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被包下是两天前发生的事,听爹爹说,包下客栈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年纪看着不大,出手却是极为阔气的。在如今这个年头,能这般花费的、非富即贵。而她的出现,恰恰好帮了爹爹。眼下适逢乱世,客栈早已是入不敷出,旁人看着这家客栈光鲜亮丽、却不知内里的难处。好在关键的时候,这个姑娘出现了、撒了够客栈开销三个月的饷钱。因为她、乘客栈关门之际也稍许能赚些钱财。
爹爹说,这女子长的分外好看,软哝之声娇俏之音。笑起来如花开在唇畔,又犹如一幅画般叫人赏心悦目。爹爹平日里鲜少在我和娘亲面前如此的夸一个人。这么夸赞的,想必也是分外貌美了。
可我却一直见不到她、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如爹娘口中形容的那样举世无双、她却一直没出现过。说也奇怪,她与往日那些来住的客人很是不一样,她不在店里用食。每每送去她房内的食物都是原样不动的又收了回来。也不常在店内留宿,像是包下这间客栈与她无关一样。
这样子大概过了半个月,那日如往常般开张、门外却聚集了很多家丁模样的人,似乎是很早就等在了那里。这样的阵势教爹娘吓了一跳,却也只能目目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聚集了好些个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的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爹爹只好恭迎的模样走了出去,询问了一番才知道,这些人是代自家的少爷出面求那个姑娘一会,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曹相的远亲——季家二公子。那些家丁还说,若今日那姑娘不去与他家少爷会面,便拆了爹爹的客栈。爹爹当下便慌了神,说道:“那姑娘已有三日不曾回来,哪里寻的到她,何况这本是公子与姑娘的私事,怎生扯上了我们?”
那些家丁傍着主人有些身份,哪里听的进爹爹的哀求,骂了句不知好歹便转身离去。爹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的盼着那姑娘今日快些回来,这一等就是一天。
夕阳落下的时候,爹爹跌坐在桌旁,苦叹着或许要遭罪。却不知、伴随着那些家丁而来的,正是那个消失了三日的姑娘。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姑娘:步步生莲,巧笑生花;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加之眉目流转,分外的妩媚,比爹爹的形容更美。本以为我的样貌算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见到这姑娘也不禁自叹不如。
她心情像是极好,含着笑意,却不知为何身后的家丁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求姑娘就去见见我家公子吧,公子为了你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几日下来已经消瘦的不像话。”为首的像是领头模样的,躬着身子一路讨好的跟着那姑娘。
“哼!”那姑娘轻哼一声,虽含着笑,我却在她眼里瞧见了厌恶之色:“茶不思饭不想吗?我昨个可还在凤鸣楼瞧见他呢?李管家是当我瞎了么?”
闻言,那李管家只得又讨好的笑道:“凡事都瞒不过上官小姐,虽说我家公子的确是去了凤鸣楼,却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公子对你的情意是真真切切的,这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还望上官小姐赏个脸面,就见一下我家公子吧。”
那小姐懒懒的扫他一眼,轻声道:“既然你家公子要见我,就叫他自己来找我,他要见我还叫我去找他,我又不是傻子”话落、便再也不搭理这些人,径自回了自己的屋。
那李管家吃了个憋,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却好似又对这姑娘无计可施的模样。只见他出门还在不断的念叨:“可怎么办?可怎么办?”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爹娘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哎哟,可吓死我了,原想着赚些银两怎晓得摊上这样的事情……菩萨保佑。”娘亲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缓了缓便拉着爹爹,小声的问道:“要不,我们找个找个借口,叫她走吧?”
“不行,做生意讲究诚信。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反驳着:“当时爹娘都知道这姑娘不像寻常人家的,自然不比的那些平日里住店的人。更何况,这世上哪里有又能赚大钱又不用费心费力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那姑娘维护,只是隐隐的觉得,若这姑娘就这么被我们撵了出去,我们家的名声也就坏了,我却是不想变成坏人的。若我家名声坏了,那我日后岂不是许不到好人家?这定是万万不可的。
娘亲闻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她目光闪烁着,嘟囔道:“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你们若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爹爹也在犯愁,他说:毕竟咱们只是一家小客栈。且不说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光是季家二公子这个名号就足以让他寝食难安。如今谁都知曹相大势重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哪里不是曹相独大。这季二公子,偏偏又是这样的大人物的远亲,若是季二公子真要拆了这里,怕是谁都不敢拦吧!
我却无法认同爹爹的意见,在我看来,即便这季公子权势再大,总不至于为难我们这些毫不相干的平民。那姑娘不过是住在了这里,这里又不是那姑娘的母家,我们又与她素不相识,季二公子纵使是有天大的借口也是怪罪不到我们头上的。
可是爹爹还是忧虑,他说他总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爹爹的忧虑不是不无道理的,因为第二日、季二公子便亲自来了。
季二公子来的很是寻常,像是只来喝茶般。若不是爹爹的惊呼,我根本不会将眼前这个白衣如雪的文雅公子与那个爹爹口中放荡不羁的季二公子联想到一起。他礼貌的对爹爹笑了笑,然后问:“上官呢?”
爹爹有些结巴:“在……在房里,我为您传话去。”
“呵,不用了,我等她。”他拦道,复而继续品茶。
我看着这个俊美不凡的白衣公子,一时间竟然有些痴了。这样的翩翩公子,哪里像会去凤鸣楼那样花红酒绿地方的人呐。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对我轻轻颔首。我脸颊一热,端了茶壶忙着躲到一边去。
以前总听说书的先生说古时有个美男叫子都的,《孟子》曰,“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不知眼前这个季二公子与那子都相比,谁更好看些。唉,这样的美男子,或许只有那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她吧!念及此、我心下便是一阵阵的失落。少女怀春大致也就是我这样了吧!
这样等了大半响,娘亲便偷偷的将我拉去一边,小声训道:“还不赶紧去传话?这个时候正赶上暑热,难不成真叫公子等一天吗?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反倒是我们的罪过,看你平日里伶俐的很,怎生这个时候就犯糊涂”
我在娘亲的唠叨声中不情愿的离开柜台去叫那位姑娘。说到底,我心里是不愿意让那姑娘见季二公子的,我甚至在心里想着:若季二公子等了一天等不过,恼怒了便决定与这姑娘不相往来是最好不过。这种念头一划过,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我的心眼几时变的这般小的?
原本我以为这姑娘是不会见季二公子的,结果却又大大出我所料,这姑娘得知季二公子就在楼下,不但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还对着铜镜梳妆打扮起来。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想这姑娘的心底还是喜欢季二公子的吧!偏偏她又生的那般美……我忽的有些妒忌。
“小丫头,今天以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要与我一起走吗?”她对着铜镜,似是有心又似无意的问道。
“姑娘可是在对我说?”我环顾了四周,确实只有我一人。
“要不然呢?”她轻笑一声:“我觉得你似乎与我一位故友有缘,想把你送给她。”
听到送这个字,我心下立时生出一丝愠怒:“这位姑娘,你我素不相识,怎生如此看轻我?何况、我又岂是姑娘你说送便送的?”
“呵呵,我不过与你玩笑罢了,那么置气做什么?”她略略一笑,丝毫不在意。
我没好气的看她一眼:“那么,我就先退下了。”不等她开口,便转身离去。
虽说我家并不是那般富裕,却也从不曾有人对我开这般的玩笑,说心里不在意,那定是假的。更何况这姑娘看似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女一般,言行举止却一点礼数也没有,倒是像街边的野丫头一般……我看了眼在堂下品茶的季二公子,心中更不是滋味。
那小姐美我是知道的,尤其是梳妆之后更显清丽。但瞧见季二公子那灼热的眼神还是令我心中一痛。
我与季二公子并未曾谋面过,但今日一见却足以教我倾心。而恰恰这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偏偏喜欢这样一个只单有着一张绝色容颜的上官姑娘。好几次我听见上官姑娘慵懒的说出“滚”字的时候心中都像有火烧一般,而季二公子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这样的女子,除却一张脸,哪里比的过我?何况我若是真心打扮起来也不见得有她差。我心中不甘的想着。
而听到她说明日就动身离开时,季二公子竟然毫不犹豫的说道:“我与你一起。”
那样的话,好像一把剑一样刺进了我的心里,我有些恨恨的看着那个绝美的背影。
“呵呵,那好,你若能抛弃一切你如今拥有的跟我走,我就接受你。”上官姑娘笑吟吟道:“明日寅时我在西渡头等你,若你不来我便独自上路。”
“好!”
这样的对话入耳,我好像听见心中什么东西崩裂的声音。
爹娘说,明日那小姐一走便关了铺子,举家北迁。这地方许是要守不住,等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打来不如先走为上。我们能赚得这些丰余的盘缠总归还是要谢谢那位上官姑娘的,那姑娘明日也就走了,乘她走前,我们也为她做写可口的点心,虽说姑娘恐怕是看不上眼,但我们也算是聊表了心意。
我端着那些点心,止不住的发抖。却还是强令自己静下来,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谢并请她品尝父亲的手艺。她原本是不太愿意尝的、好在听闻我说:“若姑娘愿意原谅今日小女子的不礼,便尝尝这些点心吧”这句话的时候,虽说犹疑了一会,终究还是含笑着品了几口,我的心终于放下了。
只有我知道,那看起来精心可口的点心里,掺了足以四人致命分量的鹤顶红。
女子的爱慕之情,若是到了深处却得不到也是会滋生出恨的。我就是那样的女子,因得不到季二公子而对这个姑娘生出了恨意,一心想要处之而后快。
只要她彻底的消失,季二公子就会是我的,对。她要彻底的消失。我握紧了颤抖的手……
季二公子准时赴约看见我时,便是意料之中的惊诧之色。
“为何是你?上官呢?”
我行了一礼,平静的说道:“上官姑娘走了,托我告诉公子,她昨日与公子的承诺不过是玩笑、还请公子切勿放在心上。”无论我表面多平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是紧张的,紧张的忍不住的就要跌倒。
季二公子拿着白扇的手垂了下去,眼中一片哀愁。良久,只见他叹了口气,自嘲道:“也是,她那样随性的女子,又怎会为我停下脚步?罢了罢了。”语落,转身就要离去。
“季二公子。”我唤住了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为他披上:“朝露重,还望二公子当心身子。”
季二公子微微一笑做道谢状,却见他一个踉跄稳住身子之后,眼神变得异常迷离起来。我轻轻勾起嘴角。
“将这药抹在衣物上,我保证,只要你那情郎闻一闻便对你爱的死心塌地,嘻嘻!”李牙婆的话犹在耳边……
十月十八,是我大喜的日子。我明白我做了何其伤天害理的事,但我却不后悔。如若我不能嫁给季二公子,我只怕会心中郁结至死,我不要那样。这世上,我只要嫁给季二公子,何况,我比那个叫上官梨的姑娘更爱他。尽管我知道,季二公子心中并无半分我的影子,但我相信,即便他是心若磐石,我们只要日日在一起,又如何不会亲近?
然而我还是错了,自我嫁进季家以来,因出身并不如大公子的娘子而多处收到排挤,而我的相公——那个我一心倾慕的季二公子,在大喜之日不但独留我守空房,那之后也时常借口习书而不与我同宿。
我常听下人说,二公子在自己的别苑又是如何的大醉,在醉时作出一幅幅惊为天人的仕女图,甚至流传至坊间成了诸人争抢的物品。我看过那画,尽是上官姑娘的模样:有巧笑的、有沉思的、有起舞的、有蹙眉的……一幅幅栩栩如生。我那一腔热血之心,便在这样的时日下日渐变冷。
我常常做噩梦惊醒,梦里的上官姑娘凶神恶煞的叫我还她性命,梦里的相公满面不屑的骂我心肠歹毒,就那么拆散了她们。醒来后我便是大哭,那时,我终于有一丝悔过之情。
带上细软出走是在敌兵攻城之前,那一日新野失守,数以万计百姓前往江夏,我便混在其中。我想着到江夏后便忘记先前的一切,安稳的度过余生,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哭嚎的声音。
“快跑啊,敌兵追杀来了。”
所有人被这样的话吓到了,原本稳定向前的脚步突然变得杂乱无章。接着不就便是有血腥味飘进鼻腔。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离死亡那么近,我听见一声声的闷响,却不敢回头,只有拼尽全身的力气向前逃。
马蹄的声音,百姓的惨叫,一声声伴随着倒下的闷哼……那样清晰的在耳边。
“一个都别放过。”我听到低低的命令,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只有杀戮。
“啊——”我尖叫着跑着,即使踩到人跌倒也立即起身继续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哭喊着。
“你不想死,为何那时候能狠心对我下毒?”我似乎看见上官姑娘,她就站在胡乱流窜的百姓之间,含着笑问我,眸子却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你因自己那一点点的妒忌之心就起杀意,不应该死吗?”
我对不起上官姑娘,我对不起你呀!我哭喊着跌倒在地,双腿软的站不起身来。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做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我愿意认错,我是愿意认错的啊!
“那好,我可以救你,但你从此以后要听我的话,你可愿意?”那样魅惑的声音又传来,我这才清楚的意识到,上官姑娘并没有死。眼前的这个,切切实实的就是那个被我投进河里的绝世佳人。
我跪下不断的磕头,磕到眼泪和血混到了一起,我说我愿意,我愿意永世为奴偿还我的罪。
话落,便觉得一痛,便昏死了过去。
醒来时,便躺在一叶轻舟上,那舟无力而自动。而上官姑娘,便站在轻舟之头。我知道自己是被救下了,同时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姑娘,绝非是一般人。
似乎是知道我醒了,只听她开口缓缓道。
“在我将你送人前,你都要听命与我。”她回头一笑,极其妩媚道:“时间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