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正式进入贾府故事时,首先出场的是刘姥姥,是她带领读者进入贾府这个“侯门深如海”的这个神秘境地。而史太君贾母是贾府最重要的人物。她们一位是贫苦老农,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另一位是富贵老妇,处于社会的最高层,但在人生智慧方面却有着基本的共同点。她们在艰难复杂的人生道路上都有超过常人的智慧和能为,是老一代女强人的两大典型。
1.能屈能伸的富贵主妇史太君
贾母是荣国府的老太君,年龄最高的长者,是贾府的核心。
贾母姓史,乃金陵世勋史候之女,故又称“史太君”。荣国公贾代善的夫人,封浩命。
贾母生子贾赦、贾政,又有四女,三女皆已亡故,四女贾敏嫁林如海,也不幸因病亡故,留下幼女林黛玉。
史太君二十余岁嫁到贾家,凡六十余年,亲历贾府的荣华富贵,直到年迈时因病去世,时享年八十三岁。
贾母作为贾府的最高长辈,每有大事,最终必须经过她的裁决。造成这样的形势,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贾母识见高,能力强,有智慧,年轻时即在贾府治家,独掌家政大权,威信高,形成了她那至高无上的权威,至老不衰。另一方面,他的儿子和媳妇都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治家,儿子们从小有孝心,已经习惯于在母亲的羽翼之下的生活,所以不分家,仍由贾母统治全家,发号施令。
于是偌大的贾府,包括大观园,有了她才有了整体感,才有了核心。在全书中,超过一半的回目都有贾母形象的出现,《红楼梦》歌颂女性的题旨、所描写的女性世界和所表现的女性文化,首先是通过贾母的形象和智慧,体现出来的。
有的论者已经注意到:“贾母形象集中凝聚了我国古代老祖母(母亲的母亲)的一切思想、心理、情怀、风范等等文化特征,这一切都在她身上极其自然地和谐地体现出来。”(季学源《贾母:中国文学史上之第一母仪》,《人文中国》第9期,香港浸会大学2002年12月)但我们更应该重视的是,这一切都汇聚成为一种可贵的智慧,贾母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当家妇女、母亲和老祖母的杰出智慧,尤其是集中地凝聚着中国社会历史大转型时期主要时代精神和文化心态的母亲的杰出智慧。
●严宽自如,史太君的治家智慧
由于生理、心理和社会诸多原因的综合,女性的寿命比男性长,在封建时代也是如此。家庭的最年长者,一般都是女性。在封建社会中,由于历史和社会、心理诸多原因,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格局,贾府当然也不例外。作为家族中年龄和地位最高的贾母,虽然因年事已高,许多具体的事情必须委托小辈去做,但治家的大权还牢牢掌握在贾母手中,是非常自然的。
贾母统治的贾府,人口多,仆役众,世系长,姻戚广,形成了一个庞大繁杂的体系。家族庞大,人口众多,诸事繁杂,矛盾丛出,贾母曾经回忆说:“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到去世时已有六十余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她都能妥善处理。她在年轻时亲自管理这个大家族,有了丰富的经验和阅历。她曾说:“我最会收拾屋子的……保管又大方又素净。”
现在她到了晚年,尽管已经退到幕后,不再亲自理事,可是对于家中的大事,贾母的安排、调停和决策仍是大致得体的,所以,贾府的日常活动能够运转自如。
贾母也深知自己年高体弱,不易亲自照顾全局,就让二媳妇王夫人主管,王夫人身体不好,就在小辈中物色了一个实际的总管,这就是孙媳妇王熙凤,她是大房的儿媳。她挑选王熙凤,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贾赦和贾政都不喜欢做治家这样繁琐而又费时费力费心的工作,两个儿媳妇邢夫人和王夫人也都没有这样的能力。孙辈中只有贾琏成家,他的妻子王熙凤有超过常人的魄力、能力和精力,也有领导群芳的野心,故而请她当贾府的总管也十分称职。外勤方面,则由贾琏担当了全职,并与凤姐一起商议和决定日常事务。
二房的媳妇和大房的儿媳一起总管家事,使大房和二房在主管家务方面都有了权力,也起了二房和大房双方的心理的平衡作用。
于是在贾府中,形成了贾母——王夫人——凤姐这样一个三级管理核心。
在这样的状况下,贾母在贾府中抓大放小,除了重大事情和繁难要事的决策之外,日常的事务就让王夫人处理,由凤姐和贾琏两人具体总管。贾母自己闲下心思,颐养天年,同时也享受人生的种种乐趣,快活度日。
贾母虽然已让凤姐和贾琏总管事务,凤姐和贾琏则必须依靠贾母的信任和支持才能做事,他们本人的威信和能力,还不足以担当起贾府的治家任务。贾母也深知这点,所以她一方面说:“当年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知道她的不足。另一方面贾母信任、支持她大胆处理各种事务,培养她成长。
贾母让凤姐总管、贾琏协助的同时,她好似一直在享乐,实际上她对贾府依旧事无巨细地关注着,在关键时就发表指示或者亲自插手。
在抄家之后,贾政说:“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一向不管家务的贾政,这时才发现母亲是贾府长年正常运转的真正支撑。在大厦倾倒的最后时刻,只有她能够挺身而出,独力支撑,显现出她才是贾府主心骨的真实风范。再反过来看她平时的表现,不露山,不露水,一派无为而治的样子,实际上她的一整套治家纲领一直在实施着。她的治家纲领是谨慎清醒,有备无患,大小分明。
谨慎清醒是针对大事的,有备无患也是针对大事的,贾母处事抓大放小,抓的大事是维护贾府的声誉和安全。
抓声誉,体现在每次重大活动,贾母都亲自出场。无论祭祖、过节、迎宾、做法事,都非常讲究礼仪和排场,注意显出家族的形象、气派和传统。做法事时,亲自与道观中的主持打交道。有重要的客人,她亲自会面交谈。
抓安全,首先是人身安全。妇女在家中活动和走动,都有多个女仆随从陪同,外出更有多个男女仆人随从保护。男性重要人物,出外活动都有多个奴仆保护。特别是宝玉,尚是一个少年,她不推他随便离开府第,宝玉也因一再受到教育而懂得不能随便远离贾府,要提防拐子,外出要向长辈请假,还要有忠诚能干的李贵带领多个仆人随同。即使到家塾读书,也有多名仆人陪同。这就避免走失、绑架此类突发事件的发生。
其次是住宅和财产的安全。每当重大节日,譬如除夕之夜,她经常提醒和吩咐:“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第五十三回)因为火灾是大户人家日常的第一大敌,“火烛小心”是首要的信条。即使贾母如此关照,下人还是不小心,有一次马棚终于失火了。贾母闻讯,“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自己“足足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第三十九回)
至于府第的安全保卫工作,需要仆人奴婢来做,这与仆人奴婢的管理互为表里,我们必须与奴婢的管理制度结合起来评论。贾府的奴婢管理制度是非常严密和合理的。
贾府在史太君贾母的领导下,宽厚对待下人。诚如袭人所言,在贾府中“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袭人的母亲和哥哥也认为“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尊重。”
贾母平时与贴身大丫环们讲话总是和颜悦色,平时也经常与鸳鸯等一起说笑,关心她们。贾府内尤其厚待奶娘,公子小姐对自己的奶妈特别尊敬和礼遇,的确把她们当成半个母亲看待。
但这绝不意味着贾母毫无原则地一味宽待下人,她的目光敏锐,更加上阅世经验极为丰富,治下亦极严。当怡红院方面报告半夜大约有外贼闯入,贾母即行严查。她指出:“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大户人家遇到盗贼,的确常是奸匪内外勾结的结果。奸匪或派人到大户人家当仆人,或收买勾结仆人当内线,实行抢劫或偷盗。贾母对此警惕心很高。当探春报告:“近因凤姐身子不好,园里的人,比先放肆许多。”竟发展到聚众赌博。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贾母急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经过严查,查得大头家3人,小头家8人,聚赌者统共20多人。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赌资多少,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没收,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40大板,撵出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20板,革去3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管理和打扫厕所。大头家中有一人为迎春之乳母。贾府中尽管对乳母终身给予极高的礼遇和优待,此时黛玉、宝钗、探春等也都为迎春乳母求情,她却立遭拒绝,并且仔细分析自己要严办她的道理:“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她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贾母眼光四射,洞察赌博酗酒的危害之烈,对下人恩威并重,奖惩得体。贾府能保持几代繁华,有多种原因,善待下人又严加约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红楼梦》评论家近年多公认贾母“处理人事,粗细有节,宽严有度,恩威并施,信赏必罚”。(纪健生《老树着花——贾母形象八题》,《红楼梦研究》2005年第2辑)
在治家的过程中,贾母能够妥善处理好各种关系,首先是最难处理的婆媳关系。
婆媳关系不仅是封建家庭中最复杂难处的人际关系之一,婆媳往往是对立的,即使在现代中国也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家庭问题。在古代的封建家庭中,婆婆压迫媳妇是司空见惯的事,有的如《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和《钗头凤》中的唐婉,她们的婆婆硬逼儿子离婚,摧毁了她们的好姻缘,刘兰芝和丈夫为此自杀,大诗人陆游和唐婉离婚后则感到终生痛苦。不少媳妇,进入婆家后,总是左右支绌,动辄得咎,终日如履薄冰,甚难做人,直到“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之后,又对自己的媳妇重施前辈的故伎,造成一代又一代的家庭悲剧。但贾母对儿媳、孙媳都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的爱惜,不仅与众媳妇们和和乐乐的过日子,家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她还能体贴年轻媳妇们羞于启齿的闺中情怀,为她们想得周全,安排妥帖。中秋之夜,尤氏说要陪老太太一夜,贾母说:“使不得!你们小两口儿,今夜也要团团圆圆的,如何为我耽搁了!”命尤氏马上回去与贾珍“团圆”。元宵之夜,她对贾蓉说:“蓉儿,你和你媳妇坐一处,倒也团圆了。”贾赦、贾珍抄家后去远方服刑前来向贾母告别请安,贾母却关照他们:“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说说话儿去罢!”
对于大小媳妇做错事、讲错话,她当面诚恳地批评指责,用的是慈母式教导的口吻,经常还注意含蓄和分寸,绝不用粗暴对待她们。有时,必须作严厉批评,例如贾赦无耻地向鸳鸯逼婚,谋求人才两得,其中还有着阴谋算计贾母的成分,邢夫人竟然起劲地充当说客,威逼利诱鸳鸯作妾。贾母在这样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要批评邢夫人,但还顾及她的面子,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劝两句都使不得。我闻得你还由着你老爷的那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贾母虽然忍不住语带讥讽,批评的语言还是委婉而文雅的,可是邢夫人还要为自己辩护,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对这种难以理喻、痴笨顽固、甘愿低头伏小的无耻的人,贾母不得不用这样绝端的语言批评她。(第四十七回)贾母批评过后也就算了,事后不再提起和追究,对此类她无法喜欢的媳妇还是很宽容的。
除了宽容,贾母对媳妇们还十分尊重、信任和支持,放手让她们管理自己的家庭,尤其是让孙媳凤姐、孙女探春持家。
在与小辈的关系上,她充分发挥母爱的伟力,尽力填平“代沟”,做到双方亲密接近、相处融洽、同享生活的欢乐。季学源先生赞赏她的爱是襟怀宽阔的,不但有爱无类,而且常常逆旧观念而行之,把她的爱最大限度地倾注出来。她打破了“男尊女卑”的“天理”,她对凤姐的支持,对李纨的怜爱,对秦氏的关照,她把所有的孙女都安排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养,而且个个都调教得很出色,对湘云、黛玉亦复如此,女孩儿们都是她的“心肝儿肉”。就是对远房穷本家的四姐儿、喜莺,亦无两个标准。她八十大寿,两个女孩来拜寿,贾母把她俩如同家里的姑娘一样看待,为防止家人歧视她们,她说了一段极为严正的话:“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俩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了可不依!”她那个时代,本是以富贵取人的时代,而贾母却深恶之痛绝之,并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反复叮嘱,而且层层落实,一丝不苟。对此,不管人们作怎样迂曲的“分析”,都是难以否定其博爱情怀的。在男尊女卑的时代,歧视女孩是普遍的现象,贾母对家里众多的女孩如此关爱,出自内心的喜爱,和青少年们相处得那么融洽、亲密,她和小儿女们共创共享人生欢乐,她也为自己带来了莫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