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首语 关注我们的人生
人生问题是尼采关注的中心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看作是哲学的中心问题。他的这种倾向对当代诸多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精神分析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弗洛伊德与尼采的契合。在美学与文学领域,尼采更是一面旗帜性的人物……对尼采的探讨不仅是对一种哲学的探讨,而且还是对文明的思考,更为重要的是对我们的人生的追问。
尼采对自己的人生曾诗意地赞美:“在这个美好的日子,万物臻于成熟,不仅葡萄呈现褐色,同时一束阳光射进我的生活:我向后望去,我从未看到如此之多和如此美好的万物。今天,我并不白白地送掉我的第44年(尼采生于1844年),我有理由埋葬它——生活在这当中的东西已经得到拯救,是不朽的。重估一切价值,酒神颂歌和前去疗养、偶像的黄昏——所有这一切都是这一年赐予的,甚至是这一年的第四季度赐予的!难道我不应该感谢我的全部生活吗?”
尼采对人生的赞美是从叔本华的生存意志出发的。不同的是,他对生命意志持一种肯定的看法,把它看作一种诗一般的沉醉、勃发。这正是原始性的生命力,它充实而又强大。但是这种生命力在现代理性的压抑下停步了,它得到的不是赞美,而是科学与占有欲的狂妄。
人们不再去过问人生了,对于这个万物的奥秘不再是体悟与感受,而只是用知识去测量。虚无成为现代人的最大的痛苦,为了取代虚无主义,尼采要求对一切的价值进行新的估量。这新的标准就是生命力的强大与否。尼采的哲学是一种诗的祝福,他是用艺术的方式审视着科学,同时他用人生审视着艺术。
曾经有人提议尼采对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做一些暗示性的解释以便更好地令人理解,尼采勃然大怒。他认为这是一种无理的要求并断然予以拒绝:“难道我应该屈从地扮演一个荒唐的角色?我想,将来某个时候总会举办讲座,由教授们担任这个角色。在此期间,对于查拉图斯特拉来说,不会是漫长的。”
尼采的这段意见是如此的准确,在他的有生之年,人们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评价是贬多于褒,其中不乏误解带来的中伤。直到今天,人们对这本书和尼采提出的诸多的目标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
尼采表现自己的思想的手法比较特别,他不是用传统的学术论文式的研究手法,运用概念与判断作为其合理性的依据。因为后者正是尼采所反对的,在尼采看来,理性的方式是必要的,但是它只是一种工具,不能喧宾夺主地被“恩赐”以人生的意义,而是只能被寄希望于有助于这个问题的推进。尼采自己的著作当中,多数是箴言体的格式,特别是影响比较大的,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偶像的黄昏》等,只有少数的几篇是论文的格式。
同时,尼采对自己的读者是很挑剔的,这种挑剔可以理解为有深深的希望。尼采自称他的书是“献给所有的人和不献给任何一个人的一本书”。这表面上看似矛盾的一句话为何会让尼采挂在嘴边呢?它的深层含义在于他的读者必须是对人生关注并有所体悟的人。他的书关系到每一个人,因为他的问题正是每一个人都接触到并困惑着的,这就是如何看待人生、如何看待自己的问题。读者的正确的理解不是靠知识性的把握,而是要充分发掘自己潜在的生命力,依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实现自我的超越,而这样做正是在人生当中预示超人的到来。
一旦他这样做了,那么这本书也就是多余的了。
最后,作者有必要提醒读者的是,尼采是一个颇有争议的思想家,他的鲜明个性,使他的思想也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其积极的和负面的影响都较突出。我们在为他那充满人性的主张而狂呼呐喊的同时,也一定要注意他的贵族主义、强权主义和反道德倾向。读者在阅读时一定要注意批判地吸收。
尼采的行为与灵魂
我向你们说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变为一匹骆驼,骆驼变为一头狮子,最后狮子变为一个小孩。
——尼采
一、精神三变:解读尼采的钥匙
也许上帝错误地选择了尼采的出生地,将他安排在一个几代相传、虔诚的基督教家庭。这个家庭信仰路德教。《圣经》是他们家庭的道德标准与信念的准绳。在这个德国牧师家庭中你可以找得到一切那个时代虔诚的人应有的一切道德和信念:敬畏上帝、正直。但是,家人不会想到这个家庭的宠儿竟会成为一个高喊“上帝死了”的叛逆者。他的一言一行都透露出一种不可阻挡的叛逆。怎样理解尼采的这种转变呢?这种转变对于尼采的哲学又有何种的关系?“精神三变”的寓言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1.智慧之路:骆驼、狮子、小孩
在《查拉图斯拉特如是说》的第一部分中,有一个著名的精神变形寓言。这寓言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尼采精神上的危机与转变,反映了尼采的思想轨迹。正如尼采所说的,在智慧之路上有三个必经的阶段:
第一阶段是“合群时期”,崇敬、顺从、仿效随便哪个比自己强的人;第二阶段是“沙漠时期”,束缚最牢固的时候,崇敬之心破碎了,自由的精神茁壮生长,重估一切价值;第三阶段是“创造时期”,在否定的基础上重新进行肯定,然而这肯定不是出于我之上的某个权威,而仅仅是出于我自己。
那么就让我们从这三次变形中开始对尼采的探索之旅吧——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
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令人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负担。
…………
这一切重负,勇敢的精神都担载在身上,忙着向它的沙漠去,像负重的骆驼忙着向沙漠去一样。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变形:在这里,精神变成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这里,他寻找他最后的主人:他要成为这主人这最后的上帝之仇敌;他要与巨龙争胜。
谁是那精神不愿称为主人与上帝的巨龙呢?“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
“你应”躺在路上,侦候着狮子之精神;它是一个放射着金光的甲兽,每个鳞上有“你应”的金字!
千年来的价值在这些鳞上放光。这最有权力的龙如是说:“万物之一切价值——它们在我身上闪耀。一切价值都已创造。而一切已创造的价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应存在的。”
这龙如是说。兄弟们,精神之狮子用处何在呢?那谦让崇敬而能担载的骆驼不已够了吗?
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和取得自由,这需要狮子的力量。
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崇敬而能担载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这于它是一个掠夺与一个凶恶的食肉猛兽的行为。
从前它曾爱“你应”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幻谬与暴虐,使它可以牺牲爱以掠夺自由:为着这种掠夺,我们需要狮子。
但是,兄弟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处呢?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它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们说明了精神之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最后变成小孩。
尼采的变形学说是理解尼采的一把重要的钥匙。也许,阅读这些可能会使读者第一次和尼采作如此亲密的交流,对这种寓言式的手法会感到有些陌生。从另外的角度来说,这精神变形的内容与尼采的健康状况息息相关,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他的家庭状况、受教育的经历以及后来的创作都成为对“精神三变”的最好的注脚。
在10年的幼年和少年生涯当中,尼采无疑是严格的基督教家庭中的小修士。第一次的转变从中学和大学开始,是从对基督教的信仰转向叔本华的意志哲学。第二次的转变,集中批判传统的理性文化,批判基督教文化,是思想的蜕皮时期。10年的飘泊生活,促成了尼采的第三次“精神变形”,在这一时期,尼采思想独立而成熟。他高喊“上帝死了!”“重估一切价值!”他的观点惊世骇俗令整个世界战栗。
2.从一个听话的孩子到反叛者
(1)出生在一个虔诚的家庭
1844年10月15日尼采诞生在德国萨克森州洛肯小镇。从曾祖父开始,或者还可以找得更远,这个家庭就信仰路德教。祖父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路德维希·尼采就曾担任教区监督,是一位勤勉的神职人员。法国大革命以及无神论思想扰乱德国的人心,祖父著书立说批评无神论者以表示他对宗教的虔诚和对国王的忠诚。形成对比的是,祖父所坚信的东西则被他的孙子加以破坏,而且是彻底的否定。路德维希·尼采的妻子死后,给他留下7个孩子。他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她也出身于一个牧师家庭。这次再婚以后又生了3个孩子,头两个是女儿,也就是后来在尼采的父母家里占部分统治地位的奥古斯特姑母和罗莎丽姑母。最后生的是男孩,叫卡尔·尼采,就是尼采的父亲。
尼采的父亲又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且他对上帝的忠诚丝毫不亚于其父。他在为他儿子洗礼时的讲话足以说明他的这种倾向:“你吉庆的十月,不同一般的年代的十月,发生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而今天我所经历的乃是最重大、最美好的一件事情——我要给我的孩子洗礼!以主的名义为我祝福吧!我以十分激动的心情表示:我亲爱的孩子使我能够把他奉献给主,我的儿子,弗里德里希·威廉,你在世就叫这名字,这是为了怀念我的恩人国王,你是在他诞生这天出生的。你要信奉上帝,忠于国王。”谁也不会预料到,出生并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成人后会向世人宣布“上帝死了!”从信奉者转为彻底的否定者。尼采——这位家族中最有才能的子孙在他的一生中却远远地、坚定地背离了父辈的宗教。
尼采后来又有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1846年妹妹伊丽莎白诞生,1848年弟弟约瑟夫出世,但是两年后便夭折。1849年7月30日尼采的父亲因患脑病逝世,这也预示着这个家庭不幸的开始。父亲的去世不仅给这个家庭以冲击,而且也极大地冲击了幼年尼采生活的平静,此时尼采还不满5岁。在以后的生活当中他就在完全由妇女支配的家庭中长大。决定家庭气氛的是祖母、姑母、母亲和妹妹,而不可能是他。人们很难将“你到女人那边去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这句尼采名言同这种气氛联系起来。在固执的祖母一个决定之后,小尼采和一家人一起迁往萨勒河畔的南堡。
(2)循规蹈矩的小学生
1858年,14岁的尼采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学生,可能是因为牧师家庭的关系,他有一个“小修士”的称号。妹妹伊莉莎白的回忆表明了这一点:有一天正当放学时,忽然下起了大雨,所有孩子都发疯似地朝家里跑去,而他慢慢地走着,帽子遮盖着脑袋,小手绢又盖在它们上面。当妈妈催促他赶快回家时,浑身湿透的小尼采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妈妈,我们的校规明文写着:在离开学校时,孩子们不得在街上乱奔乱窜,他们必须安静地、举止文雅地走回家中。”也许,他的母亲应该发现这正是叛逆先兆。
从宁静的乡村生活到小城的生活使他感到很不适应。他不喜欢这里拥挤的街道和喧闹的人群,怀念着他在美丽的大自然当中去自由的呼吸和奔跑。当他遵照祖母的吩咐到南堡的市立小学上学以后,情况更加令他失望。同那些爱游戏、打闹的伙伴在一起,尼采不能很好学习,他也不愿意同这些孩子交朋友。转到私立学校之后他才觉得好一些。尼采在这里结交了他最初的朋友:威廉·平德尔和戈斯多夫·克鲁格。他们是两位法学家的儿子,父辈们是和他的祖母相认识的。尼采8岁时同他的朋友一起入学,他在这个学校里也不是那么轻松的。学习种种规则和任何温顺服从,从根本上使他反感,但在这一时期,这个敏感的孩子的巨大才能已经显露出来。
尼采的身体从小就与疾病为伍,各种病苦并不因为他的幼小而仁慈。他眼睛近视,6岁时就有头痛症。病弱的身体令他经常缺课。尼采喜欢音乐,音乐可以减轻他身体的痛苦。他对音乐的爱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最重要的遗产,这种天赋很早就得到发展。好友戈斯多夫的父亲赫尔·克鲁格是位私人律师。他拥有包括门德尔松在内的许多音乐界的朋友,对尼采进行了启蒙性音乐教育并使他可以欣赏到贝多芬的音乐。母亲还专门为他请了女钢琴手教他演奏。莫扎特、海顿、舒伯特、门德尔松、贝多芬、巴赫和韩德尔是他在南堡时期音乐修养的构成要素。对于柏辽兹或李斯特的未来音乐,这男孩采取怀疑的态度。音乐不仅成为尼采一生中最为持久的朋友,而且也是他的哲学的灵感所在。
朋友威廉的父亲使尼采第一次接触了歌德的作品并了解了优秀的德文作品的韵律之美。他学习写诗和戏剧创作,并以莎士比亚为榜样,“莎士比亚向你展现了如此众多的强者,他们粗犷、刚强、有力,而且意志坚定。我们的时代正是缺少这样的人。”诗歌和戏剧的学习和创作,表现出这位少年对自由与力量的由衷的景慕,“我决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约束,我要像苍鹰一样自由自在。”
幼年的尼采以他的才华与过早显露出来的对孤独的偏好赢得了同伴的注意。对于当时的情形,好友平德尔这样写道:“他做他自己想出来的种种游戏,这一点证明他有一种活跃的、善于发明的独创精神。而且他也领导各种游戏,定出新的游戏方法……”但是其中也有这样一些话:“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喜欢孤独,专心思考,他在一定程度上躲开人们的集会,寻找大自然用非凡的美景装点的地方。”
但是除去与同伴游戏时的欢乐以外,一个严肃的、善于思索的孩子正在成长。他诵读圣经的时候虔诚得足以使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