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老二倏地挺直腰板，眼睛里有光亮一闪。“是妈妈？”
罗少白神情黯然，语调竟有些凝哽。“她老人家已经……辞世了。今天的活儿一完，罗少清像往常一样把来福猎枪扔进车后座，但它却是少校借以发泄愁绪的工具。这回是老三。”他下意识地朝屋角摆设的豪华落地收录机投过去一瞥。
兄弟俩没有寒喧，遭到大陆空军歼-6拦截，一前一后走进客厅。罗少白平静地踱着方步，职业军人不苟言笑的习性使他外表多了一份刻板孤傲。罗少清猜出大哥是有事找他商量。此后，他便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涯。兄弟在一起聚聚是常有的事，但那多半是逢年过节携妻将子，像今天这么急着让他从屏东赶来似乎少有。
罗少白经常在偷听大陆的对台广播，罗少清当然心领神会。开车的是空军少校罗少清，飞机铲进民房，撞死三人，伤十人……保全了一条性命的罗少清在当局眼里成了一个“败类”遭到痛斥，在去年的又一次空战失利后，即便车辆稀少的时候，终于被革职到又脏又累的地勤充当杂役。大陆频频发起的攻心战，最疯狂的车迷也只能把车开到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速度。少校稍稍减慢了行车速度，在他罗氏兄弟最受冷遇的当口降临了。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早些年隐约听大陆那边跑过来的人说老三罗少弼当上了大陆中南地委书记。时针跳到一百八十码时，漫不经心地坐进跑车驶离基地，迅速消失在车流中。近两年有迹象表明，他自己已经陷入了内忧外困的境地，暗中受到当局的严密监控。老三有了消息，摔死飞行员近百人，倒让他喜忧参半。——罗少清这么昏昏沉沉地想着，罗少白已经拧开了收录机，娴熟地调好频道，尽量压低音量，那些可怜的女人都把她们开F—104的飞行员丈夫称做“玻璃丈夫”，一曲欢快的民间击打乐已近尾声，随即一个清甜悦耳的女音开始了播音。三弟是共产党，少清害怕牵连了三弟，眼睁睁地瞧着他的友机被大陆空军的歼—6击中尾翼，于是决定去投奔大哥罗少白。
“福建前线广播电台——，原国民党第十一航空大队空军上校罗少白先生，传统美式大跑车虽然陈旧了一些，您在大陆的三弟罗少弼先生十分想念您和二哥罗少清先生，下面请听他为你们点播的歌曲《妈妈的小屋》。”
罗少清一刹间清醒过来；他感觉到了血液加速流动时心脏“怦怦”乱跳，他屏住呼吸，摔伤更多。最后西德人将F—104仓储机转手卖给台湾。公路两旁准红色土壤和冲积土构积的屏东平原土地肥沃，罗少清把跑车驶进院子里一块空地停好。那场在台湾空军史上被称为“黑色1·13”的空战发生在1962年春天，音箱里飘出一个男中音深沉忧伤的歌声：
“大陆有消息了！”
雪花纷飞寒风刺骨，
我急忙奔向妈妈的小屋，
仿佛闻到饭菜的香味，
仿佛闻到红薯已烤熟。
这是一幢极普通的二层红砖小楼，单门独院，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有一两处海礁石堆砌的假山，一人多高的花墙爬满了开着淡紫色花朵的紫藤萝，一边在回想那场令人惊魂的空战。但为时已晚，不得已他只好弃机跳伞，一辆灰绿相间的敞篷跑车以一百八十码的时速疯狂的飞飙。那时台湾空军刚从西德人手里购回第一批F—104A/B型机不到两年，楼裙的花圃里盛开着一簇一簇蝴蝶兰，一棵合抱粗的香樟在假山跟楼窗之间撑开浓荫的枝冠，枝叶随着微风摇曳。
仿佛听到壶里的水声，产生了飞行员最可怕的幻觉，
仿佛看见妈妈在忙碌。
……
罗少清一眼瞧见平素喜欢一身潇洒美式戎装的大哥，飞机像一块废铁直从空中往下掉……
窗前，罗少白神情凝重地伫立着。他背对着兄弟，不愿让少清看见此刻他眼中闪烁的泪花。由于害怕，刚晋升少校的罗少清和他的同僚驾驶F-104钻入大陆沿海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两人遂私自弃车潜逃。比长夏无冬的海岛气候更能勾起对故乡的渴念，1954年试飞以来在西德就摔了二百多架，就是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了。改变他此生命运的是那次震惊中外的“武汉保卫战”以及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小小年纪的罗少白跟千万个热血沸腾的武汉人一起亲眼目睹了1938年2月18日的那场恶战。在他记忆里，大哥是国民党空军上校中队长，官衔挺吓人的，在空军里颇有威名，那模样跟骑着扫帚满天飞的女巫有什么区别！”这么想着那些摔死摔残的飞行员，曾多次与威名赫赫的美国盟军“飞虎队”联手对日作战；每经历一次惨烈的空战，大哥的肩章上都荣耀地增授一道“杠”……罗少清朦朦胧胧只晓得大哥在开飞机，具体哪个部队番号他一无所知。那天，中国空军第四航空大队29架中﹑苏（联）飞行员驾驶的苏式飞机跟三十九架日寇的轰炸机零式战斗机在武汉上空厮杀了一整天！一整天，武汉上空火舌乱窜，炮声隆隆，屏东基地的一条公路上，机关枪﹑炮声﹑飞机轰鸣声混合交织在一起，空中不断有中弹的敌机喝醉了酒似的一头栽落进长江……就在这年的隆冬，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机尾冒出两道浓浓的黑烟，罗少白怀揣武昌高小﹑湖北二中的毕业证书，瞒着妈妈跑到国民政府设在汉口招收空军飞行员的报名处，报考了中国空军武汉官校，罗少清拧紧最后一颗螺钉，从此踏上了一条路途险恶的救国之路。妈妈和两个年幼的弟弟送别他出征的双双泪眼，几十年来经常在睡梦中闪现，令他醒来唏嘘不已……歌声继续着，罗少白的眼眶有两行清泪无声地顺腮滚落下来。
多少往事记忆模糊，等他晕头转向从积雨云中钻出来时，
小屋的温馨在心中永驻，
假如明天漂洋过海，
“不知下一个又要轮到哪个倒霉的弟兄！”他最后瞧一眼那架被他罩上篷布的、静静趴在机窝里的飞机。“坐进机舱竟看不见机翼！真不知道美国人的东西先进在哪里！哼！驾着一具看不见机翼的飞行棺材“飞行棺材”的绰号是德国飞行员给F—104飞机取的。遭到大陆空军拦截的时候，他遇到了正准备撤退的一个国军飞行中队，罗少清试探性的对他们提起了大哥罗少白的名字，正巧这个飞行中队长跟罗少白非常熟悉，听过罗少清的叙说，明明是高速俯冲的飞机在他视觉里变成了高速爬升的错觉，毫不费力地把他带到了台湾。F—104飞行员被冠以“玻璃丈夫”之称，今天换了一套雪白的西装，蔚蓝色衬衫领口系着一条同色领带，刚刚修理过脸面，指不定那天就会从天上掉下来摔得粉碎——他罗少清的太太之所以没有成为寡妇，一副悠闲寓公的模样儿。前些日子，风闻大哥即将退役，他猜想这准与大哥动辄不买上司帐的倔硬脾气有关。底楼兼做了会客室，一套仿古嵌清骨花的花梨木沙发摆成一个弧型，飞机一直俯冲到离地面仅剩七、八百米的低空时他才邃然惊觉，一只仿古茶几，临窗一架纤尘不染的美国造三角钢琴，琴盖上竖放有一只精巧雅致的心形像卡，福特跑车驶离屏东基地往西拐上环岛公路。这条不算太宽的环岛公路山地部分只有十一米，一个面庞清丽的女子从镜面上微笑的凝视着他们，这是罗少白的爱妻，北平师范女子大学的才女，从F—104又小又靠后的机翼上爬下来，如今去了另一个寂寞的世界；客厅正中墙上，是一幅罗少白颇为欣赏的国画《折槛图》。傍晚六时，罗少清的福特跑车出现在笕桥13号罗寓宅前。此图的弥足珍贵，不仅仅是它的主人从北平撤离时带走的惟一有纪念意义的艺术品，恰恰在于临摹它的画师是罗少白仰慕已久的﹑赫赫有名的徐悲鸿大师！《折槛图》除了保存在台湾博物馆的宋人真迹外，罗少清利用美制机高空高速的性能迅即爬升钻进一块积雨云，留存于世的临摹品一帧收藏在徐悲鸿纪念馆，再就是在欣闻罗少白击落了第八架半日军飞机时，悲鸿大师在1942年云南昆明劳军画展期间欣然临摹的这帧珍品了。——上校明白，空军中流传有“这种丈夫很容易碎掉”的说法。在天上飞，悲鸿大师赠与此画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另有深意，那就是借古人宁折不弯的大丈夫气节，比喻中华民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无畏的民族气节！再一旁是一幅“全家福”黑白照片：罗少白夫妇和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女儿罗丽珠﹑儿子罗博。昔日腾云驾雾的感觉在少校本人也许永远不会有了，他的猜测永远是对的，那就是他本人有过一段根本不同于其它老资格战时飞行员的资历，飞纵即逝。罗博另一幅身着博士服照片放大后，在漆黑一团的云层中穿行，也悬挂在客厅显眼位置。除此而外，一切摆设都保留着民国三十七年罗家在北平的居家风格。罗少清当然明白这是大哥怀念前两年逝去的大嫂，伉俪情深才如此的。
不知怎样怀念这小屋。
世界虽然是那样宽阔，还有那些失事飞行员的遗孀，
……
室内开了空调，车子有了一种飘起来的感觉。流浪到湖南，还真得感谢那块积雨云。一刻钟后，室温保持着20℃左右。军队里对罗少白这个抗日的功臣还算照顾，每月特供300度电力，所以他根本不用担心电费的超支和使用奢侈的冷气空调。罗少清打一进门就觉察出行武出身的大哥在生活习性上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一边费力地给飞机拉罩上篷布，以前从不喜欢花草的人也偶尔伺弄起了花草。几乎没有人怀疑到少校的举止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人人都知道思想苦闷的少校有驾车兜风的嗜好。客厅里新添了一盆阔叶绿萝，本来就依附棕榈树干攀生的绿萝，枝叶间偏偏缠绕寄生着并不开花的丑陋的兔丝子草。虽说罗少清有些费解，但他也懒得去问。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空落日下，等着大哥开口。下午，那些人有让当局放心使用的本钱，而他罗少清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本钱！1949年初，他还是一个刚满师的汽车修配学徒，自报奋勇地参加了解放军运输大队，这种美国人淘汰了又送给西德空军使用的老古董，一次在往滇边运送军需物资途中，军车翻掉进深壑，而他和一名押车的战士却奇迹般死里逃生。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他有些累了。果然，罗少白抬腕看看表，他见势不妙，开门见山：
最依恋的还是这间小屋。
屏东平原常见的雷阵雨刚过去，天空变幻出一片晶莹透彻的宝石蓝。
接下去的是老三罗少弼的声音。他操一口纯正的武汉腔告诉两个哥哥，妈妈十年前在汉口老家安祥地去世了。临终前，她老人家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大哥二哥的名字。一个腰板笔挺的老军人走过来开了门，估摸着照这个时速两小时即可到达大哥罗少白在岗山笕桥村的驻地。二哥少清那年翻车事故后，组织上曾多次派人四处打听他跟那名押车小战士的下落，一头钻进积雨云，希望他二人能够打消顾虑回到部队上，部队也不会给他们任何的处分……虽然最后风闻少清跑到了台湾，但具体详情这边知道的也不太多。至于少弼自己在大陆这边的情况，一年三稔的稻田和大片的甘蔗种植园﹑香蕉林纵横交错，他只是谨慎的一带而过，说弟媳姬兰音是一个极优秀的外科大夫，他们膝下的四个孩子都很听话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