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阴实在是太厚重,我走在其中,觉得出了汗也不敢止步;不过,爬台阶并不累,我会刻意地考察自己,屏住一口气,然后向上爬,看自己能走多远。结果是一次比一次走得远,最后还有剩余体力。每次我都会得到奖赏,那就是一身汗和更多清新空气被吸入体内,我坚持锻炼,努力康复,效果显著。
我对自己身体恢复的状况很吃惊,常常会想,病情是不是没有当初想象的那样严重,咯血更是莫名其妙。有时还会想,恢复如果没有这么轻松的话,说不定更好一些。
之前我只是有病乱投医,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身体的需求,当我知道这一切之后,我制定了康复计划,并持之以恒地实施,最后取得了成效,让我觉得这一切像是个游戏。但我还是对气温变化异常敏感,我的肺已经没问题了,为什么还会这样,我只能认定这是一种条件反射,神经之前被折磨得太过脆弱。这是最令我心烦的,我下决心要解决掉这个问题。我见到几个农民在田地里挥洒汗水,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美,像是汲取了阳光的精华,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把皮肤晒得黝黑。一天早上,我脱光衣服,观察自己的身体,发现胳膊肘瘦的惊人,且无论如何转不到身后。另外就是肤色太白,是苍白,没有血色的白。我的身体让我蒙羞,看着看着竟然流下泪来。最后我匆匆套上衣服,跑出门外,这次没有去老地方阿马尔菲,而是去了长满矮草,遍布岩石的地方。那里四下无人,且远离大路,不会引起关注。在那里我把衣服一件件脱下,风稍微有些凉,但阳光有些烫人。就这样,我让自己淹没在阳光中。我或坐,或躺,或翻身,一边感受地面的坚硬,一边感受野草的轻柔。我选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但是喘气的时候还是会哆嗦。没过多久,浑身都热了,全身的感觉全都集中在了肌肤上。
在拉维洛我们住了半个月,到岩石上晒太阳成了我每天的功课。开始的时候还总是用厚衣服盖着,后来就觉得多此一举;我的皮肤变得更有弹性,出汗比以前少,可以自己感应外界温度,并自行调节。
快离开的前几天,当时是四月中旬,那个上午我决定让自己再突破一次。前面提到的山中有一条泉水,流经悬崖便形成瀑布,下面冲出来一个小水潭,水很清。那地方我先后去了三次,趴在水边,盯着水底的石头,光滑、干净。阳光通过水射到石头上,呈现出一种缤纷的色彩,水面也是春水荡漾,我渴望能下水。第四天的时候,我来到水池边,想都没想,就直接跳了进去。我觉得一股凉气贯透全身,我钻出水面,躺在岸边的草地上晒太阳。这里到处生长着薄荷,香味弥漫,我摘了一些放在身上揉搓。我凝视着自己,看了很长时间,我没有感到羞愧,而是一种兴奋。自己的身体匀称、性感、有观赏性,美中不足是不够健壮,不过会好起来的。
七
可以看出,我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一件事,锻炼、康复。当然,也包括思想上的改变,但在我看来,它们都是一样的。
有一件事我要说,可能你们会笑,但我还是要说,至少它可以证明我是有多么想在外表上表现出我内心的变化,那种迫切的程度已经无以复加,显得滑稽可笑。事情是这样的:我在阿马尔菲把胡子刮掉了。
之前我一直蓄着胡子,头发倒是留的很短,不过我没想过是不是要换个发型。我在岩石上脱掉衣服那天,第一次觉得胡子多余,总觉得还穿着什么似的,但你又无法摆脱。我的胡子不是锥形,是方形,每次都精心梳理,非常整齐。但我觉得这胡子像是假的,滑稽、可笑,随即我开始厌恶自己的胡子。我在旅馆房间的镜子面前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顺眼。我甚至从文献学院毕业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我下定了决心,吃完午饭就去了阿马尔菲,那里只有一家理发店,在广场边上,只能选他了。理发店里人很多,因为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我只好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等。即便如此,包括面对那把让人心惊的剃须刀,已经泛黄的肥皂刷子,弥漫着诡异气息的环境,以及理发师满嘴的荤话,我都没有改变决定。咔嚓一下,胡须被剪刀剪断,飘落在地上。我觉得像是摘掉面具,露出了真正的自己,当时我并没有兴奋,而是一直在抑制自己心中的恐惧。我不是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是想把原本的想法说明罢了。我看到自己俊俏的模样,不担心人家因为相貌对我说三道四,怕的是被人看清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被我的思想猛地吓一跳。
胡子刮掉之后,我留起了头发。
我的新形象就是这样了。我相信自己的新形象会为自己带来很大的改变,让自己成就一番事业,但这需要一段时间,我在心里一直这样跟自己说。但不可避免的是,马思琳的误解。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给她带来的影响,尤其是见到我刚刮掉胡子的时候,她的眼神都变了,能看出她内心深处的忧虑。但这并无大碍,因为她对我的感情很深,不对我的外表有什么要求。此外,我努力让她平静下来。我不想让任何事情影响我的重生,所以我学会了伪装,不让人发现我的真实想法。
很明显,马思琳托付终身和爱的那个人并不是重生之后的我。我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并加以掩饰,不让她察觉我的变化。为了保持一致,我天天都在掩饰,时间一长,掩饰就变成了习惯。
我保持着之前同马思琳之间的那种关系不变,即便我们做爱越来越有激情。我努力掩饰自己,包括不让她去猜测我的思想变化,这使得我情欲猛增,也因此对她表现出了多一份的关爱。弄虚作假最难的就是一开始,但我很快意识到,哪怕是最卑鄙的事情,比如说谎,对于那些从未干过的人来说当然很难,但只要你尝试过,就不再认为这是一件难事,而且还能从中体会到乐趣,渐渐地就上瘾了,再干的时候,就会觉得理所当然。熬过一开始的那种厌恶,接下来便会是享受,我在隐瞒马思琳方面也是如此。没多久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是在发掘自己的潜力,之前从未认识到的一种潜力。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我乐在其中。
八
拉维洛到索伦托的路上,风景迷人。早上走在这样的路上,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景色能超越这里了。
石头被晒得发烫,空气很清新,能顺畅地呼吸进体内,地上满是鲜亮的野草,天上则碧空如洗。我徜徉其中,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心里有一种满足感。我突然发现所有思绪都不见了,只剩了一点点惬意。没有对失去的痛惜,也没有对未来的渴望,心里什么都没有,唯有对生活的感受,我不禁大喊:“身体的快乐!我的躯体无比强壮!发出健康的声响!”
马思琳太过矜持,这也使我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快乐,就像走得快的人跟走得慢的人一起走,脚步会被拖慢一样。我不想被拖慢,于是早上我先启程上路,她乘车随后走,我们计划在波西塔诺共进午餐。
离波西塔诺已经很近了,突然有洋腔怪调的歌声从后面传来,同时还有低沉的车轮声音。我回头一看,正好后面是个大转弯,一边是悬崖,所以什么都没看到。接着,那辆马车便出现了,马思琳就坐在上面。马车一路狂奔,车夫竟然还一个劲地抽打那匹受惊的马,同时边唱边舞。马车擦着我的身子过去,之前我一个劲地喊,他居然理都不理,还差点把我压在车下,幸亏我及时跳到了路边。这个混蛋!我急忙去追,怎奈马车跑得太快。我心里怦怦直跳,怕马思琳被颠下来,即便是在上面我也害怕,怕马车出事,把她掀到掉海里去了。果不然,那匹马马失前蹄,跌倒了,马思琳吓得下了车就跑,我正好赶了过去。车夫见了我就大骂,骂的话难听之极,我一下子怒了,上去就把他从座位上拉扯下来,大打出手,两人纠缠在了一起。打斗中我占了上风,这个车夫刚才那一下摔得不轻,他甚至想动口咬我,被我一拳打在脸上,我接着又打了几拳,把他彻底打懵了。我并没有就此停手,用膝盖顶他的胸膛,把他的胳膊扭到身后,这是一张难看的脸,现在挨了我的拳头之后,变得更难看了。这个混蛋,嘴里吐着唾沫,满脸都是口水,鼻子也在流血,可嘴里还是一个劲地骂。我当时真想把他掐死,我觉得我会这样干的,至少我能这样干,但后来还是算了,可能是怕警察惹麻烦吧。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这个混蛋捆起来,扔到车里。真不知道马思琳当时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的。原本没那么危险,我这样做不过是表明自己有多在意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安全。当时我觉得为了她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并且很高兴为她这样做。
马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和马思琳坐在了车夫的座位上,把那个喝醉酒的混蛋扔在车里,就这样跌跌撞撞到了波西塔诺,又启程去了索伦托。
那天夜里,我彻底拥有了马思琳。
在做爱方面我像是重生了一般,你们懂不懂?要不要我再说一遍?可能是爱情发出了新芽吧,那天夜里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才是真正的缠绵不休。哪怕是今天再回想那一夜,我依然觉得那是从未有过的。欲望强烈,加上异于往常的体验,让我们之间有了更多甜蜜的柔情。一夜很短暂,但足以证明一份最伟大的爱情。我后来时常会想起那一夜,它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那是我们的心相互融入到彼此之间时,产生的一种短时间的欢乐。这种欢乐是唯一的,发生过了就像是为爱情画上了句号。之后如果想要超越,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要想重获这种幸福,只有先消除这种幸福。对获取幸福来说,最大的阻碍便是对过去幸福的回忆。那一夜,我至今难忘!
我们住的旅馆在城外,周边围绕着花园、果园,房间的阳台很宽敞,伸在外面,能够得到枝丫。窗户开着,早晨的第一缕光从窗户进来。我轻轻起身,双手支着身体,俯视着马思琳,含情脉脉。她还在睡梦中,带着微笑。我越来越强大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同时我觉得马思琳越来越柔弱,虽柔美,但易逝。我的脑子很乱,心想她是个诚实的人,我为她可以付出一切。但是又想:“我都为她做过什么?基本上总是将她忽略,对于她的渴求总是置之不理!可怜的马思琳,唉!”这时,我的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我为自己找借口,说那是因为自己之前身体虚弱。这个借口不成立,现在自己身体康复了,不是照样对她不管不顾,只关心自己的康复,只顾自己吗?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现在我的身体不是比她的还要健康吗?
她脸上的微笑已经不在了,旭日东升,屋子里朝霞尽染,唯有马思琳那张脸,苍白,且透着忧愁,我感觉自己的心被猛然击中。我心情低落,可能与早起有关,心想:“马思琳,说不定真的有一天,换成了我来照顾你,我来为你整日忧虑。”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最后,我在她闭着的两眼之间,饱含爱意、怜惜、柔情地亲吻了一下,那个吻是最虔诚的。
九
在索伦托的几天里,我们的生活舒适、安静。这种幸福的生活我之前有过吗?今后还会有吗?我终日陪伴马思琳,对她的关心多过自己。现在我觉得跟她谈话很有趣,但就在不久前,我还不喜欢开口说话。
这种四处游荡的生活正合我意,马思琳表面上很随意,似乎也对这种生活乐在其中,但能看得出,这种生活在她心中不过是暂时的。最开始我有点吃惊,但没过多久,便感觉到了这样的生活确实有些过于悠闲。我想为了身体能够更好的康复,这种悠闲的日子就再过一阵吧,可没过多久,我便有了想工作的渴望。我对她提起回家的打算,她很高兴,看得出这件事她盘算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虽然开始了工作,但是关于历史的几个新课题,总不能带给我之前的那种兴致。前面我也提过,这场大病让我认识到对于历史的研究不能死板、枯燥,那是没有意义的。比如,我之前专门研究语史学,当时为了证明拉丁语变异中哥特语起到的作用,我去努力钻研泰奥多里克①、卡西奥多鲁斯②和阿玛拉丝温特①这些人,但当时只是单调、枯燥地研究他们的生活,他们所起的作用,没有试图去了解这些人的激情。现在,同样的研究,我可能会将语史学当作我回到那个时代的路径,我要深刻地去领会那些伟大的民族,领会他们的野蛮与伟大。我已经想好了,要更深刻地研究这个课题,可能会拿出一段时间,专门去考察哥特帝国的末期。正好趁着这次旅行方便,我们的下一站可以去拉文纳②,那里是上演帝国灭亡大戏的地方。
但说实话,相对来讲,少年君王阿塔拉里克最让我感兴趣。在我的意识中,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受了哥特人的暗中支持,敢于对抗自己的母后阿玛拉丝温特,同时摒弃传统的文化,就像马甩脱身上的马鞍和缰绳一样,还将自己接受过的拉丁语教育也一起扔掉,老卡西奥多鲁斯的辉煌时代,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他喜爱的是哥特人的生活方式,并且就着自己当时年轻气盛的大好时光,肆意挥霍了几年,完全变成了一个昏君,十八岁那年便早逝了。
我更加追求纯朴、野蛮的生活,这种追求既可悲又可笑,马思琳曾经笑着说这是一种危机。身体已经康复,但思想上仍旧没有得到满足,我要填补它。其次,我很想从少年君主之死中总结出一条教训。
我们没有前往威尼斯和维罗纳,在罗马和佛罗伦萨也只是胡乱看了几眼,之后在拉文纳呆了半个多月,然后起程回巴黎,旅行就这样突然结束了。关于将来的生活,我和马思琳进行了交谈,我从中感受到了一股快乐,这是前所未有的。我们没有确定这个夏天要做些什么,旅行已经够多了,我们都很累,不想动。我打算能够专心工作,不被打扰,这使我们想起了一座庄园。庄园在诺曼底地区利西厄与主教桥之间,那里的风景是诺曼底地区最漂亮的。庄园是我母亲的,我小时候还跟她来住过几次,都是为了夏天消暑,她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来过。房子被父亲委托给了一位护院管理,现在护院已经十分年迈,租金他会留下一部分,然后将其余的定期寄给我们。庄园中有一个大花园,有活水流过,前后贯穿,还有一座房子,又大又漂亮,那里有我美好的童年记忆。穆里尼阿尔,这是庄园的名字,那里适宜居住,我很满意。
还有,这一年的冬天去过罗马,不过这一次不是旅行,纯粹为了工作。但是,很快这次出行就被迫终止。我在那不勒斯的时候,收到了已经到达很久的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很重要,因为里面提到法兰西学院有一个空余职位,他们好几次想到了我。这不是正式职位,只是代课,但是非常自由。这位朋友在信中推荐我接受这份工作,还说如果愿意的话,手续会很简单。起初我犹豫不定,因为我担心被约束,但想到能在讲堂上大讲对卡西奥多鲁斯的认识,我越想越觉得有趣。再说,马思琳一定喜欢这种生活。所以,我答应了下来。既然做出了决定,我就不再想那些令我不快的方面。