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不说:“我爱你,因为你那黑色的头发。”也不说:“我爱你,因为你的温柔。”恋人只说:“我爱你,不管你的头发黑不黑;我爱你,不管你温柔不温柔:我爱你,即使你的头发金黄;我爱你,即使你毫不温柔。”
有人说诗虚构了爱。诗将曾经的爱——那淳朴自然的情感变成歌,变成雕塑,变成诗行;诗使人变得疯狂,使饥肠辘辘的人品尝到了美味佳肴。
然而,我却要说,没有哪位诗人、音乐家、画家或雕刻家比恋人更伟大。艺术家若想理解最最伟大的苦难之诗,首先就必须成为恋人。并非诗人创造了爱,而是爱创造了诗人!我欣喜地阅读着满天的星星,愉快地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一行行文字。我可以发誓在我们卑微的文字中记录着星空所有爱的秘密。
懂得星之生活的人便懂得人间之爱!
爱可不知什么忠诚或不忠诚的语言。
你另有所爱,因此我不再爱你,这不是爱之歌。恋人从不说:“你欺骗了我。”
至于你是否曾给他人以吻,爱并不计较。爱既不探究过去,也不检查现在。未来是它的希望,未来是它的自我。最最没有希望的希望,最最难以安慰的安慰,便是它的芳泽。这种芳泽同痛苦,同爱情一样甜美。
爱、痛苦、生活:瞧,爱的十字架。
吻为你解渴,泪却在你心中唤起更为浓烈、更加恼人、也更加亲切的思念,这种思念是吻所无法平息的。从眼中流出泪,爱的永恒的源泉;从爱中流出歌、诗、美,泪的永远的源泉。
一滴在爱人睫毛上怯怯颤动的泪是一座宝藏,比世上所有女人的亲吻和拥抱更为丰富,更为珍贵……
“哦,虚荣,虚无中的虚无!”预言家说。
“所有的痛苦都是虚无!”内心一个声音对你低声细语。
吻、泪、爱:所有这些都是巨大的虚无,都是充满痛楚的乌有……
但是,为了这些徒劳无益的乌有,为了这些无法穿透的虚无,我能够献出我在世上拥有的最最珍贵的东西,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好是坏,但我觉得从世上所有的虚无中,我选择了最最美好的虚无,因为它是虚无中的虚无……
把爱我放在一切事物之上
——歌德致斯泰恩夫人(三篇)
【德国】歌德
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形影在我的心上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效应。我生活得很好,可是也十分悲惨,昨天一点东西也没写成。我坐在威茨莱苯的雄伟的山石上,什么都作不出,于是信口吟成下列给你的诗句:唉,你对于我,我对于你,究竟处于什么样的情形?
不,不,其实,我对这些丝毫不用怀疑。当你在我身边,我想不到去爱你,可一旦当你远离。我才觉得十分爱你!
一七七六年八月八日
于伊尔门瑙
亲爱的洛特(洛特:斯泰恩夫人的爱称),不久我就会重新来到你的身边,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没有你我便无法生活下去,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亲爱的洛特,你是我生命之中的半个组成部分,到现在我才明确地发现这一点……我不再是单一的人,也不是独立的人,我的一切缺点都要由你去匡正,我的软弱的方面都要靠你去保护,我的疏漏之处都要请你补缀……我完全属于你的,这使我高兴异常。我盼望着立刻便能见到你。
我爱我的一切,而你的一切使我更加爱你。
斯泰恩已经很快乐地告诉我,你在科希柏格很热衷于处理家务,这使我更加倾心于你,并想请你让我看一看你的心灵正在进行的内部活动。洛特,无论什么事物使你发生了兴趣,请你一定要把爱我放在一切事物之上!
一七八四年六月二十八日
于爱森纳赫
我最亲爱的,你所爱的人远去他方,请你不要忧伤烦恼。他会让你恢复起来,比以前更加美好,更加快乐。我那日记只写到威尼迪格,希望快将我的日记寄来,从威尼迪格到这里还有一些特色,而伊菲根尼应记在其中;我从现在继续着手写日记,但又没法写。我在仓促的游历中力所能及地搜集了一些材料。每天总有点收获,但是思索和判断都有点匆匆忙忙…
罗马是一个特殊而又复杂的游览对象,不是短时期内就能观察清楚的,要正确认识它,需要三年功夫。蒂施拜恩在这里住了很久,我之所以能在短暂的时间内获得一点收获,都与他的指点有关,否则我不会领略到这么多的。我已有预感,我离开罗马后还会回来。这里最伟大的东西和我最先感受到的东西是:凡是具有眼力、细心观察的人一定会领会到一种坚实的观念,这种观念在他的心目中肯定从来没有这样生动展现。这一点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因为我对于世界上一切事物从没有在这里这样估计得正确。将来再和你谈这些,一定会有极大的乐趣。
现在我很想接到你的信,并将时常写信给你。
一七八六年十一月七日
于罗马
两片树叶的爱情
【美国】辛格
森林很大,密密地长了树,有各种各样的叶子。时间是十一月。往往这时候天已经冷了,也许还下了雪,可是,今年十一月天气还比较暖和。夜晚天凉,刮起风,但是早晨太阳一出,天又变暖了。你会以为还是夏天,不过整个森林的地上已经铺满了落叶,有的橘黄像番红花,有的艳如红酒,有的金光闪闪,有的五彩斑驳。树叶是被风、被雨刮下来的,有的在白天,有的在夜晚,它们给森林铺了一张厚厚的地毯……
在一棵几乎掉完了叶子的树的梢头,还留着两片树叶。一片叫奥勒,一片叫特露法。奥勒和特露法长在同一枝树权上。他们长在树梢,因此能得到充足的阳光。不知道为什么,奥勒和特露法经受住了风雨和料峭的寒夜,仍旧挂在那枝头。
谁知道为什么一片树叶掉落,而另一片树叶却留下呢?可是奥勒和特露法相信,问题的答案在于他俩相互间深厚的感情。奥勒比特露法略为大些,也比她年长几天,但是特露法更漂亮、更柔弱。当风吹、雨打、雹子从天而降的时候,一片树叶能帮另一片树叶什么忙呢?即使在夏天,有时也有叶子会脱落,秋冬一来,就更没有办法了。
虽然如此,奥勒还是找一切机会来鼓舞特露法。当最猛烈的暴风雨来临,雷劈、电闪、风不但刮走叶子而且折断枝桠时。奥勒恳切地对特露法说:“坚持,特露法!用你的全力坚持呀!”
有时在寒冷和刮风的夜晚,特露法泣诉道:“奥勒,我的日子到了,不过你可要坚持呀!”奥勒反问道:“那为什么?没有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掉落,我要和你一起掉落。”
“不,奥勒,不要这样!一片树叶只要还能挂着,它就不能撒手……”
奥勒回答道:“那全看你是不是和我一起留下……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就会呆在这里,任何风暴都不能摧毁我们。特露法,让我告诉你:我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切地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奥勒,我全都变黄了。”
“谁说绿色才美,黄色不美呢?所有的颜色都一样美丽。”
奥勒正说这个话的时候,特露法几个月来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阵风吹来,把奥勒从树梢上撕脱了。特露法开始颤摇,看来她自己也快扯掉了,但是她还牢挂着。她看见奥勒落下去,在空中摇晃,她用树叶的语言对他呼喊:“奥勒!回来!奥勒!奥勒!”
可是她的话还没喊完,奥勒已经不见了。他同地上面的树叶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了,剩下特露法孤零零地挂在树上。
白天未尽的时候,特露法还勉强忍住了悲哀。但是天黑下来,冷雨开始滴落,她就陷入极度的悲痛中了。她把所有树叶的苦楚全都责怪到树的身上,怪这粗大的树干和强劲的树枝。叶子掉了,树干却又高又粗地挺立着,牢牢地扎根在地里。风呀,雷呀,雹呀,都对它无可奈何。对于这大概永生的树来说,一片树叶的命运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在特露法看来,树干是和上帝一样。它用树叶遮体几个月,然后又把树叶抖落。它用汁液滋养了树叶,高兴多久就多久,然后又让树叶干渴而死去。特露法哀求树干把奥勒还给她,叫夏天回来,但是树干听不见,或者是不听她的祈求……
特露法没有想到,这个夜晚会这么长,这么黑,这么冷。她对奥勒诉说,盼望着回答。但是奥勒没有回音,没有一点儿表示他还存在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特露法迷糊了过去。这不是睡眠,而是一种奇怪的倦怠。特露法醒来,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挂在树上。在她睡着的时候,风已经把她刮下来了。这次的感觉,和往常日出时她在树上的感觉不同。她所有的恐惧和忧虑现在全都消失了。这次觉醒也带来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意识。
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不只是一片仰人鼻息的叶子,而是成了宇宙的一部分。她不再是渺小的、纤弱的、短暂的过客,而成了永恒的一部分。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量,特露法懂得了自己的分子、原子、质子和电子的奇迹,懂得了自己所代表的巨大能量,懂得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天设的计划。在她旁边躺着奥勒,他们重逢时彼此产生了一种过去未曾感觉过的爱。
这不是依赖于巧合或情绪突变的爱,而是一种像宇宙本身一样宏大和永存的爱。从四月到十一月,他们日夜担心发生的东西,却原来不是死亡,而是得救。一阵微风吹来,把奥勒和特露法吹起,他们在幸福的情绪中冉冉升起,只有那些解放了自己,并同永恒融合在一起的,才感受得到这样的幸福。
归来的温馨
【智利】聂鲁达
我的住所幽深,院内树木繁茂。久别之后,房子的许多去处吸引我躲进去尽情享受归来的温馨。花园里长起神奇的灌木丛,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我种在花园深处的杨树,原来是那么细弱,那么不起眼,现在竞长成了大树。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皱纹,梢头不停地颤动着新叶。
最后认出我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那光棵干枯、高耸纷繁的枝条,显出莫测高深和满怀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
我每日都去看望它们,因为我心里明白,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处远远地探出来看我,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我出现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然而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鸟儿在枝头重新开始往日的啼鸣,仿佛树叶下什么变化也未曾发生。
书房里等待我的是冬天和残冬的浓烈气息。在我的住所中,书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离家的迹象。
封存的书籍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冲鼻子和心灵深处,因为这是遗忘——业已湮灭的记忆——所产生的气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边,面对着安第斯山顶上白色和蓝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了正在与这些书籍进行搏斗的春天的芬芳。书籍不愿摆脱长期被人抛弃的状态,依然散发一阵阵遗忘的气息。春天身披新装,带着忍冬的香气,正在进入各个房间。
在我离家期间,书籍给弄得散乱不堪。这不是说书籍短缺了,而是它们的位置给挪动了。在一卷十七世纪古板而严肃的培根著作旁边,我看到艾·萨尔加里的《尤卡坦旗舰》,尽管如此,它们倒还能够和睦相处。然而一册《拜伦诗集》却散开了,我拿起来的时候,书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样掉落下来。我费力地把书脊和书皮缝上,事前我先饱览了那冷漠的浪漫主义。
海螺是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从前海螺连年在大海里度过,养成了沉默的习惯。如今,近几年的时光又给它增添了岁月和尘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闪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椭圆形,或是它那张开的壳瓣,都使我记起远处的海岸和事件。这种闪着红光的珍贵海螺叫“rostellaria”;是古巴的软体动物学家、深海的魔术师——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当作海底勋章赠给我的。这些加利福尼亚海里的黑“橄榄”,以及同一处来的带红刺的和带黑珍珠的牡蛎,都已经有点儿褪色,而且盖满尘埃了。从前,就在有那么多宝藏的加利福尼亚海上,我们险些遇难。
还有一些新居民,就是从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里取出的书籍和物品。这些松木箱来自法国,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气味,打开盖子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歌声,随即箱内出现金光,露出维克多·雨果著作的红色书皮。旧版的《悲惨世界》便把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在我家的几堵墙壁之内安顿下来。
不过,从这口灵柩般的大木箱里出来一张妇女的可亲的脸,木头做的高耸的乳房,一双浸透音乐和盐水的手,我给她取名叫“天堂里的马利亚”,因为她带来了失踪船只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旧货店里发现她光彩照人,当时她因为被人抛弃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器具里,埋在郊区阴郁的破布堆下面。现在,她被放置在高处,再次焕发着活泼、鲜艳的神采。每天清晨,她的双颊又将挂满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泪水。
玫瑰花在匆匆开放。
从前,我对玫瑰很反感,因为她没完没了地附丽于文学,因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们赤身裸体顶着严冬冒出来,当她们在坚韧多剌的枝条间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红的火团的时候,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赞叹她们骏马一样的体魄,赞叹她们含着挑战意味发出的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这是她们适时地从黑色土地里尽情吸取之后,像是责任心创造了奇迹,在露天里表露的爱。而现在,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这种严肃与我正相符,因为她们和我都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分光。
可是,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使花朵轻微起伏、颤动,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青年时代的记忆涌来,令人陶醉,已经忘却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时光,那轻轻抚摩过的纤手、高傲的琥珀色双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发辫,一起涌上心头。
这是忍冬的芳香,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吻。
纯净的幸福
【法国】卢梭
今天是圣诞节,离我与华伦夫人初次相识,刚好五十年了。那时她28岁,是在本世纪(18世纪)初出生的,我还不满17岁。虽然我的性格已开始显露,但我尚不明了,这种性格给那颗天生富有活力的心灵注入了一股新的热情。她对一个急躁但温柔、谦恭,长着一张不讨人嫌的脸的青年自有一种怜爱。她那聪明的才智、绰约的风姿,激起了我更加温存的、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感情。但不寻常的却是,起初的这一时刻,竞决定了我的终生,把我后半生的命运一连串地、不可避免地带出来了。那时,我的各种官能尚未成熟,最宝贵的才智也尚未显示出来,心理尚未成熟,它急切地盼望它成熟的时刻的到来,这一时刻虽没有立即到来,却因那次邂逅相遇而来得更快一些了。我所受的教育赋予我淳朴的德行,我一直觉得爱情和纯真并存在同一颗心中。后来她远离我而去了,一切都使我怀念着她,我急切地想回到她身边。
那次回去,我的命运就决定了。在我占有她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同她一块儿生活,也只为她而生活。哦!我要是能使她的心得到满足,就像她使我的心得到了满足一样,那该多好啊!那我们会共同度过多少恬静而甜蜜的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