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指责“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联:“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乎王安石之意”,还有人自作高明,想从逻辑上推翻王安石:“苟心不相知,臣可叛其君,妻可弃其夫乎?”
更有甚者,是与司马光同编《资治通鉴》的范祖禹之孙范冲,有一天一脸紧张地跑去对高宗赵构说:“我可算看透王安石这个人了,但我一般不敢对人讲。”
高宗也迷糊,就问:“什么事,说来听听。”
范冲说:“以前诗人写《明妃曲》,都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读之者至于悲怨感伤。王安石为《明妃曲》,却坏天下人心术。”接着就上纲上线,抬出孟子来压王安石,说“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逆忘君父,非禽兽而何?”
有识之人还是能读懂王安石的,黄庭坚看了此诗,掩卷长叹,“以为辞意深尽,无遗恨矣!”“可与李白、王维并驱争先”。
欧阳修一读此诗,坐立不安,对门人道:“此诗一出,一时无两也。”
但欧阳修还是忍不住技痒,也写了两首,以和王安石。
《和王介甫明妃曲》其一: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面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此诗是对王安石第一首诗的翻写,开头巧妙化用了李白的诗句,格调悲伤低沉,有断肠之感。
《和王介甫明妃曲》其二: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欧阳修在这首诗里大胆对皇权提出了非议,超越了时代的局限,紧步王安石的后尘。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一联,几乎是直问汉王室无能。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也成为一时之绝唱。
如果排王安石《明妃曲》为第一的话,欧阳修此诗可为第二,杜甫李白紧随其后,白居易只能站在门边向里看看,至于司马光,只好罚他在学校门口马路边上站着了。
当时司马光一听王安石《明妃曲》在京城引起哄动,也作出了一首和诗,《和王介甫明妃曲》:
胡雏上马唱胡歌,锦车已驾折橐驼。
明妃挥泪辞汉主,汉主伤心知奈何。
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
自嗟不若往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
万里寒沙草木稀,居延塞外使人归。
旧来相识更无物,只有云边秋雁飞。
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
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
传遍胡人到中土,万一佗年流乐府。
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人主。
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
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
司马光写诗的目的,在诗里一览无遗,主要是为了讨好皇上。
公元1056年,正是大宋王朝大比之年,当扬州那些所谓的高官终日忙于搜刮民脂民膏,无所不用其极之时,王安石这个刚二十多岁的青年才俊,已经开始着手撰写自己第一步学术著作《淮南杂说》了。
《淮南杂说》本名为《王氏杂说》,“计十卷,数万言”,据传是韩琦亲自为王安石题名为《淮南杂说》。
《淮南杂说》的问世,标志着王安石已经由一个读书人,成功转型,变成了一个思想者,而且在一开始,就站到了相当高的水平线上,足以让后来者发出“可望而不可及”之叹。
这种思辩的成果,与司马光改编史书相比,自然在原创性和思想性方面,要高出一大截。
可叹的是,《淮南杂说》到南宋时,在一片否定王安石的声浪中,悄然失传了,内容今已不可考,但在当时名声很大:“世谓其言与孟柯相上下”,“于是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规性命之端”。可见当时人们对王安石这部书的评价之高,认为杂说中的议论足可以与孟子的言论一较高低。
要知道,王安石当时可是还不到二十五岁,而且当中还请假回家置办了婚礼,如此高的学术成就,不岂是几句小人之言就能彻底否定得掉呢?。
后来到了神宗年间,司马光为了全面否定王安石,阻止王安石入相,曾专门写文章抨击《淮南杂说》,妄图彻底否定他的功绩。
§§§第三节哲学思想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一向有两条道路,一是入仕为官,二是退隐山田,因而也就构成了中国古代社会的两种心态。王安石早年入仕,胸怀天下,希望能有一番作为,然而后期,却因为变法的失败,爱子的英年早逝,触发了他隐藏于心中的归老田园、渔樵为生的想法。但无论是入仕还是归隐的王安石,从未获得真正的自由,他徘徊矛盾的心境在《两马齿俱壮》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两马齿俱壮,自骄千里材。生姿何轩轩,或是龙之媒。
一马立长衢,顾影方徘徊;一马裂衔辔,奔嘶逸风雷。
立岂饱刍豆,恋栈常思回?奔岂欲野龁,久羁羡驽骀?
两马不同调,各为世所猜。问之不能言,使我心悠哉。
这两种马其实代表了贤士的两种生活方式。一是入朝为官,恪尽职守,忠心耿耿;一是归隐田园,自由自在,如天马行空。在王安石的心目中,他主张有所作为,有兼济天下之志,因此他对传统的重隐逸而轻入仕的做法表示反对。孔子曰:“高饿显而下禄隐”,因而将伯夷、叔齐排在柳下惠的前面,认为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则降志辱身。王安石大胆地推翻了孔子的观点,他指出,隐与显都不过是外在的迹,并无上下高低之分,迹的不同不会影响内在的道的统一性。他在维护统一与稳定的同时,也允许个性与变化的存在,这是一个伟大的突破。他认为越是圣人,就越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固守陈旧观念是远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因而,他心中的圣人绝不是一个迂腐的儒生,而是一个充满活力,积极进取的有识之士。
早期王安石主张人应该有所作为,对佛教的认识非相对浅显些,作为一个儒者,他基本上坚持儒家的传统思想,恪守儒家典制。
王安石坚持维护正常的社会关系,反对离群索居、独善其身。他认为“同朝叙朋友,异姓结婚姻”是正常的伦理原则,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正常的社会关系与人类长久根本的利益。这一观点的提出在当时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即使是在晚年醉心佛教之时,王安石仍然坚持这一观点,他并没有因为信佛而完全放弃自己的人生观,毕竟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不会随波逐流。
作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有为之士,王安石不可能一味地推崇老子的无为思想。司马光曾批评王安石不能行老子之志,推行无为而治之道,偏要搞什么变法,弄的天下人心惶惶,局势不稳。保守派恪守祖宗成法,认为今不如古,他们认为只要沿着祖宗留下的章法走下去,国家就能太平。对这一观点,王安石嗤之以鼻。他在《彼狂》一诗中指出:
上古杳默无人声,日月不忒山川平,
人与鸟兽相随行。祖孙一死十百生,
万物不给乃相兵,伏羲画法作后程,
渔虫猎兽宽群争,势不得已当经营,
非以示世为聪明,方分类别物有名,
夸贤尙功列耻辱,蛊伪日巧雕元精,
至言一出众皆惊,上智闭匿不敢成,
因时就俗救刖黥,惜哉彼狂以文鸣。
强取色乐要聋盲,震荡沉浊终无清。
诙诡徒乱圣人氓,岂若泯默死蠢耕。
这首诗有感而发,充分地表达了王安石的社会观。他认为,人类经过对大自然的积极探索,开拓进取,并且遵守道德,懂得廉耻,从而形成了完整的人类社会,使人类从自然界中独立出来。尽管这本身是一种进步,但在进步的同时也附带了一些消极的东西。人类距离先天的淳朴越来越远,为物欲所蒙蔽。而那些不明历史发展规律、恪守尊古思想的保守者,大放厥词,扰乱民心,和那些老死蠢耕,不问世事的俗人相比,他们又会高尚到哪里去呢?
王安石讽刺那些拜倒在物欲之下的庸俗之辈,他们则指责王安石破坏祖宗之法,扰乱民心,动摇了社会的根基。王安石则反唇相讥,指出保守派震荡沉浊,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妖言惑众,试图以此阻止变法,甚至一改儒家卫道士的嘴脸,将佛老也推出来反对新法,鼓吹清静无为,而在新法推行时,保守派自己却又不肯安静,不愿无为,反而千方百计地阻止新法,为变法制造障碍。
早年王安石为了排除万难,倡言有为,颇有点矫枉过正之嫌。他的本意并不是排斥佛老,反对隐逸,只是反对借此碌碌无为、一无所成的庸俗之辈。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晚年的立场是进退各有其利,不分高下,并没有一味地推崇出世隐居,他以平等的眼光来看待入仕与归隐的关系。
身怀天下的王安石在现实生活中遭受许多的挫折与磨难,非但无法得到世人的理解,反而还饱受诬陷和诽谤,因而这使他不得不用更加清晰地目光来看待世俗世界,意识到胸怀天下与独善其身也是平等的,没有高下之分。最终,王安石选择了归隐,他并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立场上看问题,感慨人生,何得何失,何贵何贱,所谓的是非功业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而不如归隐田园,回归自然,追求个体的生命价值。
王安石晚年心境相对于早年确实有所变化,从倾向于改造世俗世界转向追求个体生命的价值。他个人的自由在他心目中变得更加重要,他已经超出了入仕与出仕的分别,进入了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