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郝译离开他的宿舍到现在,唐子萱都是在惶惑不安中度过的。为了应付郝译背后至今没有露面儿的神秘大人物,唐子萱冥思苦想了几天,拿出一首新词交给了前来取稿的郝译。对自己呕心沥血雕琢的歌词,他心里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倒是觉得那篇由集体作词的东西,某些方面比自己的强。他惟一的私心杂念是怕自己浅薄的力量亵渎了神圣的国歌——那样的话,是要遭到历史唾弃的。郝译和他背后的大人物——他愿意把他猜测成冯写樵冯大主任——对这篇东西肯定不满意,甚至很失望,不然怎么时间过去了将近半年,那边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终于,在他焦灼不安诚惶诚恐的等待中,消息来了。
1978年3月5日是个特别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广播里就宣布了一条重要新闻: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通过了《义勇军进行曲》新词,新国歌歌词就是郝译此前亲手交给唐子萱的、由某个集体作词的新词!
虽说新词跟田汉所作国歌词在气度气势上都无法相提并论——他把田汉先生在1935年民族危亡的关头吹响的号角——中国民族解放的号角,譬喻做响彻寰宇的惊世之作,一首在抗日战争中仓促写在纸烟盒上的歌词……一首呕心沥血谱的曲……田、聂二先驱那真是珠联璧合啊!而新通过的这一首呢,尽管仍沿袭了聂耳的原汁原味,但唱起来就是缺失了原国歌那种气贯长虹的气势……但,唐子萱还是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毕竟不会再有第二个郝译前来打扰他了。
罗家三姐弟同时考中大学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小镇——人们把姐姐罗茜如考上的中专也误传成了大学!文惠考上了陆孚嘉那所大学的历史系,文牧在中南财经学院攻读经济学。三个人的学校都在武汉,倒是文惠文牧缺少一套被絮的事既可笑又很现实地摆在了姬兰音面前。茜如乡下的一套被絮只够解决她自己的难题,两兄弟以前总是共睡一张床,合盖一床棉被,薄薄的床单下罩着公家分的铺床稻草——稻草上面是不垫褥子的,文惠在高中课本读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成语故事时,联想最多的就是家里这种状况。人们忙碌了多年的派性争斗,都想在一夜之间革掉对方的命,结果弄得经济上千孔百疮。好在聪明人很多,很快地有人想出将生活物资凭券配给的绝妙主意:布匹、糖、食用油、肉类……而且在布匹和棉花之间每人只能选择一样。惟一没有限量的是源源运进小镇的大颗粒海盐,男人女人为扯二尺灯芯绒鞋面布挤得臭汗淋漓、柜台散架……凭票供应的棉花每人每年四两,罗少弼全家的份额加起来只够翻新一件棉袄或棉裤,在床铺上垫棉絮褥子那是很奢侈的,罗家人还从来没有想过。好在单位上统一从乡下拉回一些新年稻草分给职工,解决冬天御寒的困难。天气晴好的日子,姬兰音就把稻草统统抱出来,摊在太阳底下爆晒一天,然后拿一根竹杆挑挑磕磕抖落掉藏在草间的芒穗、虫螨、碎屑,重新把它们蓬松地铺在床板上,再拿床单把那些伸头探脑不肯安份的草叶掖塞包裹紧密。一晃七、八年间就这么平静地过来了。说是平静,是她陆续卖掉了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才换来的。其中让她暗自心疼了好几年的一件海夫绒驼毛大衣。咖啡色,大翻领,驼毛纺线绞织的。卖掉大衣的那个冬天,真正让她魂不守舍,懊悔万分。她虽说被解除了强制管制,被降下来的三级工资依旧没有升补的迹象。眼下的境况,总不能让儿子背一捆稻草去上学吧!
在一个上午,姬兰音悄悄去了一趟化验室,让化验士给她抽了400毫升血,得到80元钱营养补助费,又找人匀了一些棉花票,到棉花门市部挑了两床暖和厚实的棉絮。然后,她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双尼龙袜。二月下旬的一天,孩子们各自打点好简单的行装,在罗少弼夫妇的目送下登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在县城,丽娜已经在等待她的妹妹和弟弟们了。她会安全地把他们送上火车。细心的父母还给他们画了一份线路草图,标明学校的位置和进入武汉市区的乘车路线,甚至该乘哪一路公共汽车都标得一清二楚。
开学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已经是三月头了。茜如很兴奋地挤上公共汽车,去看望她的弟弟们和……唐子萱。他是她心中最想见到的人。看望弟弟的份量远比后者要轻得多。她当然愿意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后者。
罗茜如的卫生学校在长江北岸一个重镇上,从航空路上车,要途经汉水桥和长江大桥才能到达三足鼎立的城市的另一个重镇武昌。大都市的街景繁华极了,喧嚣热闹的街市上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高楼商铺林立。一些新潮的商铺门前竖起高音喇叭,播放强烈的迪斯科音乐招徕买主,“大跳楼”、“大放血”、“忍痛大甩卖”的血字招牌令人眼花缭乱;街市人流中甚至出现了穿西式喇叭裤、扎马尾辫的男人……所有这些新时代信息扑面而来的时候,在闭塞保守的乡下呆了多年的罗茜如除了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新鲜刺激外,还真有一些不太适应。车子途经文牧的大学时她犹豫了一下,害怕下车找不到文牧又耽误了时间。车子就在她迟疑的当口继续开动了。文惠的学校地处湖光山色的东湖风景区,碧波荡漾的湖面静静地躺在远山连绵的臂弯里,辽阔无垠的湖面有点点游帆飞艇来回犁划出白色的弧浪,沿山依湖构筑的楼房错落有致,远岸的湖边停着一排飞檐雕梁九折曲奇的水榭亭阁……罗茜如看得眼花缭乱,她十二岁离开这座城市随父母迁往乡下,东湖的美景在她记忆里只剩下一汪碧水,远没有浩翰长江的印象那么隽永深切。
华中大学古老的门楼更是令茜如羡慕不已,她甚至开始怀疑和谴责自己幼稚的选择了。她的理想和前途全都放在了并没有高等教育的筹码上,让她私下里生出几丝酸溜溜的惆怅。她很容易地打听到了文惠的宿舍,人家指给她看,她进去后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个跟文惠年纪相仿的男孩。
“你找谁?”他望着门外的罗茜如。
“对不起。”她微笑地问道,“罗文惠住这儿吗?我是他姐姐。”
“哦,”大男孩点点头,和气地说:“他出去了。不知道是去了图书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茜如站在那里想了想,对文惠的室友说,她给弟弟留个便条,告诉他姐姐来看过他了。文惠的室友让开路,茜如径自走到一个她熟识的床位旁,写下了自己学校的详细地址和一些叮嘱的话。然后,她谢过了那个大男孩,在迷宫样的平房宿舍和二、三层楼舍间穿梭,寻找到唐子萱留给她的306房。
唐子萱正躺在床上看书,极有礼貌的叩门声响起,他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
“门没锁!”便又埋头读书。
门推开了,罗茜如站在门外。
“唐子萱——”她轻轻喊了一声。唐子萱一下子愣住了。
“罗茜如?……”他慌乱地站起来,书本滑落在地上,脸颊发烫。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对面床上听音乐的卢西鸿,对方耳朵上捂了一副耳机,脚尖在床沿上悠闲地和着音乐旋律打着拍子,一只小巧玲珑的收放机平放在他胸脯上,立体的声响遮掩了敲门声。直到茜如走到屋子中央,卢西鸿才发现有人进来。
他关掉收放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面前是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孔。他看出了女孩子是来找唐子萱的,唐子萱刚才嘴角极不自然的抽动已经暴露了他的全部秘密。
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唐子萱把罗茜如介绍给他的朋友。她的名字唐子萱从来没有在卢西鸿面前提起过,以致卢西鸿替他取回了罗茜如写来的信,还不知道写信人是谁呢。罗茜如清澈明亮的眼光从唐子萱脸上迅速地、轻轻地滑过去,看了一眼卢西鸿。她发现这个卢西鸿给人的印象很不舒服。一双浓密的蚕眉下眼睛倒是挺大挺亮,薄薄的嘴唇,五官清秀,只是脸型略嫌阔长,罗茜如是从侧边站着看他的,因而头一眼就不可救药地瞧见了他鼻梁根处的凹陷,几乎缺乏多数人常见的那种生理弧线。他脸部的这个缺陷让她记了一辈子,以致于越到后来,她越加痛恨那张脸,还有那颗极有可能比旁人容纳了更多脑回组织的硕大脑袋!出于对唐子萱室友的尊重,她友好地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就那么一瞬工夫,卢西鸿也被罗茜如的出现弄得神情慌乱。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位清纯的少女。
“哦哇!Miss罗,”他把音阶提高到八度,以唐子萱朋友的全部热忱欢迎她:“请坐。”
“谢谢,我站一会儿。”罗茜如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靥。她接着告诉了唐子萱他们姐弟的近况,犹犹豫豫地说:
“你能陪我去探望一个人吗?”
“谁?”唐子萱深感意外。
“陆校长,”罗茜如连忙解释说,“他是我爸妈的老朋友。我本来应该和文惠一起来约你的,可是他一清早就出去了。”
唐子萱一时愣住了。他不想让罗茜如知道他为陆孚嘉作过一幅油画,别人会以为那里面包含着见不得人的交易。他本人的意思也并不是以此博得人家的欢心,或者像卢西鸿所说,为自己毕业时换取一个留校的名额,这些想法本身对他的创作是一个极大的侮辱。有几次,他远远地望见了陆孚嘉朝他走过来,却佯装做没看见似的,巧妙地回避了。试想,如果他就此粘糊上了人家教授,那不成了世故的交换么?当然喽,他还是不免落入俗套,在心底里希望最多的是身份高贵或者阶层高尚的人们站在那幅画下观摩的时候,能够顺便的仔细瞧一瞧“丁巳年”落款之后的篆刻印石,即便他本人没有机会当面聆听某些褒扬或者针砭的话语也心满意足了。
唐子萱快速思考着罗茜如的邀请。那天晚间他腋下夹着一卷画轴叩开老教授门扉时,校长本人不在家,他的夫人出面接待了他,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当时羞得满脸发烫,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心脏也因为紧张仿佛出现了停搏的现象,讷讷地说给校长送画来了。校长夫人平淡的“哦”了一声,收下了他的画,甚至没有展开卷轴看过!他受到极大侮辱似地转身逃离了那扇大门……
他决定不答应罗茜如的请求。
“我今天已经安排了一些别的事情……”他随便扯了个谎。
罗茜如颇感失望。她多么希望唐子萱能够放下他的清高理解她的心,单独跟她在一起,走进校园的樱树林逗留一小会儿,向她提出一些问题;而她,是十分愿意回答的——她不会跟他呆太久的,那样他的同学会猜测平日里桀骜不羁,对女生不屑一顾的唐子萱怎么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在一起,伤害他的孤傲和假清高的正人君子形象。她自以为掌握了唐子萱的致命弱点,这么想着。唐子萱的无动于衷连卢西鸿都感到难以为情,他尤其不忍心唐子萱以惯用的伎俩折磨一个温雅纤秀的女孩子。
“子萱!”他愤然站出来指责他的朋友:“你摆什么臭架子!多跟领导接触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