然的,里面虽说多半句子都是对偶句,但也夹杂着少量的散句,这样交错起来,语气、语调都比较自然顺畅,也不会显得特别单调。这类文章也比较好懂,意思一看就明白,因为它不太使用典故。
南朝后期的骈文就很不一样了,文章中间几乎没有散句,全部都是对偶句,这样读起来会比较单调。但是作者却有意地显示自己在文章形式上所花费的工夫,他一定要让你看到,这文章中的每一句,都是他用心精雕细刻出来的。所以他还要把每一句相邻的字在音调上都区别开,上下句的音调也要两两相对;他还要使用典故,而且每一句都要用典,这样可以让文章变得典雅,显示作者知识的渊博,但是读者如果不知道典故的出处或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彻底读不懂文章了。徐陵《玉台新咏序》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至若宠闻长乐,陈后知而不平;画出天仙,阏氏览而遥妒。且如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得横陈于甲帐。陪游□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重鬟。反插金钿,横陈宝树。南都石黛,最发双蛾。北地燕脂,偏开两靨。
这种文章今天的读者恐怕很难接受,因为里面句句都用了典故,如果不知道典故的意思,就非得去一部部地翻书查找不可,这样一来,恐怕就根本没人去读了。难道读文章还是繁重的体力活儿吗?对于当时的一般文化人来说,这种文章应该并不难理解,因为里面涉及的典故都在他们的必读书里面,意义一望便知。可是说到底,这文章毕竟还是写得太费力了,读者读起来也太吃力了。回头想想看,它究竟要说什么呢?还真得琢磨半天。文章写到这种程度,虽说表面看上去珠光宝气,终究还是不讨人喜欢,不单我们有意见,古人也要有意见了。从当时起,就有不少人提出批评,说这种文章写得太浮华了,华而不实,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浪费读者的时间和脑筋,还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比较好。比如化妆,目的还是为了显示本人的漂亮,胭脂口红涂抹太多,人的本色反倒看不出来了,还显得怪里怪气的,让人生厌。写文章的道理大抵也没什么两样。
三、返璞归真的时代与艺术
骈文艺术在六朝走向成熟,可是同时也已经显示出它的缺陷和不足,主要就是形式和内容的不协调。形式方面畸形发展,内容极度贫乏,针对骈文的批评就多了起来。不过在很长时间内,人们都认为骈文的缺点在于词句太过浮华,并没有什么人认为骈文这种文体有什么不好,更没有人认为用对偶的方式来写文章有什么不对。
南朝梁代的开国皇帝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在他执政的前半段时间,社会比较安定,门阀士族受到优待,上层社会贪图安逸,社会风气相当奢侈浮华,贵族一顿饭就要吃掉若干老百姓多年的收入,很多士族子弟涂脂抹粉,身体虚弱,骑不了马,出门就要有人扶持。文学上也过分崇尚华丽柔靡,形式精巧而内容空虚。当时有个学者叫裴子野,他这个人为人正直质朴,对当时的世风、文风极其反感,写了一篇《雕虫论》提出批评,把晋朝过江之后的文风都给骂了,而且骂得很凶。不少现当代的文学史家把裴子野的这篇文章当做反对骈文、提倡古文的言论看待,甚至还认为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导,这都是不正确的。为什么呢?因为反对文风和反对文体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裴子野说当时的文风如何如何不好,可是他这篇文章用的恰恰就是对仗工整的骈文,你能说他是主张取消骈文的吗?隋朝有个官员叫李谔,曾经给隋文帝上过一篇奏疏,同样对当时的文章风气提出严厉的批评。他的这篇上书同样是漂亮的骈文:
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人君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