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可能会大惑不解,不禁会问:这个结论是合理的吗?的确,从表面上看,这个神话证实了弗洛伊德的上述观点。毫无疑问,他的“俄狄浦斯情结”理论也是因此得名的。
弗洛姆指出,然而,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审视一下这个神话的话,那么,就会发现许多疑点。其中最切中要害的问题就是:如果弗洛伊德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会对这个神话抱着这样一种期望,那就是,俄狄浦斯与母亲伊俄卡斯特不期而遇,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二人一见钟情,并陷入情网,然后又在无意中杀死了他的父亲。
然而,这个神话没有关于俄狄浦斯迷上伊俄卡斯特的描述,也没有与她坠入爱河的暗示。俄狄浦斯能娶伊俄卡斯特为妻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打败了妖怪斯芬克斯,挽救了底比斯人的性命。弗洛姆认为,一个描述母子乱伦关系的神话,竟会略去他们之间的相互诱惑和恋情,无论谁都不会相信的。
更进一步说,俄狄浦斯在这个神话中可是一个英雄,他智勇双全、文武全才,要不是他,底比斯城早就彻底完蛋了。说真的,真让人难以理解,就是同一个俄狄浦斯,竟然会犯下在他同时代人的眼中最可怕的滔天大罪。这个问题有时可以通过对希腊悲剧的实质的考虑加以回答,即在希腊悲剧中,强壮和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都会以受到巨大不幸的打击而告终。这种答案的理由是否充分,或者是否另一些观点才能给我们提供比较满意的答复,仍需要进一步的探讨。
弗洛姆说,上述问题是从对《俄狄浦斯王》一剧的思考中产生的。
不过,我们可以把俄狄浦斯神话理解为一种象征,它不是代表母子间的乱伦爱恋,而是代表着在父权制家庭中,儿子对父亲权威的反叛,抗议父亲的独断专行;相对而言,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特违背人伦的婚姻,只是一个次要的事情,它只是儿子胜利的象征之一,他取代了他父亲的地位,拥有了父亲所拥有一切特权。
四、当“好梦”不再的时候
古代的人们,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都认为梦是心灵的窗口,它们传递着心灵中的秘密。然而,自从进入现代社会以后,梦的地位就无足轻重了,甚至被人们看作无意义的东西,通常被人们描绘为对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的一种幻想。梦有时被当作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拿来解解闷什么的。如有某人想得到暂时还无法得到的东西,别人就会用“白日梦”来嘲笑他。
对于梦在现时代沦落到这种地步,弗洛姆深感痛心。他认为,现代人错了,从根本上说,梦是人的天性的表现,是我们在睡眠状态下各种心理活动的有意义的和重要的表现。它既表现合理的或不合理的渴望,也表现理性与智慧。在甜蜜的梦中,爱与理性、欲望与道德、邪恶与善良都能得到表现。
1.梦中的呼唤
弗洛姆的梦论是以他的社会潜意识理论为基础的。他一方面继承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但又不同意只将潜意识的内容归结为性,而压抑也不仅是性压抑,因而梦也就不仅仅是性欲的满足。另一方面,弗洛姆也同意荣格从广泛的意义上理解潜意识的观点,认为潜意识中的智慧可能比意识更具洞察力,从而将梦解释为潜意识智慧的表现。但他不同意荣格用集体潜意识解释梦,即将梦归结为超越我们自身的祖先的启示,将集体潜意识看成是种族经验遗传的结果。
弗洛姆认为潜意识中的智慧恰恰是我们自己最真实的智慧而不是祖先的智慧,压抑是由我们的现实处境造成的,是由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文化造成的,因而我们的梦的内容往往是我们对自己现实处境的洞察,这些洞察被假象和谎言掩盖了。
正如弗洛伊德已经指出的,在梦中,非理性的冲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逃避意识的检查,换一个角度说,就是可以逃避社会禁忌的作用,使觉醒状态下被压抑的欲望得到替代的满足。我们一旦睡着了,就不再忙于使外面的世界屈从于我们的目的,我们是沉睡的,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就像“死亡的情人”一般,与死亡在另一个世界幽会。但是,这时候我们是自由的,比清醒着的时候更为自由,我们摆脱了工作的重负,不必再去攻击别人或保护自己,也无须去观察和控制现实。我们不需要再去注视外面的世界,劳神费力;相反,我们回到了心灵的深处,无微不至地照看着自己的心灵。
在睡着的时候,我们可以被比作一个婴儿或者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尸体,也可以被看作自由的天使,不受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所束缚。在睡眠中,必然王国让位于自由王国,我所思考的就是真实的自己。
在睡眠的时候,由于我们和外界文化不再接触,因而使我们最邪恶及最美好的天性暴露无遗。
尽管弗洛伊德强调乱伦的欲望是梦的重要内容,但梦的内容要比乱伦、性等等要广泛、丰富得多。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梦有很大的差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梦的内容是在觉醒状态下受压抑的那些欲望和观念。从这里,我们很容易看出弗洛姆对弗洛伊德的梦论的继承和发展。
所以,梦突破了觉醒状态下的逻辑、语言和社会禁忌的作用,也就是突破了“过滤器”的限制,使潜意识的心理内容得以实现。这些潜意识的内容既不同于弗洛伊德的非理性的本能冲动,也不是荣格所说的先天的种族遗传的神秘经验,而是在一定的处境特别是在一定的社会文化条件下受压抑的那些心理内容。弗洛姆的梦的理论是其整个心理学说的有机组成部分。
正如脱离了人类历史和文化,就不能理解潜意识,脱离了历史和文化,也不能理解梦一样。人们是相互依赖、彼此需要的。可是,令人备感无奈的是,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始终受到下述事实的影响,那就是物质生产无法充分满足所有人的合理需要。
许多人都想坐下来,围在桌子周围吃饭,然而“僧多粥少”,“要坐下来吃的人太多,而桌子却又窄又小”,桌子上的食物仅够少数几个享用的。于是,通过武力的游戏,老弱病残就被排挤到一边,只剩下那些身强力壮的人围坐在桌子边尽情地享受;这些能够坐在桌旁享受的人,就竭力维持自己所得的地位,因而不时地提防着不让别人抢占他的座位。
假如他们能像佛陀、先知或耶稣那样去爱自己的同胞,那么,他们就会共同分享面包,而不会只顾自己单独喝酒吃肉了。然而,仁爱乃是人类最高尚的、也是最难以达到的一种境界,于是,那些围坐在桌子边的人就有了借口。他们尽情地享受美好的人生,又不愿与他人分享美好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讲,寻求暴力来压制那些威胁他们特权的人是很好的手段,他们对此既不感到脸红也不感到羞愧,谁让天下公有的社会不早一点到来呢?这种暴力往往是征服者的暴力,它迫使大多数人安于自己的现状,不要有非分之想。
然而,对反抗者的肉体的惩罚优势并不总是有效的或充分的。为了让反抗者不再使用他们的拳头,对大脑和心灵的控制就应运而生了。大家都知道,对心灵和感情的控制乃是维持少数人特权的必须要素。然而,适得其反,在这个过程中,与大多数人一样,少数人的心灵也被扭曲了。那看守囚犯的卫兵,几乎也变成了一个囚犯。那些控制着不属于“上帝选民”的精英分子并不知道,他们自身也成了限制倾向的囚犯。
2.何时再归梦里
在睡眠状态下,所有的压抑的机制松懈了,监视人们的卫兵也进入了梦乡,所以人在睡梦中往往比在清醒时更有理性和智慧,更能作出正确的判断,更懂得如何去表达感情。人在睡梦中可能写出绝妙的诗句,谱出优美的音乐甚至可以发现科学原理,这些记载很多。
比如说,相传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就是梦中的灵感;法国音乐家塔锑尼的《魔鬼之歌》是根据梦记录下来的;德国化学家凯库勒是在梦中发现苯分子结构的。当然,并不是说梦中的内容都是在觉醒时被禁止表达的,而是说,在觉醒时,由于总体上的受压抑的条件,即使不被禁止的活动领域也活跃不起来了。这正是科学和艺术的创造离不开民主化的政治和人本化的文化条件的原因所在。
然而,梦已经不值得一个“成熟的”、忙忙碌碌的、追求着花样翻新的消费生活的现代人的重视。尽管我们经常做梦,然而除了寻欢作乐、灯红酒绿外,梦为何物,价值几何,竟让你我为之倾心?真是白费功夫。于是梦就这样被遗忘了,还是有意的遗忘的,因此,没有人能再懂我们的梦。
现代人相信在清醒的时候就可以征服和控制世界,睡眠只是为了保证白天的忙碌生活,而梦中的事情即使引起某些不解或不安,很快也被抛在脑后了,人们哪还有闲工夫考虑这些,对于生活在忙忙碌碌时代的人们来说,耽误了挣钱和享乐,这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巨大损失。
在现代人那里,爱的力量贫乏、枯竭了,停滞不前;更不幸的是,他仍一味地渴求获得控制别人的力量,崇拜权力,他们认为,“权力就是一切”。他的内在安全感丧失殆尽,却执意想通过狂热地追求成名与显赫来寻求满足和补偿,例如现在那些希望一夜成为明星的人,为了成名暴露自己与某个大明星有过一夜情……
现代人丧失了尊严和正直感,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可以随意售卖的商品,从自己的销路或“成就”中寻求自尊。比如说,现在很多人都认为所谓成功就是拥有财富、加薪升职、拥有汽车洋房,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我们学到了正确的东西,同时,我们也学会了错误的东西;我们听到了善的东西,但也学到了“无恶不作”。
从多方面来说,文字和大众媒体扩充,使得文化垃圾在这个现代化的地球村里到处乱转,很多人都染上“垃圾病”。现代人生活在一个几乎无休止的“噪声”中,收音机、电视、电影、广告不停地喧嚣着,这些东西大部分并没有启发我们的心灵,相反,却使人的心灵变得愚钝和没有创造力。
弗洛姆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各种伪装成真理的、文饰灿烂的谎言中,或者是生活在伪装成常识或专家的高见的各种胡说八道中;如果可能的话,它们也伪装成不知所云、智力懒散或者名之曰荣誉等具有诱惑力的言语,给人们灌迷糊汤。
人们被一个假象所迷惑,即自以为比前辈和原始文化的迷信更优越,岂不知,可怜的人们仍然重复着完全相同的谎言,如同《皇帝的新装》里的成年人一样,自以为都看见了皇帝的新装,事实上,他们看见的只是皇帝赤裸裸的身体,他们自己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反而以为自己最聪明,真是可悲的。清醒并非绝对的上帝的恩赐,它也是一种灾祸,这绝非吓人的耸人听闻。
当我们进入梦乡之中,我们和自己约会,静静地相处,不受白天的骚扰,不被噪音和谎言所包围,我们毫无杂念地“看”着自己,和自己说悄悄话,透露自己心中的小秘密。因此,这时候的我们是最真实的,抛开了一切面具,能更好地获得最真实最有价值的情感和思想。
弗洛姆得出结论说,睡眠具有一种暧昧的功能,在睡梦中,失去了和外面世界文化的交往,我们展现了我们最好的东西,也展现了最坏的东西。因此,如果在这时做梦的话,我们或许少一些理智、少一些灵气、少一些体面,但我们比清醒时的生活更美好,更聪明,宁愿长梦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