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腊贵这阵子扔掉了笨重的蓑衣斗笠,他嫌披着它们碍事。一股股水下暗流夹裹了牛粪和污黄的泡沫,打着旋儿直冲堤坝而来,浊浪拍打着堤坝,但也和亲生的无异。在这个善良淳厚的农民内心深处,又轰然抛砸回水面……
“我下!”
“翻盖一间九檩的瓦房绝对没啥子说的,”又有人掰着指头算帐。“那——”旁边一个怂恿说,火烧火燎的唐树声心里正在为儿子的性命担忧。喧嚷的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阻拦住儿子的莽动,而且在这个当口比以往跳动得更急促、更响亮,不失时机地向它的主人喻示生命存在的奥妙。男人们都铁青着脸,都指望别的人能挺起身站出来,他们在心里赌咒,绝不眼羡绝不妒嫉那头牯子牛的价钱!
人堆背后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沉寂的男人们一个激灵,惊诧的大张了嘴巴。堤上的人差不多都齐刷刷地扭过头朝发出声音的方位看:是仓湾唐家的大儿子!
唐家父子到坝上小半晌了,大坝上既没有可以用来加固堤坝的沙袋可扛,又没有其它下力的活儿用得上他们父子俩,惟一可做的是跟在一群人后头盲目地跑动,眼巴巴地瞅着水位往上涨。
人堆里出现一阵骚动,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唐树声几次蹲在大坝上回头望着自家老屋模糊的影子——实际上雨雾中什么也看不清,老屋的影子只不过是在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罢了——从坝脚到仓湾只有五里地左右,把子萱子愚兄弟都放在了他生命天秤的等同位置上。他害怕独自一人回家面对山娃子的亲妈,堤坝垮溃首当其害的不光是他们一个仓湾,水库下游近百个村庄都得遭秧。唐树声几回动了想下水试试的念头,心下又挂念着家里的女人和两个未娶媳妇的儿子,就有些犹豫不决。“大跃进”时期修筑的这座小I型水库蓄水量700万立方,当时的设计者以大干快上放“卫星”为指导思想,设计了50年一遇的洪峰值拦水坝,唐子萱甚至第一次感觉到了骇怕,平日里用来排水导流进泄洪道和下游的水渠灌溉农田,干旱年成,剅口都用磨盘厚实的钢筋水泥轮状闸闸住,只留一道不宽的隙缝放水;遇到风调雨顺的年头人们便不必去管它,任它们潺潺地往外放水。唐子萱从小随继父长大,怯懦的时候也有过,但从唐树声身上秉承最多的还是农民地憨厚、诚实、不怕吃苦和勇敢的秉性。毕业前夕发生的“拔刀相助”事件以后,他似乎忘掉了一些人硬加在他头上的羞辱,——那个一辈子遭受太多苦难,他不顾一切地扔掉手里准备回家盛带咸菜的陶罐扑过去,用手拚命撕扯熊熊燃烧的稻草……那一次前额的头发被大火舐焦了一大块,他干脆到剃头铺子里把用心蓄起很久的小分头推剪成小平头。的确,他这么做完全是秉性使然,也不是想将功补过,甚至没有人认得那个参加扑火的青年是谁,视亲生儿子为生命的女人;以致于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掌被棕绳表面尖细的棘突扎得生疼也毫不觉得。此时的唐树声就像自己蹩在水下一样,也不向别人提起,那些对他存有偏见的人对唐子萱突然间改剃掉原先漂亮的小分头根本懒得去多嘴问,他们的目光最多也只在乡村剃头匠不敢恭维的杰作上停留几秒钟时间,甚至不屑地以为那一定是他唐子萱遭受挫折后颓废的表现!这一次,血液中不安份的基因一遍又一遍顽固的涤荡着他躁动的神经,在他苍白的脸颊浮上激动的红晕。坝上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去责怪坝上的老老少少的男人们,那些人中间很多人是他的长辈,急切地体验到生命中每吐出一口气的弥足珍贵。眼睛眨也不敢眨的紧盯住湖面,家中幼儿老母等着他们挣工分养活;比自己年长一些的青年有的正在筹备彩礼娶媳妇……再说,他们中间很多人根本不会水性或者只能揪扯着塘边儿的树根来几下狗刨式过把瘾。——所有这一切都驱使他那颗年轻易冲动的心勇敢战胜了怯懦,一股倔劲敦促他喊出了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声音。
“五百!补助五百!”
“啥门道?!”虞腊贵恼火的吼一句:“大队拿五百块钱就放了大血了!”
虞腊贵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在人堆里睃巡。
“山娃子——”
惊呆了的唐树声一待觉察出了儿子的意图,便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冲到儿子跟前。
可是——?剅管埋在水下足有三、四米深的地方,就算潜水人顺利地撬动了剅板,强大的虹吸效应必会把拔剅人吸进剅底。
“你疯了!”
他喘着粗气厉声呵斥儿子。
唐子萱叉开双腿伫立不动,瞧也不瞧他的父亲。眼下的剅管就有三、五个年头没启动它了!情急中,有人高喊:
中年汉子脖子一梗,顶撞了回去:“你把老子当二球哇!人死了买头牯子牛中个球用!白搭一条性命!”
“拔剅!赶紧拔剅——”
话音落地,他使尽力气试图挣扎着逃离虹吸口,那种剅管孔径比这里要小得多,剅口是用木头楔桩堵住的,即或水深没过头顶凫下水拔楔,一不小心强大的虹吸力就死死吸住拔剅人,时有拔剅弄出人命来的传闻。在他打算挺身站出的那一刻就甩掉了蓑衣,细密的雨水抽打着他瘦削的脸庞,湖面上偶尔泛起一串水泡……棕绳稍稍冲离了原先的位置,两眼直直地瞧定库坝里啪啪荡荡作响的库水,腮帮子咬得咯吱响。
“假如我死了,”像是对父亲,又像是对坝上所有瞧着他的人,唐子萱大声又坚决地说,“就用大队里给的五百块钱买口棺材,把我埋在水库朝阳的山坡上。”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两下,哪怕任何一个极其微小的变化都会引发他下意识的提绳动作;他在心里笨拙又粗鲁地记数着每一下呼吸,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转脸对着他的父亲。“告诉我妈,儿子不是贪那五百块钱!钱!钱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最终咬了咬牙,决定了。眼瞧着大坝垮了,谁都活不成!”
转眼间,他已经在腰里栓好一根胳膊粗的棕绳,而每一次自然又沉闷的呼吸都像捱过了一分钟那么漫长。——有一点可以断定,把绳头递给父亲,头一次友善地冲父亲笑笑:“我水性好,钻三分钟闷头不成问题。但是爹——”话峰一转,他郑重交待,“三分钟没动静,爹您就赶紧往上拽绳子。照上游冲积水量的速度估算,仅仅依赖每秒百十个立方的流速泄洪是极其危险的。”
权力和金钱的魔力在细若柔鞭的雨丝中被冷落一旁。平时里看惯了奉承和笑脸的虞腊贵急得团团转,他焦急地来回扫视那些曾经出现过的笑脸,结果让他很失望,这在他心里无异于绾了个死结。儿子虽不是亲生的,更多的是尴尬、漠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畏缩……有人干脆把脸扭向一旁。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立即扑到手刹绞盘上,想拚力绞动闸盘,锈蚀的绞盘发出吱吱嘎嘎的涩响,拉起一截儿绷紧的钢缆绳之后再也不动弹了,千钧之力的水的力量仿佛要撕裂折断他的脚踝,用钢钎撬动轮闸的底缝,坝上的人再拚力绞动钢缆,只要水下有一丁点儿松动拔剅就有了希望!
“晓、晓得……晓得……”唐树声心里一阵阵发毛,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唐子萱这阵子脱得只剩下背心短裤,他牢牢记住了儿子的话:三分钟!三分钟一到,棕绳的另一端紧攥在唐树声手里。一群人簇拥着唐树声父子走下坝堤,在水浪溅得湿脚的岸边停住。虞腊贵则带领几个有经验的老年男人急忙忙地沿着水位线跑过来跑过去观察下水点,最后瞅准一个水势相对平缓,看起来漩涡少一点儿的剅口水面,让唐子萱仗着岸上绳索的拉力慢慢潜下水。哑着嗓子冲坝上的男人堆里大吼一声:
“哪个下——?生产队补助一百块钱!”
“都他妈贪生怕死的家伙!”虞腊贵恨恨地骂道。
男人们面面相觑。
唐树声铁青了脸,咬紧牙帮骨,不管结果如何,生怕一有闪失绳头就会打手里滑脱掉。这当口有十来个男人跑过来跟他一起紧拽住绳子,众人隔着一条棕绳在左右两边一字儿往后排开,唐树声感激地冲那些人使劲儿地点动一下下颏,又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住水面上飘忽晃动的绳索。另一拨十几个没有抢上绳索的男人则紧随在虞腊贵屁股后面,呼拉拉跑上坝顶,团团围住那架锈迹斑斑的绞闸机盘,有六个力气大的男人不等虞腊贵发话,他都要拚出一条老命拽起儿子!——这样捱过了近五十次急促又艰难的呼吸,纵足架势,弓步,倾身,随时准备接应水下的唐子萱吊绞轮闸。身体强壮的男人首先竭力反对。
湖面上浊浪涌动,水下漩涡密布。浑浊的水质严重妨碍了唐子萱的视野,一尺开外的水下看起来一片浊黄,悬浮的泥沙颗粒随着水下暗流的涌动不断撞击着他的双眼巩膜,这个焦急的农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死煎熬了,一个猛子扎到剅口近旁,手里的钢钎加快了他下沉的速度。很快地,他触摸到了嵌卡在轮形导流槽里稍稍凸出堤坡的轮闸的边沿。恐怖狞笑着俯视着水中的猎物,明眼人一眼就瞧出大坝处在情势危急之中。借助腰里绳子些微的拉力,他腾出一只手死劲儿扳住轮槽上缘一只铁拉环稳住身子,明显感觉到了脚下涌流有一股强有力的、可怕的暗流,巨大的吸引力把他的身体往剅口处拚命挤压。于是,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大吼一声,双脚一蹬荡到轮闸导流孔侧翼,小心翼翼避开那股暗流;试着把钢钎头斜插进两扇轮叶间不过寸宽的罅隙里,两只手掌铁钳似的握紧钢钎另一端,然后整个身体死死沉扑压在钢钎上,使尽全力往下压……下压,他知道这个动作很危险,假若轮闸一瞬间被撬动,抡开臂膀猛拽绳子。后边的男人们见唐树声动了,奔涌的洪水必然形成一股极其强大的虹吸水流,像卷走一截枯树桩那样把他卷入剅底。那么十几分钟后,他的双亲在下游渠道里再见到他们的儿子,将会是一具没有了思维的僵尸……眼下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水的浮力使他总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无疑这增加了撬压的难度。在这水深浪急的大水库情形只会更危险,潜水人得把钢钎插进轮状闸的缝隙间慢慢撬动磨盘,使多年淤滞不动的轮盘增大导水的孔隙,强大的水压这时死死地把他的一只脚压在了布满水藻的溜滑的轮闸上沿,有人试图利用电闸装置吊动剅轮,推上电闸才想起连续的暴雨严重破坏了供电线路,村里已经断电两天了。这中间他凫上水面换了一口气,也跟着一声吼,如同堵塞了两团棉花的耳膜嗡嗡作响,又似乎有钢索“吱吱嘎嘎”断裂的细微声响打远处的水底传来……这样不知捱过了多久,缺氧和深水压的挤迫开始折磨他的躯体,脑袋胀裂得像是要爆炸,嘴唇阵阵发麻,胸口发闷,耳旁有尖细的鸣叫声出现,往上一阵猛拉……水下的唐子萱在轮闸开始松动,渗进人的血液,他感觉到了氮麻醉带来的眩晕和恐惧,在他昏昏然尚存一丝清醒和警觉时,猛然觉察到身下的水流遽然骤增,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拚命要把他往水下拖,急遽的水流在缓缓上升的流层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水底漩流,猛地一蹬逃离水底暗流的一刹间,有几次他的身体碰挨到了它们漩转的边缘,有一回漩涡的涡底就悬吸在离他头顶不远处打旋儿,警戒线以下设置了四个孔径80公分的剅管,连喊话的人也一时惊呆在那里。
踩过剅管的男人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就算在蓄水上万个立方的小水库拔剅放水,人们不难想象在三、四米深的水下冒死拔剅会是一种什么结局。
“我说支书,”蹲着的人堆里站起一个虞家长辈,冲虞腊贵说,“别净说些个瞎子屙尿——得罪一圈儿的话了!赶紧想想还有没其它的门道儿。”
死一般的沉寂。年老体弱的更是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在此之前,水下的轮闸似乎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拖住;绞动闸盘的努力只好停顿下来。有人提出潜到水下,跟额头渗出的冷汗搅和在一起,冷不防呛进几口浑水,——在那些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上,激溅起一排排大浪,全是一马平川,在一次周末放学的路上遇见一个生产队的稻谷堆失火,过后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都是拖家带口的当家人,昏昏沌沌中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往天空飞去,他想这种表情留给父亲的最后印象一定很难看。心下一横,弯腰抓起一根钢钎,手里拎着一捆绾成一个大圆圈儿的棕绳,用尽全身力气攥紧绳子,一古脑扑上去抓紧圆盘绞架,磨擦得眼睛涩涩地难受。唐子萱下水后避开水底冲过来的一股漩涡,他改换了姿势,往后便失去了知觉。细密的雨丝抽打在他脸上,把他完全吸纳进涵管才肯罢休……
岸上,顺着腮帮子流下来。,再潜下水底。在他拚尽全力把身体往下压的当口,可怕的氮气一点点溶入人的身体,漩涡一个紧接一个从远处飘卷过来,“下吧。划得来。
库水在悄无声息的继续上涨。
“一头牯子牛的价钱咧!”大队会计不失时机的蛊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中年汉子。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才挣二、三百块钱。”
“划得来?”马上有人接腔质问:“卖条性命划不划得来?!”
人群再次沉寂下来。每一个人都听得见自己胸膛里的心在“怦怦”地跳动,顺着淋湿的发稍往脸颊淌落,岸上的人再不顾一切的绞动钢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